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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jié) 突 變上篇

 

  鐘向輝低眉順眼、一聲不吭地坐在父親鐘山的病榻旁,盡管現(xiàn)在的工作比以前更加忙碌了,隨著時局的進一步惡化,鐘向輝很清楚肩上的擔(dān)子越來越重。但是,自古以來“孝”字為先,所以鐘向輝只要一有空,就會默默地守候在病重的老父親身邊。
  
  鐘山已經(jīng)病得不成樣子了,往日高大的身軀,如今卻只剩下了一副空空的骨架,一天當(dāng)中他有很大一部分時間里都是這么昏昏沉沉地度過的。自從醫(yī)生宣布了他的死刑后,鐘山似乎變得坦然多了,不再發(fā)脾氣砸東西,相反開始用回憶和無聲的沉默來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
  
  良久,鐘山深深地嘆了口氣,他慢慢睜開雙眼,看到了守候在病榻邊的兒子:“孩兒,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父親!”
  
  “你不用天天來看我,我很好,你忙去吧!”鐘山艱難地?fù)]了揮手。
  
  “不,父親。孩兒想多陪你一會兒!”鐘向輝小聲嘀咕了一句,心如刀絞。
  
  “唉……”鐘山長嘆一聲,目光轉(zhuǎn)向了窗外,“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傻孩子,你不用花太多時間浪費在我的身上。你還在繼續(xù)找向雨嗎?”
  
  聽到這話,鐘向輝的心里更難受了,父親口中的“向雨”正是他十歲那年失散的弟弟鐘向雨,比自己小一歲。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派出去的人找遍了大江南北,但是因為正逢多事之秋,弟弟鐘向雨就仿佛人間蒸發(fā)了一般,杳無音訊。
  
  “對不起,父親!孩兒盡力了……”
  
  鐘山沉默了很長時間,一滴淚珠逐漸涌出眼眶,掛在了他布滿皺紋的眼角:“我不怪你,如果將來找到了,叫他到我墳上來看看我就可以了!”說完這句話后,老人又把眼睛閉上了,并且不再言語。
  
  見此情景,鐘向輝的淚水順著臉頰無聲地淌了下來:“父親,您休息吧,孩兒走了,明天再來看您!”
  
  鐘山?jīng)]有吭聲,只是揮了揮手。
  
  鐘向輝無奈地默默轉(zhuǎn)身,心情沉重地離開了父親的房間。
  
  屋外,灰蒙蒙的天空開始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兩位早就等候在門口的短衣打扮的年輕男子一見到鐘向輝出來,就立刻撐起了黑色的雨傘迎了過來:“副站長,碼頭那邊已經(jīng)安排好了,火車站那邊也是。您盡管放心吧,上海的出入口都有我們的人看著,現(xiàn)在就只等著共黨朝里面鉆了!”
  
  “萬無一失嗎?”鐘向輝的話語中透露著冰冷,和剛才的謙恭判若兩人。
  
  “您放心,副站長,辨認(rèn)的人,行動隊那邊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
  
  鐘向輝這才抿著嘴點了點頭:“回站里!”
  
  三個人前后依次走出了公館的大門,鉆進了路邊的一輛黑色轎車中,車門以最快的速度關(guān)閉,隨即狂奔而去,卷起一地的垃圾,紛紛追著車子撲去,又紛紛散落在地。
  
  季源溥看著推門走進來的這個人,目光之中流露出逼人的審視。
  
  這是個女人,一個清秀的面容之中依然還帶著一絲純真的女人,但是眉宇間卻滿是果斷和冰冷:“特派員,您找我?”
  
  季源溥點點頭:“方小姐,我需要你混入共黨華東情報處,安心潛伏,找到這個新來的‘二號’,并且盡快確定他的身份。”
  
  “需要除掉他嗎?”女人的聲音平淡而沒有任何表情。
  
  “等我的命令,如果有必要,不要手下留情,要斬草除根!”說到最后,季源溥幾乎咬牙切齒。
  
  梅老板剛剛打開門板,一個賣報的小報童就出現(xiàn)在了奇緣茶社的面前。他背著沉沉的包袋,來到梅老板身邊,伸手遞給了他一份疊好的報紙:“老板,這是剛才一位先生叫我給你的報紙,錢他已經(jīng)付過了。”
  
  梅老板笑了笑,伸出胖胖的手接過了報紙:“小赤佬,還是挺老實的嘛,沒有收兩份錢!”
  
  小報童不好意思地伸手摸摸自己的后腦勺,笑嘻嘻地跑開了。
  
  梅老板左右看了看,把報紙往胳膊肘底下一夾,若無其事地轉(zhuǎn)身進了茶社大堂。來到內(nèi)室,他反手把門帶上,打開報紙,從里面抽出了一張薄薄的黏在上面的白紙。白紙并不大,不到一指寬,若是粗略一看,還會以為是無意間粘連在上面的廢紙。梅老板隨即端來一盆水,把白紙輕輕放在水里,沒多久,白紙上就顯示出了一句話:江北來人消息已經(jīng)走漏,風(fēng)雷。
  
  “風(fēng)雷”就是李漢年的代號,如果有緊要情況,李漢年都會及時通過這個方式把情報傳遞給他。
  
  梅老板緊鎖著眉頭,他明白這個情報的重要性,可是此刻再通知江北那邊已經(jīng)來不及了,算算行程,江北交通員已經(jīng)在路上了。而他前天接到任務(wù)要去碼頭迎接江北來人,沒想到才過去沒多久,情報就泄露了。梅老板知道如今之計,只有在接頭時及時警告對方趕緊撤離了。想到這兒,他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擔(dān)憂。
  
  與往日一樣,九點一到,李漢年就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了保密局上海站的大樓門口。管生則如影隨形地出現(xiàn)在了他的身后,陰陽怪氣地打了聲招呼:“處座,您早啊!”
  
  李漢年微微一笑:“管大隊長,今天怎么這么早就看見你了?你們外勤的也變得這么勤快了?”
  
  管生皺了皺眉:“他媽的,現(xiàn)在老子也是跑腿的了,沒辦法。處座,您忙,我先走了。小弟還有要務(wù)在身,見諒!”說著,這個狡猾猥瑣的男人雙手一抱拳,點點頭,迅速消失在了大街上的拐角處。
  
  李漢年臉上的笑容也立刻消失了,他若有所思地看著管生的背影,心里琢磨著管生話中的意思?上皇乔閳筇幐碧庨L,沒有權(quán)力接觸更多的內(nèi)幕和高級情報,看來,保密局的特務(wù)們又有什么重大行動了。
  
  果然,李漢年隨后發(fā)現(xiàn)又有十多個外勤特務(wù)魚貫而出,而這些特務(wù)中間,李漢年竟然意外地看到了兩張陌生的面孔,這可不是什么好事。外勤隊那幾十號人的臉,他幾乎都很熟悉,為了工作的需要,李漢年還特地去檔案室辨認(rèn)和記憶過他們的相片?墒,如今卻意外多了兩個慌里慌張、神情戒備的人,再加上特務(wù)們嚴(yán)肅緊張的神情,這些都不可避免地使他感覺到了局勢的異常。
  
  保密局歷來進人都不是那么簡單的,都必須要經(jīng)過他們情報處的一一審核和篩選,這兩天他也并沒有經(jīng)手過新招人的檔案審查?粗鞘鄠外勤特務(wù)對這兩個人的嚴(yán)密保護的情形,李漢年突然明白了,不好,這兩個人肯定是叛徒,是去認(rèn)人呢。今天蘇區(qū)的人就要過來了,不知道今天早上送出的那份情報梅老板有沒有收到。敵人這次幾乎是傾巢出動,來勢洶洶,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這樣看來,最好是親自去茶社看看,搶在梅老板去碼頭前再提醒他一下,以防萬一。于是李漢年便拉住身邊的一個小特務(wù),耳語幾句后,就迅速轉(zhuǎn)身離開了大樓正門,來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伸手?jǐn)r了一輛黃包車,很快就離開了保密局上海站的大樓。
  
  由江北蘇區(qū)過江進出上海只有兩條通道:一是渡輪,必經(jīng)十六鋪碼頭;二就是火車站。軍統(tǒng)特務(wù)把這兩個地方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碼頭和火車站的外圍停著好幾輛黑色的轎車,兩三個歪眉斜眼的特務(wù)正看似若無其事地靠在車旁,但兩只眼睛卻緊緊地盯著出口處。只要見到商人打扮的男子走出,立刻就會有特務(wù)上前進行排查。而他們排查的方式很特別,那就是看人的手掌。只要一看到來人的右手掌虎口處有老繭,就會“禮貌”地把他“請”進黑色轎車,許久,如狼似虎的特務(wù)才會把臉色蒼白的來人給扔出來。車站的氣氛因此而變得異常緊張。站在碼頭接送親友的人們時不時地向特務(wù)們站著的方向投來驚恐的目光。
  
  又有一班輪渡靠岸了,由于旅客比較多,出口處就顯得有些混亂,特務(wù)們也變得神色嚴(yán)峻了起來,生怕漏過重要的目標(biāo)。沒過多久,黑色轎車的玻璃窗被輕輕敲了敲,站在車邊的特務(wù)迅速提高了警惕,在簡短地接受了指令后,他向左右一使眼色,伸手快速指了指正向出口處走來的一位中年男子。身邊的兩個特務(wù)立刻跟了上去。
  
  來人一身灰布長衫,頭戴一頂黑色氈帽,左手拿著一把雨傘,右手提著一個黑色的小型行李箱,上面明顯地貼著安徽茶商聯(lián)合會的標(biāo)記。這個中年男人沒走兩步,就感覺到了步步逼近的危險,他不由得下意識停下了腳步?墒牵沒有等他反應(yīng)過來,特務(wù)們早已經(jīng)一左一右把他夾在了中間,令他動彈不得了。
  
  左邊的特務(wù)一把抓住了來人的雙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力朝外一翻,中年男子右手虎口處的老繭頓時顯現(xiàn)在大家的面前。特務(wù)的臉上劃過一絲得意的笑容:“用槍的老手嘛!”
  
  “你們想要干什么?!”中年男子不由得憤怒了。
  
  “別出聲,跟我們走!”右邊的特務(wù)迅速把冷硬的槍口對準(zhǔn)了來人的腰間,“我們等你很久了!”
  
  “你們不能隨便抓人!”中年男子似乎還想辯解什么,畢竟他接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使他在這樣緊急的時刻還能夠保持頭腦的冷靜。他知道現(xiàn)在所處的是公共場合,動靜越大越好,所以,中年男人張嘴就嚷嚷了起來,“特務(wù)亂抓人啦——”
  
  “少廢話,快跟我們走!”
  
  “你們抓人要問問我是誰,你們抓錯人了!我是生意人,普普通通的生意人,安徽茶商聯(lián)合會的秘書長。我和你們國民政府的很多要員都是有聯(lián)系的。”中年男人竭力掙扎著。
  
  “錯不了,就是你。別來無恙啊,顧科長!”右邊的特務(wù)顯得有些得意,“沒想到這么快就被我們抓住了吧?走吧,我們鐘老板請你喝茶。你不要不識抬舉。”
  
  緊接著這兩個特務(wù)不管被抓住的中年男人如何掙扎,一左一右地架著他,右手的特務(wù)還牢牢地抓住他的頭發(fā),迅速來到早已等候在一邊的黑色轎車旁,拽開車門,雙手一頂一托,中年男子頓時雙腳離地,像一個包裹一樣被狠狠地塞進了車子里。
  
  嘭!嘭!車門以最快的速度關(guān)閉,緊接著黑色轎車就狂奔而去。
  
  在十多米開外的輪渡等候區(qū),人們七嘴八舌小聲地議論著。人群中,站著一個胖胖的、面容沮喪的中年男子,他就是奇緣茶社的梅老板,眼前發(fā)生的一幕雖然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發(fā)生之快還是讓他大吃一驚。剛剛被抓走的長衫男人他當(dāng)然認(rèn)識,這條線上已經(jīng)跑了很多回了,系從來都沒有出過錯的老交通員,怎么今天卻偏偏還來不及接頭就被特務(wù)認(rèn)出來了呢?江北那邊組織上肯定出了奸細(xì)。梅老板第一個念頭就是必須切斷這條線上的一切聯(lián)系,并且馬上把交通員被抓的事情通知上級。想到這兒,他憂心忡忡地壓低了帽檐,左右看了看,等到確定沒有人注意到自己,這才悄悄退出了碼頭擁擠的人群,來到街上,緊走幾步,迅速閃進了身邊一條不起眼的弄堂里,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人力三輪車快到奇緣茶社門口的時候,眼前的場景不由得讓李漢年愣住了,因為茶社往日熙熙攘攘的大堂今天竟然格外冷清,伙計正在豎門板,門邊柱子上掛著醒目的“今日歇業(yè)”的牌子。李漢年微微皺了皺眉,伸手拍拍車夫的后背,假意托詞自己臨時改變主意了,要回辣斐德路。車夫拉著三輪車一刻不停地跑過了奇緣茶社,李漢年頭也沒有回,也沒有再朝茶社看第二眼。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出大事了,很有可能茶社的周圍已經(jīng)布滿了特務(wù)。在徹底弄清楚情況前,他現(xiàn)在除了迅速離開,已經(jīng)沒有第二種選擇了。
  
  入夜,水車巷,由于住的都是販夫走卒等一些苦力,所以,早早的,整條水車巷子里已經(jīng)一片漆黑。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偶爾有野貓穿過的聲音。不遠處,低低的狗吠聲傳來。
  
  兩條黑影閃進了水車巷,沿著石子路徑直來到了巷子盡頭的面館。其中一人略微遲疑,上前敲響了面館的木質(zhì)門板。
  
  很快,門板被拉開了,顯然,門內(nèi)正有人在等著兩人前來。兩人隨即閃身進入了面館。門板很快又恢復(fù)了原狀。
  
  誰都沒有注意到面館對面的垃圾箱旁,蹲著一個黑影。他機敏的雙眼正緊緊地盯著面館里的一舉一動。
  
  穿過店堂,三人來到了左側(cè)廂房,推門進去,早就有一個老者等候在那里。等看清楚來人后,老者站了起來,和藹地笑道:“你們來了,一路上都平安嗎?有沒有特務(wù)跟蹤?”
  
  來者中的中年男子一邊脫下棉布帽子放在桌面上,一邊嘆了口氣:“來的時候看到特務(wù)在十六鋪碼頭抓人,看來,上海的形勢是越來越緊張了。”
  
  老者神色嚴(yán)峻地點點頭,坐回到了椅子上:“沒錯,現(xiàn)在不光是保密局的特務(wù)在蠢蠢欲動,四處抓人,我們還要防著中統(tǒng)這個老對手。對了,老秦,你看清楚十六鋪碼頭抓人的特務(wù)屬于哪個部門了嗎?”
  
  中年男子老秦皺眉想了想,隨即搖頭:“沒有,不清楚是中統(tǒng)還是保密局,被抓的,我也不好說,但是看情形和聽口音,應(yīng)該是江北那邊的。”
  
  老秦也是一個交通員,經(jīng)常跑江北負(fù)責(zé)接送來往人員。
  
  “老張,這就是剛從江北那邊接過來的趙紅玉同志,陜北抗大剛畢業(yè)的。因為老家是上海,會講一口流利的上海話,所以組織上就派來協(xié)助我們工作。”說著,交通員老秦指了指站在自己身后、始終一聲不吭的一個年輕女孩。女孩面容清秀,齊耳短發(fā),身著對襟紫色大襖,整個人顯得干凈利落。
  
  “你好,張隊長,我是趙紅玉。”年輕女孩很大方地做起了自我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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