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桃園桃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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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微垂,華燈初上。
皇宮御花園內(nèi),桃櫻繽紛,芳草萋萋,暗香浮動,五步一盞獸足金縷蘭膏燈,恍如白晝。三三兩兩衣著華貴的皇孫貴胄,言笑晏晏。還時不時有貌美的宮女穿梭其中,手捧美酒果品、香茶小點(diǎn)。
熱熱鬧鬧,其樂融融——這一切都是半刻之前的情形。
半刻之后,隨著引路小太監(jiān)顫巍巍的一聲尖報:“定國將軍偕千金到——”萬籟俱寂。
老的李拓,當(dāng)今圣上的拜把兄弟,響當(dāng)當(dāng)?shù)囊黄穼④。世人皆傳其孔武殘暴,殺人不眨眼。?jù)說,他曾于旭皇登基的慶宴上借酒斬殺林妃及林家家主,令一介商賈大家旦夕傾頹。事后僅是稱病,旭皇便準(zhǔn)他閑賦在家,其寬大縱容,簡直令人發(fā)指!如今,這匪頭子威望雖猶在,但已不管事,是近日給其惡女挑夫婿,滿大街抓人兒子的事跡,才令他在當(dāng)今朝野再度一炮而紅。
小的李寶兒,少時在百善書院里行兇、調(diào)戲、聚賭、帶嫖的臭名,早已在官家皇族中昭著。這幾天,連民間也開始瘋傳起她凌虐、辱官、行為不檢等幾筆新惡。
若說她還不招人嫌惡,那純粹是扯淡!
此時,眾官家齊齊在內(nèi)心咆哮著:怎能放這對禽獸父女進(jìn)來糟蹋好良家子呢?
世人皆知,所謂桃園宴,就是南韋國每年三月十八,各家?guī)е约旱奈椿樽优R聚一堂的相親宴。
名義上辦宴席,實際是為創(chuàng)造一個長輩為兒孫擇良配、小兒女們互相認(rèn)識的機(jī)會。
而皇宮桃園宴,自然是在皇宮舉行。朝中官員皆可攜未婚配的兒女前來,所有的未婚皇子公主們也都會參加。
那年李寶兒十二歲,李拓曾帶她去過一次。結(jié)果宴會上所有的小公子、小小姐們?nèi)咳绫芪烈咚频亩闼龓渍蛇h(yuǎn),還交頭接耳地紛紛交流起各自在她手下的悲慘經(jīng)歷,那匯集起來的大片厭惡的目光和刻薄的言語令她幼小的自尊心嚴(yán)重受創(chuàng),從此以后,便打死都不再參加那勞什子的桃園宴。
不過這回,為了華容,她豁出去了。
可憐在場的貴胄公子們不曉得她早有目標(biāo),一個個惶惶然,驚如小鹿,生怕自個兒一個出眾就被那對可怕的父女相中,從此萬劫不復(fù)……
這時,一衣袍樸素,行為舉止間卻豪邁風(fēng)流的美髯男子卻從人群中走出,施施然地迎上前去。
“是鎮(zhèn)遠(yuǎn)侯!”幾處低低的驚呼爆出,底下掀起了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舉朝皆知,鎮(zhèn)遠(yuǎn)侯蘭鏡深受皇帝寵信,又有虎子蘭熙,手執(zhí)南韋四分兵權(quán),在朝中的地位舉足重輕。更難得的是他德行高潔,處事圓融,受人敬佩。
定國將軍李拓,當(dāng)年便是與這蘭鏡并稱“蘭謀李勇”。他們是戰(zhàn)場上的絕佳組合,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二人一同輔佐六皇子華旭,令其聲威大震,連彼時繼位呼聲最高、極受先皇寵愛的九公主華茜然也不敵,在皇權(quán)之爭中落敗,至今不知所終。
后來旭皇成功登基,本該是他們封王拜侯,仕途如日中天的時候,李拓卻當(dāng)宴發(fā)狂弒人,后來稱病,與蘭鏡的關(guān)系也惡劣起來。
究竟發(fā)生過什么,會使英雄一朝頹了凌云志,廢了鴻鵠心,所有人都不得而知。
只有坊間的小傳猜測,大抵是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溫柔鄉(xiāng),英雄冢。
而后一直單身的李拓又莫名其妙地多了個足月的女兒。
人道是野地拾孤,他卻口口聲聲稱是親生。所以世人猜測,寶兒大抵是他少年時始亂終棄惹來的風(fēng)流債一筆,故而在管教上也不甚上心,最終養(yǎng)成了這般無法無天的惡劣形狀……
對周遭的一切蘭鏡仿佛都充耳不聞,徑自掛著溫暖的笑容走到李拓面前,從旁邊托盤上取了兩盅酒,一盅自己持著,一盅遞給李拓:“老伙計,好久不見,這杯我敬你。”
李拓一怔,虎目瞪著蘭鏡,眸底隱隱有復(fù)雜的暗潮在涌動,方臉都扭曲了許多。
最終他深吸了一口氣,迅速搶過酒盅,飲下酒液后立馬丟回托盤上,仿佛那骨瓷青花的小東西上有臟東西似的,濃濃的敷衍與不悅溢于言表。
蘭鏡卻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將酒盅朝他一敬,優(yōu)雅地干了杯中物,輕放回托盤。
寶兒跟在李拓身后,好奇地望望鎮(zhèn)遠(yuǎn)侯,再望望老爹。
她一直都曉得自家老爹不待見鎮(zhèn)遠(yuǎn)侯,偶爾提起的時候也都“老懦夫”、“老懦夫”地叫?山裉靸扇苏彰,看來,似乎也不是全然厭惡,畢竟那感情的深厚程度從交流的熟稔程度上能看得出來,也許只是有過什么難解的心結(jié),不愿見到罷了……
“喲,寶兒都這么大了!”蘭鏡見李拓扭過頭去,也不以為意,笑吟吟地跟寶兒打招呼。
“蘭伯伯好。”寶兒偷眼看了看老爹,見他沒什么反應(yīng),便輕輕應(yīng)了。
想當(dāng)年她年幼無知,經(jīng)常和蘭熙鬧架鬧到家里去,什么狗洞、翻墻無所不用其極,經(jīng)常被對方家長逮個正著。
李拓見了蘭熙,會一把提起后脖領(lǐng),毫不客氣地直接扔出院墻去。
蘭鏡和蘭夫人見了她,卻會親熱地迎她進(jìn)屋里,叫丫鬟送來些小孩的吃食,哄她跟蘭熙一起吃,連她偶爾搶搶蘭熙的糕餅、踹踹他的小身板,弄得他大哭大叫,都視而不見。
故而寶兒對蘭鏡夫妻還是很有幾分感情的,只不過當(dāng)著自家老爹的面,她不敢表現(xiàn)得太過親熱。
記得八歲時,一次蘭鏡夫婦上門拜訪,她興高采烈地跟前跟后,端茶遞水,結(jié)果老爹黑了半個多月的臉,唬得她一進(jìn)家門兩條腿就軟成面條。
瞧如今這光景,老爹……大約還是會黑臉。
李拓一看蘭鏡跟寶兒說話,立馬橫過身子將寶兒嚴(yán)嚴(yán)實實地?fù)踉诒澈,虎著臉陰沉地道?ldquo;老懦夫,離我閨女遠(yuǎn)些!”
蘭鏡訕訕地一摸鼻子,還是保持著禮貌的微笑,輕嘆道:“老匹夫,你的性子還是這么沖啊……”
李拓鼻孔里哼了一聲,定定地護(hù)住寶兒不動搖,眸子里帶了幾分凌厲:“寶兒她娘只是個普通的江湖女子,當(dāng)年產(chǎn)下寶兒就難產(chǎn)而死。老子不知道你一直想刺探些什么,別擾了我們父女的安寧!”
“呵呵——普通的江湖女子?”蘭鏡緩緩撫上長須,眸里帶了三分笑,那笑意卻不達(dá)眼底,“區(qū)區(qū)一個普通江湖女子,就能叫當(dāng)年誓為吾皇叱馬平天下的李拓消沉至此?甚至,連我這生死至交也避而不見?”他眼弧一垂,放低音量到只有李拓能聽到,“莫非……另有隱情?”
李拓五大三粗的身體一僵,急擺手拉起寶兒就欲走開:“老子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今天只是來給我家寶兒挑男人的。你們家那小崽子一看就是跟你一樣的軟腳貨,我家閨女不中意,與你沒啥好談的,別浪費(fèi)我們爺倆的時間了!”言語間,竟有些落荒而逃之意。
蘭鏡輕哂:“哎!老匹夫,你那腦袋還真是擺來當(dāng)裝飾用的!沒看到那邊的桃園殿已經(jīng)開始掌燈了?你忘了這會兒官員都要先去那里朝拜吾皇的嗎?”
李拓頓住。
他回頭看看被自己拉得東倒西歪的寶兒,再看看不疾不徐跟著他的蘭鏡,終于松開手,對寶兒吩咐道:“閨女,爹去見皇上了,你先自己在這園子里逛逛,要是有看上的男人,回來以后跟爹說,爹去求皇上賜婚。”
寶兒本來是不情不愿地被李拓拖著,正愁該如何去見華容,如今有這機(jī)會,當(dāng)然求之不得。她立馬低下頭,嘴角忍住上揚(yáng),平聲道:“女兒知道了。”
不過,沒多久,當(dāng)她遍尋不到華容,反而發(fā)現(xiàn)整個園中的公子小姐對她流露出的都是如見了蒼蠅一般的嫌惡表情時,她就笑不出來了。
“看,那不是母夜叉李寶兒嗎?”
“她竟然有臉來這里丟人?”
“你看她那一身怪模怪樣的,是來嚇人的吧!”
“喀喀,她不是一直糾纏三皇子嗎?難不成最近想換換口味?”
“天哪!她若是近我一丈之內(nèi),兄弟你就先掐死我吧!”
……
格老子的!
不就是被她揍過、恐嚇過、調(diào)戲過嗎?
至于這么記仇嗎?
想當(dāng)初,她李寶兒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看到華容受欺負(fù)。
既然跟那些沒事找事的可惡公子哥兒講道理不頂用,她就奉行“非暴力不合作”宗旨。那時,她仗著骨骼精奇,練武勤奮,很快打遍書院無敵手。
只有知道她拳頭有多硬,手段有多不要臉,能嚴(yán)重威脅到其身家、貞操安危,這些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二世祖?zhèn)儾艜篮ε隆?br />
敢罵華容是克死自己母妃的掃把星?砸你個掃把!
敢給華容使腳下絆子?就讓你試試一整天面朝黃土背朝天、死活爬不起來的滋味!
敢恥笑華容單薄秀麗不像男人?來給她李寶兒調(diào)戲看看!
……
如此僅歷時半年,整個百善書院生靈涂炭、哀鴻遍野,多少人告上定國將軍府,可最后都被李拓一句“嘿!我家閨女好樣的”氣到半死,只能灰溜溜地各回各家,各找各爹,默默吐血三升——這算體現(xiàn)了李寶兒在某方面的天賦異稟嗎?
定國將軍李拓說了:“我家寶兒小小年紀(jì)就能把個百善書院整頓得服服帖帖,長大了絕對是治軍良材!”
此看法倒是與不少受害家長不謀而合。
不過,他們是認(rèn)為,若讓李寶兒混入敵軍,那絕對能兵不血刃地叫對方百萬雄兵變殘,不降也得降。
可惜,李拓也只是嘴上說說,實際上壓根兒舍不得放寶兒去從軍,連每每跟寶兒提起以前的戰(zhàn)場生涯,都是一副淡淡的樣子,只有在偶爾拿出自己的鬼夜金刀擦拭之時,虎目中才會不自覺地流露出渴望廝殺的點(diǎn)點(diǎn)銳芒。
寶兒看在眼里,也曾追問過幾次。
李拓卻總是對自己隱退的原因諱莫如深,只說什么雄心壯志,都不如安安穩(wěn)穩(wěn)、平平淡淡的生活來得實在。所以,直到后來蘭熙都被送去了軍營歷練,寶兒還留在皇城里禍害眾貴族子弟,十?dāng)?shù)年累積下來,惡名滿朝文武無人不曉。
近幾日蘭熙回來,又給她在街頭攪和了幾出。這下,連韋京的平頭百姓也開始瘋傳她的種種惡行,終于叫她臭遍全京。
現(xiàn)在,莫說是你情我愿地結(jié)親,就算是官擂招親,恐怕連要飯的、殘疾的、只要有點(diǎn)腦子的男人,都不愿意上她的擂臺。
蘭小雀!這個不要臉的陰險小人!渾蛋烏龜王八蛋!
寶兒恨恨地磨著后槽牙,就見陰魂不散的某人一身銀甲,掛了慣常的痞笑,英姿颯爽地向她走來。
隨著那廝的靠近,寶兒只覺得自己里里外外都仿佛遭受著烈火焚燒。
里面的,自然是她積郁了十幾年的熊熊怒焰;可外面的……
寶兒四下轉(zhuǎn)眼一掃,就看到所有大家閨秀均癡癡地列在距她兩丈遠(yuǎn)處,粉腮嬌紅,呼吸急促,火辣辣地沖走過來的蘭熙拋媚眼,其中幾個膽大的還輪番假借擦肩而過之狀,行投懷送抱之實。
而蘭熙這廝也來者不拒,連劉尚書家嘴歪眼斜的十三歲小閨女都不放過,通通眼明手快地?fù)七M(jìn)懷里,回以醉死人不償命的蕩漾春笑:“小姐,走路小心。今夜桃園宴的安全是蘭某負(fù)責(zé),若是叫你摔著碰著了,可就是蘭某的失職了。”
失職你大爺?shù)模?br />
明明自己吃豆腐吃得不亦樂乎,還硬要裝得盡職盡責(zé)道貌岸然!夠下流夠無恥夠不要臉!
看看看!手鉤在人家腰側(cè),臉離得那么近,胸膛正抵著人家小姐的酥胸!
哎喲喲!右邊又撲過來一個……
“你是不是又在暗罵我無恥下流淫人淑女啊?李包子!”
渾厚的嗓音帶著惑人的磁性低低地響在耳邊,不正是行五丈抱八女的金鷹將軍蘭熙嗎?
“嗯——”寶兒打了個哆嗦,呆了一呆后,惱羞成怒,“蘭小雀,你個死流氓臭不要臉的!人渣的臭味熏死人!給老子滾遠(yuǎn)點(diǎn)!”
這一聲不高不低不大不小,正好被周圍一圈餓狼般死盯著蘭熙的小姐們聽了個一清二楚。
本來,看到夢中郎君款款步向的目標(biāo)竟是李寶兒,她們心中的不解與忌妒就已經(jīng)快要撕開淑雅的外皮,如今再看到那母夜叉竟然不知好歹如此惡毒地辱罵之、褻瀆之、糟蹋之……
咱是淑女,咱忍!
咱是淑女,一定要忍!
他奶奶的!就算是淑女,老娘也不能忍了!
一圍二十四個大家閨秀加五個御封郡主、三個皇族公主,頓時呼啦啦地?fù)砩锨皝,以并吞八荒之勢堵住寶兒能逃跑的天干地支三十二方位,熊熊怒焰翻江倒!?br />
“李寶兒!你算什么東西!蘭將軍好心扶我一把,怎么就叫流氓了?”
“也不看自己是什么德行!就知道血口噴人!”
“女人長成她這樣最好去重新投個胎,何苦還賴在世上害人呢?”
……
所謂神兵不露鋒芒,絕罵不帶臟字。
若叫寶兒打人調(diào)戲可以,對上這架勢,卻是不出一時三刻,立馬丟盔棄甲,萎縮成渣,毫無招架之力。
茍延殘喘之際,她滿目猩紅地看向罪魁禍?zhǔn)滋m熙,誰知一眼過去就差點(diǎn)背過氣去。
天殺的!那廝竟然在笑!在偷笑!笑得花枝亂顫,上氣不接下氣!
本來蘭熙低垂著頭,人都道他黯然傷心,在可憐地難過。
誰能想到這廝低垂的臉上竟然是滿滿的幸災(zāi)樂禍,憋笑憋到豬肝色,臉紅得活猴屁股都比不過!
這渾蛋絕對是故意的!
寶兒只覺得一口腥血上喉,直恨不得將這渾球大卸八塊、千刀萬剮。
可現(xiàn)如今,她連一根手指都動不得,因為正被千刀萬剮的人就是她自己。
人生的窩囊憋屈都在碰上這六年不見的蘭熙之后嘗了個夠本,她萬分肯定:以后跟這廝的結(jié)果絕對是你死我活,有我沒他,不共戴天!
“寶兒?”這時,不確定的聲音響起,不大,卻仿佛一道春風(fēng)拂過,令人神清氣爽,一下子平復(fù)了全場洶涌的怒潮。
“這里發(fā)生什么事了?”華容持著朱紫琉璃盞立在人群外,素玉冠紫云袍,發(fā)間綴著暗赭流纓,幾許秀雅,翩翩風(fēng)流。腰側(cè)明黃金綬,墜著翡翠蟠龍璧,昭示著他的皇族身份。優(yōu)雅從容中,竟隱隱有威儀伴身。
眾女皆為他的新風(fēng)采恍了恍神。
任誰也沒有想到,當(dāng)初在百善書院里那總是淡淡的單薄少年,只是幾年沒見,就出落得這般矜貴清俊,與旁邊剛剛躍居為京都第一美男子的蘭熙相較,品貌各有千秋,竟也絲毫不落下風(fēng)。
可再想到這琉璃如玉般的三皇子,也是為找李寶兒而來,一圍的貴家小姐們芳心全部像被牛糞狠狠砸中,又慪又痛了個徹底,紛紛黑透嬌顏,煙生發(fā)頂,火透明眸,直在心內(nèi)瘋狂咆哮著怒問蒼天,美男怎么都瞎了眼?
天哪!來個神撥亂反正,斬妖除魔,拍死李寶兒這暴殄天物的孽障吧!
仿佛在響應(yīng)眾女的心心呼喚似的,忽然一陣香風(fēng)拂面,伴著悠悠的鈴鐺聲響,輕輕的腳步聲傳來,所有人都忍不住尋聲望去,然后癡癡地呆在了原地。
那是怎樣的一個美人。
眉眼唇鼻皆似以重彩細(xì)繪而出,艷麗傾城又絲毫不落妖俗,只將那驚心動魄的絕美顏色深深鐫入觀者目中,一夕印下,便是再也不能忘。
“啪嗒”一聲脆響,是誰落了手中的朱紫琉璃盞?
冥冥之中,仿佛有縹緲的聲音自男子靈魂最深處幽幽響起——
“你是誰?”
“南韋第三皇子……華容……”
“究竟是誰?”
“我……記不得……”
“你到底是誰?”
腦中似有一道閃電狠狠劃過,幾許明澈裊裊而出。
“我是……是……無命閣……閣主……陵無殤。”
“你愛誰?”
“我……不曾愛……”
“真的沒有愛過嗎?”
“我……不知道……”
“想起吧,前世的你,是誰的一滴朱砂淚所化?
“前世的你,苦苦戀誰,真心卻一次又一次被狠狠踐踏入塵埃?
“前世的你,最后又是為誰,甘愿化作情絲淚引,只求換那人重入輪回?”
“我……苦苦戀著的……求而不得的……愛逾性命的……青……鳴!”
隨著從心里吶喊而出的名字,華容的記憶深處逐漸有片段被喚醒,混沌迅速散盡。
時間僅過了短短的一瞬間,卻仿佛透支了千百年之久。
灼灼桃夭下,青色男袍的女子款步而來,明眸似皓月,絳唇若丹朱,笑靨比花嬌,那容顏、那身姿、那人,不正是——
“宰相夜蕭第六嫡女,夜氏青鳴,見過三殿下。”
“青……清鳴……”心臟似乎都隨著那兩個字的響起炸開,他只知道那仿佛能掙破身體的濃濃的愛和痛,全都洶涌著鉆入了四肢百骸。
前世的感情,如此清晰,如此深沉,未有一點(diǎn)消磨,恍如隔日。
青鳴,他的青鳴!叫他愛得那么苦、痛得那么深的青鳴!
一股不顧一切的沖動突然躥至胸膛,華容再也忍不住地跨前一步,將身前盈盈施禮的女子緊緊鎖入懷中,引起周圍一片響亮的倒吸氣聲。
盡管魯莽,可那對相貼的男女美得仿佛是月下仙侶,相配繾綣得讓人不忍打擾。
如斯纏綿,如斯綺麗,如斯甜蜜,卻令寶兒整個人如墜冰窟,冷到骨子里都在顫抖。
這就是一見鐘情嗎?
華容……她的華容……她還沒來得及表白……
莫名的冷氣從胸口急涌而出,涼透了整個胸腔,心被那徹骨的寒涼一剜,眼中酸澀的感覺頓時傾瀉而出。
不!不能哭!
寶兒低下頭狠咬住嘴唇,卻壓不住淚珠一顆顆地鉆出眼眶。只是徒勞地把那將出口的哽咽死死地堵回嗓子眼,卻又像塞了一塊會越脹越大的膠石一般,哽得喉頭越來越疼,撕裂一般的疼。
這可怎么辦?
她喜歡華容了那么久……整整九年!“愛在心里口難開”的憋屈,都折磨得她快瘋了。好不容易打算今晚攤牌,結(jié)果人剛找著,當(dāng)口就殺出個絕魅勾魂的狐貍精,僅僅一露臉一福身,就輕易地俘獲了他的整顆心,叫他連平素淡冷隱忍的性子都失了,只管魯莽地將人緊抱進(jìn)懷里,久久不愿松開。
是……那夜青鳴夠漂亮,夠特別。
任何男人會喜歡她都是正常的。
華容會對她一見鐘情是正常的。
她明白,她理解……
可她難過得都快死掉了,誰來讓她也正常正常啊!
足面上突然一疼,寶兒猛地一個激靈定眼望去,卻是蘭熙那廝倒退幾步,一只靴后跟活活地砸在了她的腳面上。
“嗷——”寶兒慘叫一聲,順利轉(zhuǎn)悲為怒,暫時忘了眼前的一雙璧人。
敢情這狐貍精和蘭熙兩個混賬東西都是老天派下來想整死她的?
渾身血液倒流,寶兒運(yùn)起全身的力氣就重重地朝蘭熙推去,就想把他撂個十萬八千里、腳底翻天才能解恨。
可誰知……推不動!
一掌過去就跟打上一堵厚實的城墻似的,只有一聲“啪”的悶響嚇人,力道最后全部如數(shù)返還到了她自己的手臂上,竟差點(diǎn)兒生生地震斷了骨頭。
蘭熙紋絲不動,僅僅被那聲響驚動,木然地轉(zhuǎn)回頭,俊臉上退盡了平素痞痞的不正經(jīng),滿目的茫然,神態(tài)竟與華容有幾分相似。
連這廝都被那狐貍精迷倒了嗎?
寶兒諷刺一笑,倒也沒興趣管他,只咬牙切齒道:“你踩住老子的腳了!還不快拿開狗蹄子?”
“哦。”
奇跡般的,蘭熙竟沒罵回去,而是乖乖地挪開腳,再默默地扭回頭去,繼續(xù)癡望向華容懷里的夜青鳴,像丟了魂一般,只有握在劍柄上的手時不時地松了又緊,緊了又松,泄露了主人翻涌著的情緒。
看他失神的模樣,寶兒竟然產(chǎn)生了幾絲泄憤似的快感,沖淡了些許那扎眼畫面帶來的酸澀。
算了,不跟這渾蛋計較了。
寶兒抓起自己的腳揉了揉,沖蘭熙呆立的身影重哼一聲,就欲繞過他向華容走去,卻不想剛走近幾步,就被他一把鉗住手臂。方才震得不輕的骨骼頓時鉆心一般地疼起來,寶兒又齜牙咧嘴地號了起來:“蘭小雀,你個殺千刀的王八蛋!下這么重的手是想廢了我嗎?”
“若是敢上去找青鳴的麻煩,廢了你都是小意思!”蘭熙的面孔冰若寒霜,話語間竟隱隱有殺意迸出。
寶兒以前同他吵歸吵,但是從未見過他這般冷厲,聲氣之大,叫全部的人都聽了個一清二楚,連華容都抬眼看了過來。
寶兒猛地定住,心里莫名其妙地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
從小到大,鬧歸鬧,這廝何時用過這樣可怕的態(tài)度對她?今天簡直可惡至極。
寶兒心底隱隱有莫名的怒意涌動,她卻愣是鼓著雙頰,撇著小嘴,喉嚨被什么堵住了似的發(fā)不出聲音。
這邊夜青鳴見華容分神之下放松了手臂,便立馬含羞帶怒地推開他,掉頭就走。
“青鳴!”兩聲急喚發(fā)自不同男人的口中。
華容和蘭熙彼此對視一眼,目光交錯的一剎那,仿佛有火星迸濺,各自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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