- 第5節(jié)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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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或者不愛,該怎樣回答?如果愛,為什么家不像家,像密封的大箱子,讓人透不過氣來?像黑暗的墳?zāi),讓人看不到光明?如果不愛,他為什么娶了她,為什么要承諾給她“最好的生活”?他知道自己給柳絮的并不是全部,但他給不了她全部。既然不愛,就不該娶她;既然娶了她,就該愛;既然愛,家就該像個家;既然家就是家,就該有愛;既然他們之間有愛,那么麥穗呢?既然有麥穗,那身邊的這個女人,這個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女人又是誰?……愛或者不愛,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復(fù)著,糾結(jié)著。他真的無法回答。就像許多年前他要做出那個重大選擇的關(guān)鍵時刻——因為有了許多年前那個重大選擇,羅揚才有了終生的痛苦。
人有了選擇才有了痛苦。
選擇就是痛苦。
羅揚索性穿衣起來,來到書房,關(guān)上門,又點燃一支煙。煙頭上忽明忽暗的火星照映著他明顯蒼老的臉。四十八歲的他看起來倒像有五十八歲。
柳絮在黑暗中輕輕地飲泣。透過迷蒙的淚水,她看見梳妝臺上那只玉手鐲在黑暗中反射著青幽幽的光芒。手鐲是婆家送給她的訂婚信物,但她已經(jīng)好多年不戴它了,只在某個特殊的日子拿出來看看。
事實上,這一天是柳絮和羅揚的結(jié)婚紀念日。但是,從羅揚今天的態(tài)度來看,他根本沒有將這個日子放在心上!
男人屬于什么動物?也許連動物都算不上,因為動物也是有心肝的!如果不是為了兒子,她早就離開這個家了。可是,兒子已經(jīng)讀大學(xué)了,真的還需要用一樁同床異夢的婚姻來庇護他嗎?同床異夢!柳絮緊緊咬住被角,就像用利齒咬在羅揚身上,她仿佛有了一點解恨感。真能解恨嗎?她又反問自己。當(dāng)初他們之間由兒子帶來的那么一點點溫情,都被流逝的歲月和瑣碎的生活消解了、吞噬了。自從兒子走進大學(xué),他們之間只剩下冷漠,一種令人窒息的冷漠。豈止是冷漠!在他們相聚不多的日子里,常常發(fā)生不必要的爭執(zhí),而幾乎每一次爭執(zhí)都是由他對她的指責(zé)開始的。柳絮感覺到,羅揚的所有指責(zé)不過是一種借口——沒有清洗的茶杯,凌亂的儲藏室,一把莫名其妙的牛角梳,包括被子床單的諸多細節(jié),都會成為他指責(zé)她的口實。他為什么要找這些借口來和她吵架呢?一開始柳絮想不明白。后來她有點明白了,也許他們的生活中還隱藏著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像魂一樣緊緊纏著他,心懷歹毒地窺視著這個家。或者,那個女人一直存在,在他們還沒有步入婚姻殿堂的時候就存在,柳絮應(yīng)該意識到這一點。只不過她刻意把那個隱秘的女人忽略了或者說遺忘了,但那個女人還是像魂一樣糾纏著他們的婚姻,并時不時地冒出來興風(fēng)作浪。一個看似平靜的家,竟然被一個看不見的女人攪得險象環(huán)生!羅揚制造的種種冷漠和無休止的爭吵是想要逼迫自己主動離開嗎?自己容忍了這么多年,為什么要主動離開?為什么要給那雙在暗處窺視的眼睛留下可乘之機?
柳絮在心里翻江倒海,不由地暗暗咬牙切齒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繼續(xù)這樣生活下去,或者并不是真的為了懲罰那個看不見的對手,也許僅僅是為了捍衛(wèi)自己當(dāng)初立下的誓言——用自己的一生來拽住他!對,拽住身邊這個男人,決不松手,直到彼此都沒有力量,哪怕僅僅是想一想愛或者恨的事的力量都沒有!
然而,柳絮能懲罰的只能是她自己。她突然發(fā)作的歇斯底里就是最好的證明。
歇斯底里過后,柳絮感到輕松了些,已經(jīng)沒有預(yù)想中的眼淚和痛苦,剩下的只是麻木。在麻木中她又沉沉地睡去,還發(fā)出了輕微而均勻的鼾聲。
白天的柳絮看起來相當(dāng)正常,她的歇斯底里只在晚上發(fā)作。
柳絮比羅揚大三歲,卻總不見老。她木訥的臉上沒有幾條這個年齡段的女人應(yīng)有的皺紋。她體態(tài)豐腴而不肥胖,說話、做事,甚至連走路都很敏捷,怎么看也不像一個已經(jīng)五十出頭的人。她說這是因為生活已經(jīng)把她掏空了,她成了一個沒心沒肺的人,而沒心沒肺才是永葆青春的最佳法寶。
6
柳絮每天早晨醒得很晚,她睜開眼睛時一般在九點鐘以后。而此時羅揚早已經(jīng)出門了。
柳絮睜著眼睛慵懶地躺在床上,將自己的身體舒展開來,聆聽床頭柜上那只可愛的小黑熊造型的鬧鐘細微的滴答聲,開始在心里規(guī)劃這一天要如何打發(fā)出去。家里很安靜,雪兒不知躲到哪個角落里去了。還沒有到中小學(xué)校放寒假的時候,窗戶外面也是靜悄悄的,聽不見小孩子的喧鬧。這個安靜的世界似乎只剩下她一個人,或者說她被人們遺忘在了這個寂靜的世界。但這對柳絮而言算不得什么。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被遺忘,而且自己也嘗試著去遺忘。比如她現(xiàn)在差不多已經(jīng)忘了昨晚的事,因此她現(xiàn)在的情緒很好。
聽說有一家牛肉面館生意紅火,要開連鎖店,加盟費二十萬元。柳絮嗤地笑了一下。她很少用牛肉面來糊弄自己的腸胃。像她這樣的人不知占多大比例,而這個城市的市區(qū)總?cè)丝谝簿投嗳f。一個小小的牛肉面館竟敢如此做派,現(xiàn)在的人真是想錢想瘋了。然而,在這個西部城市,半上午不吃牛肉面又該吃什么呢?人們并沒有多少可供選擇的余地。于是,柳絮常常將早點和午餐合二為一,她也就常常為早點的事發(fā)愁,只有等出了門再去考慮。
昨天買的一款手提包太老氣,應(yīng)換成橘紅色的,配那件米色大衣。
錦瑟年華服裝店的老板說,今天有新款裙裝上市,適合中年婦女。
……
天姿美容中心新上了個美容項目,據(jù)說效果不錯,可以試一下。好吧,今天去天姿美容中心。
一切考慮妥當(dāng),柳絮翻身下床。經(jīng)過一番梳洗,她先喝掉一杯涼白開,再喝掉一杯溫?zé)岬姆涿鬯。這是她在一本介紹婦女生活的雜志上看來的:早起空腹喝涼白開和蜂蜜水,是美容的關(guān)鍵步驟。這些年她堅持下來了,成為她每天的必修課。喝完蜂蜜水,又漱了口,她坐在梳妝臺前認真地化妝。爽膚水、粉底液、腮紅、粉蜜、眼影、睫毛膏、眉筆、口紅,在她手里交相忙碌。半小時后,她看著鏡子中那張精心修飾的臉:檸檬色的皮膚透著淡粉,鼻梁挺直,眉毛彎細而嫵媚,嘴唇豐潤迷人。唯一令她不滿意的是,那雙本來不算太大的眼睛在靛青色眼影和睫毛膏的作用下大得突兀而空洞,且目光干澀、散亂。眼睛的神韻,是任何化妝品都無能為力的。尤其在眼瞼以下臨近顴骨的位置,分別有幾片指甲蓋大小的褐色斑塊。她不知道那些斑塊是什么時候又是如何到臉上安家落戶的。雖然施了很厚的粉底,還是掩蓋不住褐色斑塊張狂的醒目。它們是年齡的記號吧?它們惡作劇似的展開一副嘲弄的嘴臉,破壞著她原本平和的心情。她離開鏡子,賭氣似的重新洗了臉,只涂抹了一點潤膚霜。她猛然發(fā)現(xiàn),不化妝的自己雖然膚色較暗,呈亞熱帶地區(qū)人群的亞黃色,但那些斑塊反而不明顯了。并且她的嘴唇天生飽滿,唇線分明,嘴唇的左下角還有一顆綠豆大的美人痣,配上黑亮而濃密的卷發(fā),別具風(fēng)韻——盡管她自己深知頭上已經(jīng)隱藏了數(shù)不清的白發(fā),那一頭黑亮是到美發(fā)店漂染成的。
柳絮打量了一會兒鏡子中不化妝的自己,心里釋然了許多。她拿起梳妝臺上的玉手鐲戴在左手腕上,換好衣服走出家門。她準備好好地度過這一天,來彌補自己在結(jié)婚紀念日留下的諸多欠缺。雖然這彌補比昨天遲了一點,并缺少了“丈夫”這個關(guān)鍵角色,但她還是對此提起了極高的興致。
大約十點鐘,柳絮來到離住宅區(qū)不遠的臺灣永和豆?jié){店吃早點。這會兒店里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很清靜。
臺灣永和豆?jié){店鋪面不大,只有十來張塑料桌子,淡藍色,鋪著白色桌布,桌布上綴有蕾絲花邊,看起來賞心悅目。
侍者走過來,柳絮點了一杯甜豆汁、兩塊酥餅,然后坐在一個角落里,面對著臨街的窗戶,慢條斯理而又漫不經(jīng)心地用早餐——她還從來沒有這樣慢過,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而又悠閑自得,且?guī)е环莩墒炫说膬?yōu)雅。
豆汁騰騰地冒著熱氣。酥餅是剛烤出來的,淡黃的殼上粘著黑芝麻,咬一口,外殼酥脆,里面松軟,甜而不膩。
柳絮是臺灣永和豆?jié){的常客。有時她不吃酥餅,就點一份玉米面蒸的發(fā)糕,品著那甜中帶酸的味道,仿佛又回到從前——那遠去的、雖然物質(zhì)匱乏卻充滿夢想的年少時光。
當(dāng)年柳絮住在鄉(xiāng)下一個叫沙湖村的地方。每年收了新玉米,祖母都要蒸玉米面發(fā)糕,并叫柳絮給住在同院的羅家母子送去。當(dāng)時買不到白砂糖,用糖精代替,蒸出的發(fā)糕總有一絲澀味兒,但每次羅媽媽都說好吃。
在祖母的愛撫中,柳絮和羅揚是品著玉米面發(fā)糕長大的。后來祖母去世,柳絮學(xué)著祖母的樣子蒸玉米面發(fā)糕。羅揚放假回到村子的時候,她也用這尋常美食款待他,他吃得多么香甜!和羅揚結(jié)婚后,剛開始羅揚也陪她到早點攤上吃發(fā)糕,但他自己卻不吃,只是遠遠地站在一邊等她,忍受著她在街邊早點攤上不雅的吃相和在馬路邊的等待。經(jīng)過那么幾次后,羅揚顯得不耐煩,蹙著眉頭問道,它真的那么好吃嗎?柳絮這才恍然大悟,當(dāng)年羅揚愛吃發(fā)糕的舉動是在遷就她,是在照顧她的自尊心,F(xiàn)在他不想遷就她了。原本就是一對貌合神離的人,他為什么還要擺出遷就的姿態(tài)?……當(dāng)所有的事情都洞悉后,生活原來如此沒勁!于是柳絮也不再光顧街邊的早點攤了。
沒想到,像臺灣永和這樣知名的早餐店,也經(jīng)營發(fā)糕這種粗陋的點心,這成為柳絮常常光顧永和的一個重要原因。當(dāng)發(fā)糕上騰起的帶著酸甜味兒的熱氣撲面而來時,她會想到當(dāng)年的新玉米,且想一想那個曾經(jīng)為了遷就她而愛吃玉米面發(fā)糕的人。
早餐店外面,街上已經(jīng)很熱鬧了。窗前有過來過去的行人和車輛,柳絮對他們的興趣遠遠超過面前這份早餐。一個腋下夾著公文包的中年男子走過去了。其實將公文包夾在腋下是一種不雅的形象。兩個中年婦女并排著邊走邊說,嗓門很大,大約在討論家里的孩子。一個長著亞熱帶膚色的年輕女子出現(xiàn)在豆?jié){店窗前,她穿了白色羽絨服,披散的長發(fā)飄逸,走路的樣子婀娜而迷人。不經(jīng)意間,年輕女子突然一扭頭沖著窗戶這邊啪地吐了一口痰。
柳絮沒有辦法繼續(xù)吃早餐了,她將只喝了一小半的豆汁兒放下,起身離開。
走在街上的柳絮有些憤憤然。在砂城這塊地面上,讀書了的,有錢了的,時尚了的,卻還是陋習(xí)不改,擺脫不了因襲下來的粗鄙氣息。難怪特區(qū)要建在南方而不是建在西部。這兒的風(fēng)沙,這兒的干旱,這兒的荒涼,還有這兒的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的痰漬,一些墻角處寫的“此地禁止大小便”等提示語,是和這兒的不文明人一樣多的。之后,柳絮決定從今天起要換個地方吃飯,最好是見不到行人的僻靜之處。這樣想著,她似乎也不愿意與行人為伍,招手打了一輛出租車,很快來到市中心的步行街。
步行街兩邊是鱗次櫛比的服裝店和超市。柳絮一家挨著一家地閑逛起來。她有時會買一些衣服鞋帽,有時什么都不買;但她每天必定要在超市選購點心、炸雞腿、烤腸之類的熟食帶回去,作為她和雪兒的晚餐。因此,等她逛完整條步行街,手里已經(jīng)提了兩大包東西。
天姿美容院在步行街盡頭。柳絮最愉快的時光就是每星期有那么兩天去美容院度過。她喜歡聽年紀輕輕但頗老練世故的美容師們花言巧語的恭維。她們都喊她“柳姐”。她相信這群小丫頭的眼光不會拙劣到看不出她和她們根本就是兩個時代的人,她根本就應(yīng)該做她們的“阿姨”。但柳絮從來不點破那種恭維。相反,她時常會有自己與那些小丫頭的年紀相差無幾的錯覺。這種錯覺令她滿意,令她自信。小丫頭們圍著她說,柳姐你的小孩上初中了吧?她自豪地答道,他快大學(xué)畢業(yè)了。她們不約而同齊聲嘖嘖贊嘆,柳姐你真會保養(yǎng)耶!然后她們又說,美容院里剛上市的延緩衰老的產(chǎn)品,效果多么神奇,價錢貴了點,但這不是普通人用的,只有像柳姐你這樣的才配得上。柳絮點點頭,于是香噴噴的精華液、除皺霜、美白面膜就一層一層涂到她臉上去了。她閉著眼睛躺在美容床上,美容師在她的臉上、頭上、肩胛骨上恰到好處地按捏著,那份自在和愜意油然而生,她可以渾身舒展地打個盹。等柳絮從美容床上站起來,容光煥發(fā)地走出美容院,基本上都是下午五點鐘。有時她會找個地方吃晚飯,不論大酒店還是小排檔她都無所謂,只要不餓肚子就行。相比之下,她還是喜歡吃火鍋,喜歡火鍋店里熱辣辣的氣氛以及熱辣辣的格調(diào)。家里的確是太冷清了,她由衷地喜歡熱鬧,渴望熱鬧。但是,她一個人的時候從來不去火鍋店。她私下認為,如果獨自一個人坐在熱鬧非凡的火鍋店里,那樣子一定很落魄很傻。她早已經(jīng)過了傻乎乎地幻想浪漫情懷的年紀。為了解決這一矛盾,她偶爾可以邀三五個朋友(有時僅僅是見過一兩面的熟人)去火鍋城,然后去歌廳娛樂,一切由她埋單。每次大家都玩得非常盡興,都夸贊她真誠豪爽,夠意思。因此柳絮在外面結(jié)識了不少朋友,男女老少、各種層次的人都有。
晚上的時間,如果羅揚不帶她參加社交活動(和羅揚一起參加社交活動這樣的機會對她而言實在太少了),柳絮一般都在家中度過。黑夜降臨前她會打開所有的燈,過道、客廳、臥室、書房,還有廚房和餐廳,甚至廁所和陽臺,到處都是燈火通明。在明亮的燈光里,她感到溫暖而踏實,甚至有點幸福有點陶醉,仿佛所有的無奈與無聊都被燈光趕走了。然后她蓋著一條小毛毯半臥半躺在三人沙發(fā)里看電視,通常是長長的肥皂劇。她陪著影視人物的命運起伏而悲喜交加,有時一晚上能用掉半盒面巾紙,擦拭她情不自禁的眼淚。不看電視的時候,柳絮就擺弄那只純種波斯貓,給它喂炸雞腿、烤腸、罐裝的豆豉魚、午餐肉等。雪兒被養(yǎng)得胖墩墩的,皮毛油亮。她喜歡把雪兒摟在懷里,乖乖寶貝地亂叫,好像她空洞的內(nèi)心猛然間有了依靠。有時柳絮也坐在兒子的房間里上網(wǎng),看網(wǎng)絡(luò)小說和網(wǎng)上購物指南。但她從來不參與聊天,那些編造出來的個人檔案和故事以及聊天者使用的云遮霧罩的網(wǎng)名都是小兒科,不是她這樣年齡的女人能感興趣的。
但晚上柳絮通常不會坐得很晚,她深知充足的睡眠和水分對保持年輕態(tài)的重要性。到十點鐘,她先沖一個熱水澡,然后喝下一大杯涼白開,就和她的波斯貓雪兒準時酣然入睡了。
柳絮的時間總是這樣輕易地打發(fā)掉。一般情況下,她不太計較羅揚是否按時回家;相反,某天羅揚要回家吃飯,仿佛給她添了天大的麻煩,羅揚也就不好意思;丶襾砺闊┧。有這樣一個既有本事又會體貼人的男人,柳絮不敢對他要求過高,也不好總是追問“愛不愛”這樣的傻話。她覺得自己和那些沒錢的寒酸女人(比如總擔(dān)心二手車會丟的譚美娟)相比,基本上是幸福的。
直到這一天,柳絮在天姿美容院遇見了陸霞,她剛剛平靜下來的心重又激起了漣漪。
柳絮和陸霞很早就認識。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陸霞到騰格里沙漠邊緣的沙湖村插隊,居住在那里的柳絮曾經(jīng)像姐姐一樣關(guān)照過她。只不過,因了某種機緣,柳絮先行離開沙湖村回到砂城,陸霞兩年后才得以返城。以后她們沒再見面,盡管她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
7
此時,來到天姿美容院的柳絮對美容師的宣傳已經(jīng)深信不疑,她順理成章地體驗了一下她們強烈推薦的特殊美容服務(wù)——卵巢護理。這是近幾年剛在砂城流行起來的。
柳絮被帶到一間專項美容室。美容室看起來像診所,街頭上沒有執(zhí)照的那種小診所。在美容師的指導(dǎo)下,她脫掉所有的外衣,只穿著文胸和內(nèi)褲,而且內(nèi)褲還褪到大腿根部。她就這樣半裸著把自己扔在一張鋪了白色布單的小床上。穿白大褂的美容師打扮得像個醫(yī)術(shù)高明的醫(yī)生,戴著口罩,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這樣的高深莫測使柳絮對她的技術(shù)和衛(wèi)生條件深信不疑,她放心地把半裸著的自己交給了看不出其面目的美容師。
美容師給柳絮的上半身搭了條棉毯,然后將一種被稱為精油的滑溜溜的液體涂抹在她的小腹,又用一種儀器在她腹部按摩,剛開始感覺像做B超。
據(jù)說精油會在儀器作用下通過皮膚被導(dǎo)入卵巢,使卵巢得到滋養(yǎng)。美容師是這樣宣傳的。
“女人的衰老首先從卵巢開始。臉上起皺紋、出豆豆、長色斑等皮膚問題,這些看似表面的現(xiàn)象其實都是內(nèi)分泌失調(diào),也就是激素水平發(fā)生變化,導(dǎo)致機體功能紊亂造成的。女性的激素由卵巢控制,說到底,你臉上的色斑是卵巢出了問題。如果卵巢能得到長期有效的護理,就可以保持正常功能,延緩更年期的到來,也就是說,可以延緩衰老。再配合做面部皮膚護理,加速皮膚血液循環(huán)和新陳代謝,臉上的色斑就會去掉。當(dāng)然,這項美容不像某些化妝品吹噓的那樣能立竿見影。立竿見影的化妝品是給你褪掉一層表皮,祛斑快,反彈更快,而且因為表皮受到損傷,又無可避免地要受到紫外線的輻射,新增色斑是不可逆轉(zhuǎn)的,再想祛斑就困難了。我們這個美容項目的祛斑功效是循序漸進、不知不覺的,你堅持四個療程——也就是一年時間,一定會取得良好的美白效果。感覺到了嗎?你是不是覺得腹部發(fā)熱?對了,這是精油在起作用。很熱是吧?好,堅持……再堅持一下。”美容師一邊用儀器在柳絮的小腹部不停地摩擦,一邊反復(fù)演說。
柳絮覺得腹部的皮膚熱辣辣的生痛,也不知是儀器按摩的結(jié)果還是精油在起作用。她忍耐著,堅持著,好像看到了自己容光煥發(fā)步履矯健的年輕態(tài)。
“你可以閉上眼睛睡會兒。”美容師又說。
柳絮閉上眼睛,但她睡不著,她的睡眠一向很充足,不可能在這種熱辣辣的折騰下還會有睡意。好不容易熬了近兩個小時,她才穿好衣服走出護理室。
一個栗色卷發(fā)的時髦女子從另一間護理室出來,她和柳絮打了個照面,都忍不住互相看了幾眼。
“你是……柳絮。”女人突然開口說。
“你是……”
“我是陸霞,插隊的時候,我常常到你家吃飯,你不認識啦?”
“怎么會呢?陸霞該有四十多歲吧?你這么年輕,看起來也就三十過點。”
“嘿,真的是我。我做了幾次小手術(shù),效果就不一樣了。”說這句話時陸霞壓低了聲音,是附在柳絮耳畔說的。
一般而言,美女都希望人們在羨慕她的美貌時還能認為她是天生麗質(zhì)。除非密友,她們都會像掩蓋其他隱私一樣掩飾她們的整容史。當(dāng)然,整容也屬于隱私范疇。柳絮突然榮幸地獲得了陸霞的隱私知情權(quán),她有點感慨或者說感動,致使她忘記了公平原則。這世界不存在交換意圖的人際往來真的很少很少。但是,與故人久別重逢的喜悅把一切理性都沖淡了,她并沒有想那么多。在鄉(xiāng)下多待了兩年、多忍受了兩年風(fēng)沙的陸霞能保持如此年輕態(tài),引起了柳絮極大的興趣和好奇。她們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她們曾經(jīng)是朋友,后來不是了),坐在美容院旁邊的星巴克里攀談起來。品著香醇的咖啡,她們相互之間除了問一些生活近況,話題都沒有離開過美容和整容。
“我用了近五年時間對自己進行全面改造:拉皮,隆胸,吸脂,還有鼻子和下頜,只要能動刀子的地方,該墊的地方墊起來,該削的地方削下去。所有的手術(shù)都是在上海做的。”陸霞說。
“我說呢,你以前是圓臉,胖乎乎的,難怪我現(xiàn)在認不出你了。你看起來又年輕又漂亮!哪像我,皮都松了。不過,我可不敢在自己身上大動干戈,一是怕疼,二是我們家老羅肯定不喜歡我整容。以前我化妝、燙發(fā)他都要反對。”
“悲哀!一個女人只為男人活著而且只為身邊唯一的一個男人活著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你們相愛嗎?有正常的夫妻生活嗎?當(dāng)然,我沒別的意思,因為你在做卵巢護理,你應(yīng)該很健康。而檢驗夫妻是否恩愛或者身體是否健康的方法之一就是有沒有正常的夫妻生活。有些事真的不能只看表面現(xiàn)象。”
“這個……坦率地說,我對這個不感興趣。我們很久才會在一起,兩個月或者三個月。”柳絮覺得臉在發(fā)燒。雖然這個時代以及她這個年紀都不需要避諱兩性話題,但她還是臉紅,為自己的“兩個月或者三個月”。
“你們這么長時間才在一起?是你主動還是他主動?”
“他……當(dāng)然是他。我怎么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