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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軻華與他客套了兩句,對身邊的人吩咐道:“去看看,是誰家的羊群,順道送過去。”
阿卜塔笑說:“我見過羊群的主人,是一群穿著奇裝異服的女子,瞧著不像我們草原人。”
軻華“嗯”了聲,率先領(lǐng)著眾人進了帳篷:“王子你錯過了我的婚期。在我們蒼蒙,這些羊群的主人已經(jīng)成了草原上最獨特的風景,”他笑了笑,“是最美的風景。”
阿卜塔哈哈大笑:“那我一定要見見蒼蒙的閼氏。據(jù)聞她是大雁朝最尊貴的公主,愿意遠嫁蒼蒙,一定是仰慕大君遠近聞名的風姿。”
郭科爾插話道:“可惜了,王子你來得太不是時候。我們這位閼氏尋常人是不得見的,除了成親當日,平日里她從不踏出宮帳一步,嬌貴得很。”
“哦,難道大雁的女子真的都喜歡躲在屋里繡花,不見外客?那我今日路遇的女子,當真不是大雁人?”
郭科爾驚詫,刻意地詢問了當時的情景,繼而大笑道:“王子你不知曉,大雁人聽不懂我們蒼蒙話,更別說騎著汗血寶馬在草原上奔馳。她們嬌弱得很,坐在馬車里都嫌棄馬車晃動得太厲害,顛簸得頭昏腦漲。騎馬,更怕跌斷了她們那秀氣的脖子。”
軻華給自己斟上烈酒,與阿卜塔舉杯:“雖然王子遲到了半個多月,但無論如何,我都得感謝王子的遠道而來。也不知是為了何事耽擱了這么久?”
阿卜塔嘆口氣:“大君心知肚明。沒錯,你的兄長,蒼蒙的叛徒阿不爾斯已經(jīng)逃到了我們九華,他被我的大哥奉若上賓,并且引薦給了我的父親。”他猛地灌了一口酒,濃烈的酒液順著咽喉吞入胃里,攪得肚子里火辣辣的疼。
“父親同意了阿不爾斯的提議,答應(yīng)借兵,讓他奪回蒼蒙的大君之位,報仇雪恨。”
軻華握著自己的腰刀,撫摸著上面一個個紋路:“好處?”
“好處!”阿卜塔定定地對視著他,“自然是你們蒼蒙另外一半最肥沃的草原。”
“不。”軻華搖頭,指著阿卜塔,“我是問你,你要什么好處?”
大雁即將迎來碩果累累的秋收之時,郯其大草原上的夏日也已經(jīng)遠去,接踵而來的是岐崀山谷里時而呼嘯而來的強風,還有逐漸變涼的白日。
草原上沒有秋天,只有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夏日還有白雪皚皚的冬季。
河床的水位逐漸降低,不用多久,這片繁榮的大草原將再也見不到一只活蹦亂跳的野禽,干涸的土地里再長不出一根翠綠的野草。每當這個時候,無論是哪個部落,他們的大君都必須帶領(lǐng)著自己的族人往更北方的岐崀山脈遷徙,去山里尋找避風的谷口,重新安居樂業(yè)。
岐崀山脈連綿幾千里,山頂常年被冰雪覆蓋,遠遠看去如同一條蟄伏的白龍沉睡在天地之間,翻過無數(shù)個山頭,更遠的北方將會是另外一番景象。山的那邊有鮮嫩的野草,有攢動的河流,有肥碩的動物在歡快地奔跑。
“再過幾年,帕璉就可以帶領(lǐng)著部落里的牧羊人一起,去山的那一頭放牧,然后在隔年的春天再回來。那時候,你就會成為一個合格的牧羊人,同時也會更加強壯,更加勇敢,等上了戰(zhàn)場,你就會變成和大君一樣的英雄,保護我們大蒼蒙世代安定。”
十二歲的少年咬著酒槽子,看著安夫人親自給他的酒壺里灌滿新釀的烈酒,含含糊糊地道:“我才不去放牧,我要跟著哥哥一起去戰(zhàn)場。聽說九華的二世子帶來了阿不爾斯的消息,我要去砍下他的頭顱,獻給哥哥。”
郭鶯正在給他縫補新的長袍,少年的身量一天一個樣,一個月前的衣裳再過兩個月肯定就穿不下了。
“那是武士們才能做的事情,你別偷偷跟著去。我會擔心。”
帕璉顯然是沒有聽進去,郭鶯像個真正的姆媽一樣,撫摸著他一頭粗短的發(fā):“在蒼蒙,每個人都有自己必須做的事情。強壯的男人保護我們的牧場,女人們?yōu)樗麄兛醋o家園,孩子們盡快地長大,學該學的本領(lǐng),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帕璉哼道:“那大雁來的女人做什么?”
郭鶯愣了愣,輕柔地笑道:“他是大君娶的閼氏,她什么也不用做。”
“可你也是閼氏,你卻什么都要做!”
郭鶯低垂著眉目,強顏笑道:“不同的,她是大雁的鸞鳳,是大君心中唯一的齊娜,而我只是大君身邊一個卑微的女仆,是一個奴隸。”
“你才不是!”帕璉刷地跳起來,“我聽安夫人說了,那個女人住著我們蒼蒙最好的帳篷,吃著最鮮嫩的食物,騎著最高大的駿馬,身為閼氏,卻從來沒有替我們蒼蒙做過任何一件事情。”少年尖銳地嘲諷著,“我懷疑她連馬奶都不知道怎么擠,她不配做我蒼蒙的閼氏。”
“帕璉……”
“我討厭她!”少年氣呼呼地跑出了帳篷。他已經(jīng)厭煩了郭鶯一次再一次地提醒,告訴他大雁的公主多么的尊貴,告訴他大君有多么的疼愛公主,告訴他,閼氏才是帕璉真正的嫂嫂,是他的家人。
方歸山帕璉一點都不喜歡大雁來的那個女人,他恨不得她立即滾出蒼蒙,這樣他心目中最善良、最美麗的郭鶯才能夠成為哥哥唯一的女人。
“赤那,你這又抬著什么東西?”氣呼呼的少年看什么都不順眼,直接在路過其他帳篷時,對著一行的侍衛(wèi)吼開了。
赤那見了來人,半側(cè)過身子躬身道:“九王,我奉大君的令,送些東西到閼氏的帳篷去。”
“又送東西!”帕璉快走兩步,強行打開后面蓋得嚴嚴實實的木箱子,一股子寒氣撲面而來。仔細看去,整個木箱子里面居然塞滿了圓滾滾的紫紅色葡萄,都被碎冰鎮(zhèn)著,也不知道從多遠的地方運送來的。
“一個多月以前就快馬運了好幾箱荔枝和水梨,半個多月前抬來了蜜瓜,現(xiàn)在居然是連我都難得吃上一回的葡萄。”少年單手叉腰,“我問你,我哥哥的帳篷放了幾箱?側(cè)閼氏的帳篷又送了幾箱,我那邊又有多少?”
赤那尷尬地笑道:“九王,我只奉命給閼氏送去,大君那邊有多少我哪里會知道。側(cè)閼氏的供奉一直是郭家的人在張羅,九王的東西我更是碰都不敢碰了。”
帕璉對著那木箱猛地踢了兩下:“我告訴你,我的帳篷里面什么都沒有!沒有!現(xiàn)在你把這些都抬到我的帳篷去,立刻!”
“九王……”
少年怒火中燒,直接錯開雙腳,對著箱子猛地踹去,一整箱耗費了無數(shù)的心血和苦力運送到大草原的嫩果就滾入了細小的碎石沙土中,晶瑩的碎冰有多潔白,渾圓的紫葡萄就有多臟。帕璉猶不解氣,干脆狠狠地踩了上去,將勉強還能拾起的水果給踩得皮肉分離,核珠飛濺,最后他猛地將赤那推開,急火火地沖向了閼氏的帳篷,將手中一串汁液橫流的葡萄朝著白如雪的地毯砸去。
“大雁的女人,本王來給你們送珍貴的葡萄了,還不出來叩謝!”
青霜從屏風后繞出來,冷眼瞧著地上那一攤臟物,用著生澀的蒼蒙話輕聲道:“閼氏剛剛安歇,九王有事?”
帕璉冷哼道:“沒事就不能來了?我們蒼蒙上上下下都在忙著遷徙,忙著為過冬做準備的時候,她倒好,剛剛喝過奶子吃過肉,就優(yōu)哉游哉地去睡覺,她當自己是我們蒼蒙請來的天女?還是她就是你們大雁口中那種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的豬!”
青霜面色一變:“九王,請慎言!”
“難道我說錯了?”帕璉將整個宮帳環(huán)視了一周,看著那些精美非常的雕花瓷器,那些巧奪天工的金玉用品,朦朧薄透如彩霞般的紗簾,絲滑如流彩般的綢緞,鑲嵌著無數(shù)珠寶的屏風、書架,還有擦得雪亮的各色武器掛飾,除了地上這一張完全看不出拼縫的白色棉毛大地毯外,這帳篷里幾乎看不到任何一件蒼蒙的物品。
他指著這一片金碧輝煌:“你們根本不是我們蒼蒙的人,你們連供奉最偉大的格帕欠天神的神龕都沒有,你們憑什么得到我的認同,得到我的尊敬!你們這群大雁來的蝗蟲,給我滾回你們自己的土地去!”
“不錯的提議。”一道慵懶而嬌柔的聲音從屏風后繞了過來。
青霜低下頭去,伸手從里面接出了一名女子。
半睡半醒的顧尚錦只梳著散散的垂髻,眉目松散,臉頰半紅,嘴角一抹疏離而又高傲的輕笑,罩著一件青膽褐底金絲雁南飛的長衫,懶懶地靠在屏風外的榻上。
她緩緩抬頭,似笑非笑地凝視著少年:“本宮既然不是你們蒼蒙的人,自然也不能待在你們蒼蒙的草原上;就算勉為其難地住在了這無片瓦片墻的帳篷里,卻也無法裝模作樣地去朝拜你們蒼蒙的神;就算吃著你們的牛羊,喝著你們的馬奶,本宮這具身子也是在大雁的土地上長大,受著大雁子民的滋養(yǎng),哪怕以后死在了草原上,本宮的魂魄也依然會不遠千里地回歸故鄉(xiāng)。你說,你們蒼蒙留本宮在這里到底有何用?”
她隨手從一旁的冰盆里挑起一小塊西瓜吃了。這東西只有大雁才有,在大草原上幾乎從未得見,是顧尚錦的生母趙王妃千方百計讓人送來給女兒解饞的。
顧尚錦直接用行動表明,她看不上蒼蒙的任何東西。他們認為珍貴的物品,顧尚錦唾手可得;他們認定軻華對她有無上的寵愛,而她嗤之以鼻;他們對她的嫉恨和不屑,她又何曾真正放在心上?
“在這大草原上,除了大君方歸云,你就是蒼蒙最尊貴的人。你都對本宮忍無可忍了,其他人可能早已對本宮恨之入骨。既然如此,九王何不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讓大家各得其所?”
幾乎是醍醐灌頂,帕璉倏地大笑,指著顧尚錦的鼻子大罵:“我一定會讓你滾出我們的大草原!”
顧尚錦吃完了西瓜,挑眉笑道:“拭目以待。”
帕璉剛剛跑出帳篷,赤那已經(jīng)跪在了簾子門口:“閼氏請恕罪。”
青霜刷地拉下簾子,用大雁話抱怨:“誰要饒恕你!好端端的,以前送東西過來的時候沒有一點問題,就今日偏生被九王撞見了,你敢說你不是故意的?你對我們大雁的公主有意見,別來就是了,讓你們蒼蒙的大君把你調(diào)開去,省得相看兩相厭!”
赤那站起來,木著一張臉,用草原話回她:“在蒼蒙,任何人都不會違背大君的命令,哪怕是要砍下我自己的腦袋。”
青霜瞪他:“你說什么,我聽不懂!”
赤那哼哼:“你又說什么,我也聽不懂!”
青霜氣得眼眶一紅,抿著嘴瞬間就落下淚來,赤那嚇得倒退一步。長這么大,他還是第一次見到被自己弄哭的少女,正不知所措時,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軻華已經(jīng)大踏步地走了過來,臉上的表情比憤怒的野狼還要兇狠幾分。
青霜一驚,正準備去通知顧尚錦,軻華一把推開了她,撕開簾子,從牙縫里面蹦出幾個字:“顧尚錦,你一定要鬧得我們兄弟反目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