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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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麥子就是從這時開始出入娛樂城的,她是去那里打工。
娛樂城里有許多像麥子這般年紀的女孩,二十歲左右,沒有考上理想的大學,也沒有理想的就業(yè)出路,她們熱情奔放而又無所事事,只好把過剩的精力都拋擲到對青春年華的放縱與宣泄中。
麥子與她們不同,而且她總想保持自己與她們不同。
麥子來到娛樂城,她只是不愿繼續(xù)待在家里用麥穗的或者陸思豫的那些不明不白的錢,想給自己找點正經(jīng)事做。剛開始她也到砂城的幾家醫(yī)院應聘過,但那些醫(yī)院都說人滿為患,暫時不需要招聘員工;有一家醫(yī)院缺一名清潔工,但麥子又不想做。她還去了幾家大公司,每次公司對她的?飘厴I(yè)證都很不以為然,而且專業(yè)又不對口。寫字樓當然更不行,她從來就沒有考過計算機等級證書、英語等級證書什么的,這是目前寫字樓用人的兩項硬指標。她又找了幾家藥店去當營業(yè)員,但三個月試用期后,藥店老板都以這樣那樣的理由將她辭退了。后來麥子才想明白,試用期是不付工資的,是藥店老板想出的圈套,她只不過被他們白白地剝削幾個月罷了。以后麥子又去過服裝店、餐廳,都沒有成功,原因大體差不多,老板們給她許諾的底薪太低,區(qū)區(qū)兩三百元,而且不一定能兌現(xiàn)。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一年多。
去娛樂城是一個偶然的機會。
那天麥子在步行街商業(yè)區(qū)百無聊賴地閑逛,碰到一個四十歲左右珠光寶氣的女人。她似乎對麥子進行了跟蹤。等麥子發(fā)現(xiàn)她時,她索性毫無顧忌地盯著麥子看。
麥子轉身走開,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女人還站在那里。
“總盯著人看是不禮貌的。”麥子說。
“對不起,姑娘。你知道你長得像誰嗎?我們店里經(jīng)銷的一款紅酒,酒瓶上的標簽是個美女肖像,我以為那個美人就是你呢!”
“那又怎么樣?”
“你如果往酒柜前一站,不用打廣告,簡直就是活招牌!”
“你到底想干什么?”麥子有點不耐煩了。
“你想不想到我那里去做事?我是巴拉拉娛樂城的經(jīng)理。”
“你以為我會去那種地方嗎?”
“姑娘,你別誤會,我叫你去只是給我們經(jīng)銷的酒做廣告。我給你月薪兩千元,這樣的工資在砂城已經(jīng)是天價了,你考慮考慮吧!如果有興趣就給我打電話,這是我的名片。”
于是,考慮再三的麥子站在了巴拉拉娛樂城的吧臺里。她什么也不用做,每天晚上都身著盛裝面帶微笑舉止優(yōu)雅地站在吧臺前。
但還是出現(xiàn)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
某個晚上,一位戴金絲邊眼鏡的中年男子朝麥子走過來了。“我請你合唱一支歌怎么樣?是男女對唱,我需要一個搭檔。”他對她說道。
“你覺得我會答應嗎?”麥子朝著剛才云集在他身邊而這會兒坐在圓桌前正喝著飲品的幾個年輕女人看了一眼。
“會的。不過你這次不答應也沒有關系。”金絲邊眼鏡也回頭看了她們一眼。她們只是他的同事。
以后的幾個晚上,金絲邊眼鏡都會出現(xiàn)在吧臺前,與麥子重復著同樣內(nèi)容的對話。
終于,巴拉拉女經(jīng)理適時地走了過來,對他們兩個人說,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她叫麥子,上個月剛到娛樂城上班;這是李晨光先生,第二人民醫(yī)院外科主任兼主治醫(yī)師。
麥子的心動了一下。
此時,音樂如山間小溪般從舞池里奔流而出,淹沒了整個大廳。樂隊正在演奏波爾卡圓舞曲。
“你既然不喜歡唱歌,我請你跳支舞如何?”李晨光對麥子說著,并抬起手做了一個很紳士的邀請動作。
麥子遲疑了一下,還是跟隨眼前這個風度翩翩的男人走進了舞池。
他一只手握住她的右手,一只手很有分寸地攬住她的腰。
“你叫麥子?”
“唔。”
“你是剛從學校畢業(yè)的學生吧?你學的什么專業(yè)?”
“護理。”
“我們醫(yī)院最近要招一批護士,不過是臨時工。你想不想去試一下?如果你想去,可以到二院的外科大樓找我。”
麥子說:“剛來這里上班就炒老板的魷魚,不大好吧?我要考慮一下。”
他把她的腰摟得緊了些,臉也挨得更近了。在幽暗柔和的燈光下,他端詳著她美好得如一輪皎月般的臉龐。
自從和妻子開始冷戰(zhàn)以來,李晨光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專注地看某個異性了,雖然每次醫(yī)院聚餐都會有很多護士陪他唱卡拉OK、請他跳舞,但他從來沒有認真地注意過她們。也許是他對她們太熟悉了,從她們身上已經(jīng)找不到能夠吸引他的地方了吧?而此時,他和這個叫麥子的年輕女孩的身體挨得那樣近,使他有點沉醉地呼吸著從她的秀發(fā)和頸項里散發(fā)出來的香氣。
10
一年后。
一個秋高氣爽的傍晚,本不應該值班的外科主任李晨光七點四十分準時來到外科大樓,而七點四十五分是醫(yī)院里規(guī)定的統(tǒng)一交接班時間。他在乘電梯時碰到了正好在電梯里的麥子,她雙手托舉著一個紙箱,里面裝的是注射器和藥棉,還有一些針劑,看樣子非常吃力。他朝她點點頭。麥子禮貌地問道:“李主任好!今晚你值班嗎?”
“不,我和張醫(yī)生換了班。我正好有點事想找你,一會兒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等我把這些東西放下,再到藥房領完葡萄糖液就過去。”
出了電梯,麥子走向走廊的另一頭,她的身影越來越小,很快融進了走廊盡頭的幽暗中。那里的燈不知什么時候壞了。
李晨光在電梯口站了好一會兒。他看著吃力地托舉著紙箱遠去的麥子,想象著她的身體:湖面上天鵝的舞蹈,驕傲而頎長的脖子,豐滿的臀部高高翹起;肌膚是半透明的,掛滿亮晶晶的水珠……他抬起手腕下意識地看看表,感到表針走得確實有些慢。
在電梯口站了好一會兒的李晨光最終將目光從走廊的幽暗處收回來,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不久,麥子已經(jīng)來到主任辦公室門前。她舉手輕輕地敲門,門卻是虛掩著的,她一推門就進去了。
李晨光看上去精神很好,臉上帶著一抹微笑,仿佛在想一樁開心的事?吹禁溩油崎T進來,他的笑容蕩漾開來。他遞給她一杯熱開水,又給她讓座。麥子接過杯子,但并沒有坐下,她倚在辦公桌前反復研究著手里的玻璃杯,好像里面盛的不是白開水,而是某種具有非凡魔力的神秘液體。
“你找我有事嗎?”麥子避開那副眼鏡片后面很亮的目光,盯著手里的玻璃杯問道。
“調(diào)你到外科來好不好?”李晨光說。
麥子當然說好。她來醫(yī)院上班的第一天起就被分配到兒科。兒科是一個謹慎而又需要有更多耐心的地方,她很怕聽見孩子一見到舉起的注射器和棉簽就超前地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哭聲,在這種狀態(tài)下扎針是很費勁的。而那些溺愛小孩的家長見到孩子哭如同被摘了心肝,直眉瞪眼地說護士的技術不好,把小孩的胳膊不當胳膊,血管都扎漏了。雙方若爭辯起來,家長又說護士態(tài)度不好,要去找領導告狀。后來李晨光的岳母陸老太太住院,他安排麥子做了陸老太太的特護,她才離開了那個勞累而又難纏的地方。但醫(yī)院又不是養(yǎng)老院,陸老太太不可能一直在醫(yī)院住下去,她當特護并不是長久之計,能調(diào)到工作相對輕閑的外科當然最好不過。
“你今天晚上把東西搬過來,我已經(jīng)同護理部的張主任說好了。不過你暫時算是借調(diào),以后有機會再把關系轉過來。”李晨光說。
麥子點點頭。
“我在值班室給你留了柜子,這是柜子鑰匙和值班室門鑰匙。”李晨光遞給她兩把鋁制鑰匙,鑰匙環(huán)上拴著一只淺黃色布藝小熊,很可愛的樣子。
在麥子搬東西的時候,李晨光也來幫忙。麥子又感動又慌亂,不知道該不該一再欠他的人情,更不知道以后要怎樣去還他的人情。
搬完東西,把柜子整理好后,麥子在值班室的單人床前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了,她要歇一歇。李晨光也在床沿邊坐下。他伸出一只大手說:“丫頭我給你看看手相吧。”不知從何時起李晨光背著人叫麥子丫頭。麥子喜歡聽他這樣稱呼她,那是一種親近和關懷,是她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溫暖。但此時他們挨得太近,她聞到了他身上陌生的荷爾蒙的味道,不禁有些緊張。
“怎么,你信不過我?”那只大手還在麥子面前舉著。
麥子遲疑一下,將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掌中。
他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前。
麥子感到頭暈目眩,一種激情忽然以不可阻擋之勢向她襲來。她想起了那個多年前的夢:下雨了,一個男人為她撐起一把傘,她靠在他溫暖而厚實的胸前,但她始終沒有看清他的臉。
那個人真的是他嗎?又怎么會是他呢?
那個夢離她越來越近。但沒有下雨,窗外是一片冷清而疏朗的月光,風吹著樹上的幾片枯葉沙沙地響。她忽然感到害怕。她試著抽回自己的手但又不想傷害他。
“其實我很早就認識你。”他低頭附在她耳邊輕輕地說,然后將一張薄薄的溫熱的嘴唇壓在了她飽滿的紅唇上。
她驚恐萬狀,輕輕地、但是很頑強地推開他。
“不。”她堅定地說。她終于抽出了緊握在他手掌中的手。溫暖和激情驟然間消逝了。他站了起來。她仰頭看著他的窘態(tài)。
幾年來,她為了夢想中的愛情苦苦地等待,拒絕著一切愛的機會。她不知道那個在雨中為她撐開一把傘的男人什么時候會出現(xiàn),但那個人肯定不應該是他。她不忍心傷害他,但是她不能不傷害他。她知道他是一個有家室的男人,盡管聽說他們夫妻不睦,但他并沒有離婚,即使他真的愛她也不可能帶她回家。她又想到了母親,想到了陸思豫,想到了母親的無奈。一個有家室的男人,他的一切都是妻兒的,他只會對他的妻兒負責;至于外面的情緣,是不需要負責任的。好比眼前這個渴望擁有她的男人,也許就在他今晚來到醫(yī)院值班以前,他還吃了妻子為他準備好的晚餐,夫妻間的不睦就是通過這種最普通的方式消除的。臨出家門的時候他們該是怎樣的溫情脈脈!……
麥子的思維復雜而混亂地波滔洶涌著,但她臉上的表情卻顯得異常鎮(zhèn)定,也可以說冷若冰霜。
李晨光看了她一眼,拉開門默默地走出值班室。
麥子鎖上門,和衣躺在值班床上。那個晚上她幾乎一夜未眠。她一直聆聽著隔壁的主任辦公室里的每一個動靜。但隔壁靜悄悄的,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回到了辦公室,或者他像一團空氣一樣在一瞬間從她眼前化掉了。
下夜班后要休息一天,第三天上班時,麥子和李晨光又見面了。李晨光眼珠布滿血絲,似乎一直沒有睡過覺。她不知該怎樣面對他。她對他很冷淡,拿出她一貫的不理不睬的勁頭,只顧低頭干自己的活。他對她也很冷淡,即使對她有工作安排他都要先對護士長說,然后再由護士長向她轉達。這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近一個月。白天她在他面前總是不自在,她盡量避免和他說話。她想自己不應該從兒科調(diào)到外科做陸老太太的特護,那樣給他們的單獨接觸制造了太多的機會;她甚至想自己根本就不應該來醫(yī)院當臨時工,那么她就不欠他什么了。
不論麥子怎么想,到了值夜班的時候,李晨光和張醫(yī)生換班已成定局,她和他總是在同一個晚上值班。如果病房里沒有什么事(其實外科的病房里到晚上基本沒有什么事),她就待在值班室里將門鎖上。她鎖門是飽含深意的。她認為他應該來找她,哪怕是為那天的魯莽向她道歉。但他從來就沒有敲過值班室的門。這種將自己反鎖在值班室里的靜默對麥子而言幾乎成了一種等待,就像砂城這一場如期而至的綿綿秋雨,將她的等待澆出了絲絲愁緒。
秋雨下了近半個月,時斷時續(xù),像一個年邁的小腳老太太,顫顫地來了又顫顫地去了。聽著窗外的雨聲,麥子關于愛情的夢漸漸變得清晰,她的心也因了夢中的雨或窗外真實的雨而焦灼不安。
后來到了國慶節(jié),天放晴了,陽光普照,舉國同慶。一些效益好的單位發(fā)放了福利和紅包。
醫(yī)院是個好單位,兜里揣了紅包的員工都想熱鬧一下,他們按科室分別匯聚在一起,各自找了一家酒店聚餐。李晨光是外科的中心人物,宴會上他表現(xiàn)得風流倜儻,頻頻地和每一位女士碰杯,但他唯獨忘記了麥子的存在。麥子坐在一個角落里,舉著斟滿琥珀色瓊漿的高腳杯,一飲而盡。那晚她自斟自飲喝了很多酒,沒有等到宴會結束就離開了酒店,將談笑風生的他和她們拋在一片燈火闌珊中。
她流著眼淚獨自一人走進了黑夜。
他追了出來。
他追上她,兩個人并排走在街邊樹影憧憧的人行道上。
砂城的十月,夜風已經(jīng)蕭瑟。秋風冷酷地抽打著柏油路面,抽打著路邊的樹,抽打著城市的一切。她在秋風里感覺到了無法抵擋的寒意,下意識地將兩條已經(jīng)冰涼的胳膊環(huán)抱在胸前。
他看著她在秋寒中瑟瑟發(fā)抖,建議開車送她回家,但她拒絕了。
他只好繼續(xù)陪她在路燈下昏黃的夜色中行走。
蕭瑟的秋風搖動著樹枝,已經(jīng)萎黃的樹葉沙沙落下,那沙沙聲濺落在了她的記憶深處。借著酒意的朦朧和飄忽感,她開始給他講述她孤獨的童年,講述她對父親的思念,講述她十二歲那年的某一天有一雙厚實而溫暖的大手牽著她去看電影,講述那只被遺留在單身樓里的白天鵝糖果盒……她還講到了她夢想中的家和愛情。她說,她一直在等待,等一個能在雨中為她撐開傘的男人;但雨季已經(jīng)結束,他并沒有出現(xiàn);她不知道在以后漫長的歲月里他會不會真的出現(xiàn)……
落葉沙沙,把她的傾訴延續(xù)下去。
他突然不顧一切地抱緊她,在夜色中搜尋她的紅唇。
“我要補償你失去的一切,父親、兄長、愛人、朋友……世上所有的親情和友情能夠給你的,我都會給你……我會盡快辦好離婚手續(xù)的,你等我。”他擁著那個年輕的身體對她輕輕耳語。
在他溫暖的懷抱中她感動得想要流淚。但是,伴著落葉的沙沙聲,瞬間發(fā)生的一切也像落下的枯葉一樣飄飄忽忽。更像一場夢,是那樣的不確定,不真實。她緊緊抓住他的手,就像是抓住了一片落葉或者一個夢影,害怕這一切終歸要離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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