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鋪碼頭離辣斐德路并不遠,開車也就二十多分鐘的車程。第三天中午,在去十六鋪碼頭接人的路上,李漢年在心中一遍遍地默誦著丁克功同志交給自己的那個牛皮紙信封中的資料,包括即將見到的那個女人的長相和穿戴。其中任何一個細節(jié)都不能夠有差池。李漢年有著過目成誦的本領(lǐng),可是,這一次即將面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平時所經(jīng)常見到的情報,所以,他不敢掉以輕心。更何況此刻,他身邊還端端正正地坐著鐘向輝。
“老弟,怎么一點都不高興啊?就快見到弟妹了,你該開心才對,哭喪著臉干嗎?”鐘向輝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哦。”李漢年意識到走神了,趕緊笑笑加以掩飾,“那有什么的,不就是個女人嗎?我是在想啊,咱們當初一個臨訓班里出來的弟兄們,現(xiàn)在都不知道混得怎么樣了,說走就走了,這一散就是十多年!我昨天還聽說了王宇飛的事,就是你們情報組的。唉……慘吶!上周在洛川被共產(chǎn)黨打死了,連個尸首都沒有來得及搶回來。”
一聽這話,鐘向輝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他長嘆一聲:“我也聽說了,在王宇飛那小子手里死了不少共產(chǎn)黨人,他這樣的下場其實也是報應!我早就跟他說過,做什么事都不能做得太絕,會有報應的!”
“那是啊,尤其是現(xiàn)在共產(chǎn)黨都打到江對岸了,總得給自己留條后路!”說到這兒,李漢年話鋒一轉(zhuǎn),決定側(cè)面試探一下鐘向輝的想法,“向輝兄,你覺得我們守得住上海嗎?”
鐘向輝搖了搖頭,滿臉的不屑:“南京老頭子那話你都能信?用不著兩年,我今天把話就撂這兒了,這上海十里洋場不出今年肯定就得統(tǒng)統(tǒng)姓‘共’!”
“那你有什么打算?”李漢年不露聲色地問道。
“唉……”鐘向輝長嘆一聲,“還能怎么樣?去臺灣唄。現(xiàn)在有很多人都在為自己的退路做打算,真正賣命的還有多少?傻啊,留在這兒當炮灰?”
李漢年抿了抿嘴,決定進一步冒險再繼續(xù)試探一下鐘向輝的意愿:“向輝兄,小弟拙見,其實共產(chǎn)黨并不如傳說中所說的那樣可怕。當初小弟在天津時,曾經(jīng)和他們一起對付日本人,合作過一段時間,他們一個個光明磊落,言而有信,是條漢子!”
“哦?”鐘向輝若有所思地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身邊的李漢年,雙手繼續(xù)握著方向盤,并沒有接話題。
“其實前途有很多條,小弟覺得兄臺你手中又沒有血案,那何不選擇走條陽光大道呢?”
鐘向輝一邊摁著喇叭忙著避閃著面前的行人,一邊“撲哧”一下笑了:“老弟啊,你該不會是共產(chǎn)黨吧?怎么有心情替共產(chǎn)黨當起說客來了?”
“識時務者為俊杰嘛,小弟我只是覺得鳥兒尚且擇良木而棲,更別提我們?nèi)肆,多個選擇也是很不錯的!”李漢年一臉的沉著淡定,就像是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家常瑣事。
“嘎——”隨著一聲尖銳的剎車聲,鐘向輝猛地把車停住了,皺著眉頭嚴肅地說道:“漢年老弟,如果你是共產(chǎn)黨,我不會去告發(fā)你,因為我們是好兄弟。但是,請你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說這樣的話了,好嗎?自從加入軍統(tǒng)的那一天,我就已經(jīng)發(fā)過誓,誓死效忠黨國,你不要再多說了!如果你不是共產(chǎn)黨,這樣的念頭也不要在我面前流露,我不能做昧著良心對不起恩師的知遇之恩!”
聽了這話,李漢年倒是顯得很鎮(zhèn)定,他微微一笑,揮揮手,表情不置可否:“好,我答應你!向輝兄!”
鐘向輝臉上嚴峻的神情這才略有緩和,松了口氣,緊接著他伸手拍了拍李漢年的肩膀,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道:“說實話,要不是你和我小時候失散的弟弟長得差不多,我早就對你不客氣了!好了,走吧!”
車子繼續(xù)開動,很快,十六鋪碼頭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出現(xiàn)在了汽車的前方。兩人停好車后,就徑直走向了出口處。克功同志給李漢年的情報中寫得很清楚,來人將會在中午十二點過七分,乘坐“順風”號客輪從山東煙臺到達。此刻,離客輪到達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李漢年和鐘向輝由于身穿軍服,所以很輕易地就通過了檢查站,快步走進了碼頭客輪停泊區(qū)。
兩天前,安欣桐還是一個剛從學校畢業(yè)沒多久的學生,可是自從走下“順風號”,雙腳踏上十六鋪碼頭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一個落難的富家小姐,改名安子文。安子文是一個漂亮的女人,或者說用“漂亮”這個詞眼來形容她還是遠遠不能夠完全體現(xiàn)出她那舉手投足之間所流露出的一種獨特的高雅氣質(zhì)。她美得耀眼,盡管衣著樸素,但是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還是能夠很輕易就吸引住身邊異性那些驚艷的目光。
李漢年已經(jīng)看過了安子文的相片,當時的感覺只不過是一張《良友》畫報封面女郎的照片而已,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就連所擺的姿勢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可是如今看來,他卻不得不承認他也有看走眼的時候,眼前這個女人的身上,有著一股說不出的靈氣。
鐘向輝有些發(fā)呆,他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只感覺雙眼再也離不開面前這個正款款走來的女人。大上海的漂亮女人他也見過不少,投懷送抱的鶯歌燕舞更是不計其數(shù),可是眼前的這個女人,高雅的神情之下襯托著不卑不亢,就像一朵空谷幽蘭,尤其是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令人心神蕩漾。
“子文!”
“漢年!”安子文放下了隨身帶著的小行李箱,淺淺一笑,伸手把額角的一縷長發(fā)夾在了腦后,目光中帶著嬌嗔,“等很久了吧?”
“哪里。”李漢年頭一次感覺自己的聲音有些異樣,他連忙轉(zhuǎn)身介紹身邊的鐘向輝,“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上司,鐘向輝!同時也是我無話不說的同窗好友。”
安子文落落大方地伸出了右手:“你好,鐘先生!我是安子文,漢年的未婚妻!”
鐘向輝干干地咽了一口唾沫,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你好!安小姐,一路上還順利吧?共產(chǎn)黨沒為難你吧?從天津過來可是路途不近!”
“托您的福,有家父的老部下暗中幫我,一路上還算順利。”
按照情報中事先所安排好的,李漢年在一旁解釋:“是這樣的,向輝兄,安子文小姐的父親安化成老將軍是張學良將軍的一個老部下,這一次安小姐之所以能夠平安到達上海,多虧了他囑咐下屬一路護送!不然的話這兵荒馬亂的,一個單身女子,很難讓人放心!”
“那是,那是。不過真沒有想到原來安小姐還是將門之女,恕鄙人眼拙!幸會幸會!……平安就好!”鐘向輝若有所思地看著面前的安子文,又看看站在她身邊的李漢年,悵然若失地笑笑,“走吧,我送你們回去!”
回到亨利路8號李漢年的住處,鐘向輝沒有上樓,說是要開會,所以很快就開車走了。李漢年被特批了半天假,好安頓遠道而來的未婚妻。
進入公寓后,李漢年仔細查看了一下臨走時布下的“餌雷”,發(fā)現(xiàn)并沒有人來過,他這才放心地放下了安子文的小行李箱,把門關(guān)好,放下窗簾,轉(zhuǎn)身來到站在屋子中央的安子文面前,微微笑著伸出了手:“你好,安子文同志,請坐!我是李漢年!特二科的克功同志早就把你的資料給我了,你一路上辛苦了!”
“同志,你也辛苦了!”安子文一掃先前的嬌氣,聰慧的目光中充滿了激動,她走到起居室的藤椅上坐下,小聲而又沉著冷靜地說道,“時間不是很充分,我們要抓緊!這一次來,組織上給我兩個任務:一、協(xié)助你工作,順利傳遞情報,我們很快就要解放了,北平已經(jīng)指日可待,部隊很快就要渡江解放南京和上海這一帶。伍豪同志叫我轉(zhuǎn)告你,說敵人肯定會做最后的掙扎,現(xiàn)在是工作最緊要的關(guān)頭,也是最危險的時刻,他再次強調(diào)不得到撤離的命令你不能離開崗位。要甘心做好敵人心臟里的一枚閑棋冷子,關(guān)鍵時候發(fā)揮作用!”
李漢年的眼眶有些濕潤,在敵人的身邊工作了這么久,經(jīng)歷過很多種危急的場面,也經(jīng)受過莫名的委屈,但是他都沒有流過眼淚。如今,聽到來自江北組織上的關(guān)心和鼓勵,他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了。
“第二,就是電臺的問題。由于渡江戰(zhàn)役已經(jīng)在計劃之中了,臨來時華東縱隊的政委命令我盡快建立一個電臺,協(xié)助你直接和江北指揮部取得聯(lián)系,保證情報的穩(wěn)定傳遞,減輕上海地下黨小組的發(fā)報負擔。”
“這沒問題,我可以幫你搞到電臺所需的一切設(shè)備。”
安子文點點頭,神色凝重:“還有,伍豪同志送我到江邊渡口時,叫我一定要轉(zhuǎn)告你,‘蜂鳥’的事情組織上已經(jīng)知道了,你放心吧!三科的同志會處理這件事情,你只要隨時留意那份計劃就行了!”
“好,沒問題!”李漢年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他抬頭問道,“安同志,你應該知道我是在哪里工作的,對嗎?還有我的具體身份?”
安子文認真地回答:“臨上船時,伍豪同志都跟我說了,你放心吧,我會堅守秘密的。”
“保密局里到處都是特務的眼線,你一定要小心!”李漢年依舊不放心地叮囑了一句,F(xiàn)在起的每分每秒,他不只是要為自身的安全負責,肩上更是多了一重保護他人的責任。
交代完這一切后,安子文這才松了口氣,調(diào)皮的笑容重新在臉頰上舒展開來:“好了,我要說的都已經(jīng)說完了,咱們什么時候辦婚禮?”
李漢年的臉紅了,他有些措手不及:“這……”
“你怕啥呢?我們是革命工作需要,都是革命同志,難不成你怕我會吃了你?看把你急的!”此時的安子文重新又恢復了這個年齡的女孩所應該有的狡黠和天真。
“那咱們明天就去政府登記。這個事情宜早不宜遲。”李漢年不自然地摩擦著雙手,他的目光不敢在這張美麗的臉龐上過多停留。
“我覺得也是,不能拖延。我準備一下衣服,咱們要演好這場戲,還不簡單呢!”安子文站了起來,略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淡紫色旗袍,“讓我看看你的房間吧,你總得給我個安身之處吧,對嗎?還有啊,既然結(jié)婚了,就要有個像樣一點的家了啊。你這邊太小了,不適合一家人。∮绕涫羌依锒嗔藗女人……”
看著眼前這個漂亮的女人在房間里儼然一個女主人般地東摸摸西看看,李漢年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居然還有些臉紅。
安子文的到來,徹底打亂了鐘向輝的內(nèi)心世界。他站在辦公室的窗前,點燃一支煙,靜靜地看著窗外飄下的雪花。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是隆冬了,鐘向輝的心里一陣陣地泛起波瀾。這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那眼神,就像一個謎團,深邃又充滿著無窮的魅力。想到這兒,鐘向輝無奈地閉上了雙眼,手指上的煙已經(jīng)快燒到了盡頭,他卻渾然不覺。難道這就是一見鐘情?這么快就愛上了一個注定不屬于自己的女人?
“副站長,您要的書已經(jīng)拿來了!”貼身副官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匯報。自從趙國文出事后,鐘向輝下意識地減少了趙國文的工作量,他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不是已經(jīng)開始不信任這個趙秘書了,只是每次習慣性地開口要叫趙國文的時候,他都是很快地把名字換成了貼身副官;蛟S,這就是所謂的防人之心不可無吧。想到這兒,鐘向輝輕輕地嘆了口氣。
“好的,你放桌上吧!”鐘向輝頭也不回地揮揮手,副官悄然退出了辦公室,并且隨手帶上了門。
煙終于燒到了盡頭,瞬間帶來了一種灼熱的痛感,鐘向輝皺了皺眉,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滅了,深吸了一口氣,重新又回到了辦公桌前坐下。
辦公桌的臺面上端端正正地放著那份困擾了他很久的密信,那一個個奇異的數(shù)字就像一道道謎題,讓鐘向輝一想起來就感覺受到了莫名的嘲笑。在臨訓班每次密碼破譯的考試中,從來沒有一道題能夠難得住他,而這一次,竟然被眼前這么簡單原始的密碼給難倒了,這和陰溝里翻船有什么兩樣?他不會放棄努力的!尤其是現(xiàn)在,鐘向輝更加需要一種方式來讓自己不去想那個特殊的女人。
左手邊,放著一摞由貼身副官搜集來的可能能解開密碼的書籍,古今中外的都有?粗@些冰冷的書籍,鐘向輝有種黔驢技窮的感覺。他懊惱地咬咬牙,伸手拉開了桌上的臺燈,開始了挑燈夜戰(zhàn)。
憑直覺,他要找的是一本厚度在三百頁至四百頁之間的書,是一本小說,很普通的小說,至少是放在自家書柜里,不會被來訪的人感覺異樣的小說。鐘向輝為了這一天已經(jīng)努力了好久了,今天,他打算破釜沉舟、背水一戰(zhàn),賭上一把。其實他這么做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絕對不會告訴別人,那就是他必須要用瘋子一樣忘我的工作來忘記心中那雙會說話的眼睛。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終于,在找到第五本名為《大地》的法文中譯本小說時,密碼紙上的話前后有了連貫,隨著一個個數(shù)字和小說頁面中的字相對應,鐘向輝的心開始了激烈地跳動。他雙手發(fā)顫,屏住了呼吸,全神貫注,雙眼緊張地注視著密碼紙上的一行字——FL,落日余暉計劃,聯(lián)系風雨!
落款是一個阿拉伯數(shù)字“5”。
“FL”是誰?鐘向輝下意識地鎖緊了雙眉,共產(chǎn)黨江北那邊這么費盡心機地傳遞一份密函,那么這份密函一定非常重要。從字面上看,共產(chǎn)黨將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計劃已經(jīng)提上日程,并且得到允許很快就要實施,而代號為“風雨”的人會全力協(xié)助“FL”。問題是,這個代號為“FL”的人很有可能就是隱藏在自己身邊的共產(chǎn)黨間諜,F(xiàn)在這個人的底細還沒有摸清楚,冷不丁地又來一個“風雨”,鐘向輝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焦慮不安。他習慣性地伸出右手在外衣口袋里一番摸索,摸出了一個癟癟的煙盒,里面已經(jīng)空空如也。鐘向輝惱怒地把煙盒團成一團,用力甩向了屋子一角的垃圾筒。
電話鈴響了,鐘向輝重重地吐了一口氣,不耐煩地接起了電話,他最不愿意這個時候有人來打擾:
“喂,哪位?”
“向輝啊,我是丁恩澤。明天中午來我家吃個飯,惠惠回來了……我想讓你們見個面!令尊那邊怎么樣?沒意見吧?這件事情越早定下來越好啊,你也知道……”
丁恩澤在電話中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的不放心,言下之意,女大不中留,希望自己這個得意門生趕緊見好就收。
鐘向輝腦子里頓時一片空白,由于忙于工作,前兩天回家也只是向病重的老父親問候了一下,把提親這檔子事早就給拋到九霄云外去了。當時一時隨便找的借口,如今卻沒有臺階下了,無奈之下,鐘向輝只能尷尬地在電話中清了清嗓子,一時語塞,不知道如何開口是好。
“怎么了,向輝?令尊不同意?”敏感的丁恩澤立刻察覺到了鐘向輝的一絲異樣。
“不,不,不,恩師,您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這幾天忙著工作,我還沒有和家父匯報這件事,您別生氣,我今晚馬上回去說,明天中午一定到府上拜訪您與家人!”
“那就好,我們等你!”
掛上電話后,鐘向輝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從小,丁恩澤對他就是視如己出,所以在這個既是上司又是恩師的老人面前,鐘向輝沒有辦法說出任何違心的話。他懊惱地拍了一下腦門,這究竟該如何是好呢?娶妻生子畢竟是人生大事,鐘向輝心里頓時沒有了主意。
思量許久,心亂如麻的鐘向輝站起身,打算先回家找父親鐘山商量一下。這時,他的視線掠過面前辦公桌上的那份密函,其中兩個特殊的字眼一下子躍入了他的眼簾——風雨!鐘向輝猛然驚醒了過來,如果以此類推的話,那么首字母是FL,這就表明這是一封寫給潛伏在上海灘的代號為“風雷”的中共特工的密函,這樣一來,“風雷”的身份就可以前后連貫起來了。他是華東情報處的人,甚至還是個重要的負責人,那么,情報中所提到的“風雨”究竟在哪兒?他會隱藏在哪個部門?這個“落日余暉計劃”究竟是有關(guān)什么的呢?鐘向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看來共產(chǎn)黨的觸角已經(jīng)悄悄地伸進了周圍的每個角落,而自己竟然還渾然不知。
想到這兒,鐘向輝不能猶豫下去了,他走到門邊,打開辦公室的門后,面對門口辦公桌邊的機要秘書趙國文吼了一句:“馬上給我進來!”
趙國文嚇得身體抖了一下,趕緊丟下手中的筆,慌不迭地站起身跑進了上峰的辦公室。
“把門關(guān)上!”
趙國文乖乖地照辦了,隨即默不做聲地站在一邊,小心翼翼地看著鐘向輝。自從上次捅了那么大的婁子后,趙國文成天提心吊膽,連走路都得時不時地朝身后看一眼,害怕會有來歷不明的彪形大漢站在身后。“醉紅樓”好久沒去了,再漂亮的女人他也不敢多看一眼了,至少目前是這樣。趙國文很清楚小日子在出事前那是好事成雙,現(xiàn)如今,再不小心著點低調(diào)著點的話,那就說不定要壞事成堆了。
“處座!”
“這次打劫你的人,你到底有沒有弄清楚是哪條道上的人?”
“沒……目前還沒有……”趙國文的話音有些發(fā)顫,“處座,我……我沒事。”
“你有沒有事關(guān)我屁事,我擔心的是那本密碼本!”鐘向輝的言語中充滿了厭惡。其實他對這個下屬的特殊癖好完全了如指掌,也猜到了這一次的出事肯定是和“風流債”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只不過鐘向輝不愿意點明罷了。
“這點請?zhí)幾判,密碼本絕對沒有第二個人看過,我一直小心收藏著。”
“你懂個屁!”鐘向輝皺起了眉頭,“沒用的東西!真不知道當初我是怎么在恩師面前保下你的,以后你可要多長幾個心眼,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不許去!明白嗎?”
“是!是!”趙國文聽他這么說猶如五雷轟頂,臉色慘白,點頭就像雞啄米似的。
“好了,這次我找你是有正事,我要你馬上發(fā)報給‘蜂鳥’,就說我要一切有關(guān)‘風雷’和‘風雨’這兩個中共特工的相關(guān)資料以及他們的‘落日余暉計劃’的細節(jié)內(nèi)容,要快,時間不多了!”
“是!”
“‘蜂鳥’這幾年打入共黨也不容易,希望他能夠挽救我們于水火之中啊!”鐘向輝長嘆一聲,自言自語,滿臉的感慨。
趙國文小心翼翼地插嘴問了句:“處座,‘蜂鳥’是咱們保密局內(nèi)部的人嗎?他什么時候過去的?好像他只跟您單線聯(lián)系。”
鐘向輝出神地看著辦公桌上的一塊鎮(zhèn)石:“他不是我們這邊的人,我們這邊沒幾個這么有能耐的,都他媽的是一幫飯桶!一天到晚只知道上窯子!”
鐘向輝話里有話的抱怨讓趙國文更加待不下去了,還是見好就收吧,免得惹禍上身。他趕緊立正敬了個禮,轉(zhuǎn)身離開了辦公室,門在身后被輕輕地帶上了。
鐘向輝心事重重地走到窗前,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長嘆一聲,陷入了沉思。
鐘向輝不能告訴別人有關(guān)這個“蜂鳥”的來歷,甚至越少人知道越好。因為“蜂鳥”的身份很特殊,他是中統(tǒng)特務,真名叫朱君普,不過此刻,他正身著解放軍軍服,坐在江北指揮部的辦公室里,埋頭整理著作戰(zhàn)計劃。朱君普對外的身份是共產(chǎn)黨解放軍蘇皖縱隊司令部機要處處長,直屬于重要的軍委二局。在1936年的時候,他就以進步學生的身份處心積慮地打入了共產(chǎn)黨內(nèi)部。由于他勤奮好學,戰(zhàn)場上又勇敢對敵,本身知識文化程度又很高,在一幫幾乎沒有讀過多少書的共產(chǎn)黨軍官中非常突出,所以,很快就得到了重用。他不同于一般的潛伏人員,非常有耐心,沉得住氣。
而鐘向輝和朱君普是大學同學,雖然說家境懸殊,但是卻是同窗好友,在日本人占領(lǐng)南京時,鐘向輝對其家人又有過救命之恩,所以兩人的友誼非同一般。要不是朱君普最先被中統(tǒng)招入麾下的話,他肯定也會和鐘向輝一起加入軍統(tǒng)。
在受命潛伏之前,朱君普特地找到了鐘向輝與他告別,那一幕距今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十個年頭,鐘向輝至今卻還難忘。朱君普拍著老同學的肩膀,頗為感嘆地說了一席話:“向輝老弟,此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如果愚兄有出頭之日,你放心,有什么需要幫助的,盡管開口!愚兄萬死不辭!”聽了這番話,鐘向輝熱淚盈眶。在留下相約的聯(lián)系暗語后,朱君普一走五年沒有音訊,鐘向輝一度曾經(jīng)以為這個老朋友已經(jīng)不幸遇難。直到1945年,小日本投降后,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鐘向輝在《中央日報》上讀到了朱君普刊登的“尋人啟事”。從此后,朱君普在擁有中統(tǒng)特務身份的同時,又兼具了另一重秘密身份——鐘向輝的單線情報人員“蜂鳥”。話又說回來,鐘向輝之所以沒有把朱君普的真實身份告訴上峰,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中統(tǒng)歷來都和軍統(tǒng)——也就是現(xiàn)在的保密局是死對頭。雖然同屬于國民黨,但是主子不同,一個是C.C系,一個是戴笠,自然也就是人心隔肚皮了。為了老朋友朱君普的個人安危,鐘向輝最終選擇了閉緊嘴巴,不摻和那些勾心斗角的國民黨內(nèi)部黨派斗爭。
“風”字號特工歷來都是隸屬于紅色特科的高級特工人員,朱君普當機要處長這么多年了,平時只有耳聞,卻一次都沒有實際接觸過級別這么高的特工人員的檔案。當他從電文中讀懂了鐘向輝的意思后,不由得皺緊了眉頭,他根本就沒有這個級別的權(quán)限,而且一旦試圖接觸這個檔案的話,同時也有暴露的危險,十多年的隱藏就將付之東流。朱君普犯難了。
“朱處長,政委請你馬上過去一下。”警衛(wèi)員在門口大聲說道。
“我知道了,馬上就來!”朱君普隨口答應著,心里卻開始打起了鼓。這個時候,已經(jīng)到了熄燈就寢的時間,政委究竟會有什么事呢?他瞄了一眼警衛(wèi)員稚氣未脫的臉,上面看不出任何表情,朱君普的心里還是打消不了疑慮。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辦公桌,隨即就走出門去,反手把門帶上了。
來到指揮部的門口,朱君普頓時感覺到了空氣中的異樣氣氛。他暗暗朝四周看了看,警衛(wèi)的人數(shù)并沒有增加,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跨進門檻的那一剎那,朱君普后悔了,因為坐在屋子正中央的那個人正一臉沮喪地望著他。他不由得長嘆一聲,經(jīng)常夢到的這一天終于來到了。
李漢年深知這一次安子文肩上所負任務的重要性,可是要想在敵人嚴密控制下的上海搞到電臺所需配件,那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戰(zhàn)時的無線電配件比武器還珍貴百倍,敵人對所有和無線電有關(guān)的東西都看得很緊,包括保密局內(nèi)部情報處下屬的電訊組,就連正常工作時所需要更換的零星老化配件,也需要層層上報,級級批準,舊的進新的出才行!要想從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截取幾個,那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墒牵M織上之所以要在上海多設(shè)立一個電臺,那也是因為要減輕別的同志的發(fā)報任務,更進一步減少暴露的危險。李漢年本身就是情報方面出身,他很清楚每次發(fā)報時間是越短越好,最好控制在幾分鐘內(nèi)?墒,由于電臺數(shù)量有限,配件老化,而所需要傳遞的情報卻有很多,這樣一來,發(fā)報員就不得不冒險拉長發(fā)報時間。所以,李漢年目前的當務之急就是必須要不惜一切代價弄到所有的設(shè)備配件,并且事不宜遲!
此刻,在他的面前放著一本最新的電子配件耗損單據(jù),上面密密麻麻地填滿了數(shù)字和相對應的時間,李漢年的腦子迅速盤算著對策,一個個人名在自己的眼前閃過。終于,一個身影定格在了他的腦海中。李漢年站起身,把等待審批簽字的單據(jù)放進了墻角的鐵皮柜里,鎖好后,轉(zhuǎn)身信心十足地離開了辦公室。
只要有戰(zhàn)爭的地方,就會有一些特殊的人存在,他們就是戰(zhàn)爭販子,什么值錢就賣什么,李漢年就認識這么一個只要你掏錢就能滿足你任何愿望的戰(zhàn)爭販子,當然販子對他也是有所求的。
瑪麗咖啡館,潔白的亞麻桌布上放著兩杯暖暖的咖啡,一身奶油色西裝的李漢年笑瞇瞇地看著面前矮胖的中年男人:“王老板,我不會虧待你的,只要你肯幫我這個忙,以后你需要哪方面的消息,我都第一時間透露給你。這一次嘛,”說著,他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從懷里掏出了一個沉甸甸的手帕包,放在桌面上,然后緩緩地推到對面,“虧不了你!”
被稱為“王老板”的人一臉的猶豫,他咧了咧嘴,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面前的布包,半晌沒有吱聲。
“王老板,你還猶豫什么呢?”
“李先生,您不會是共產(chǎn)黨吧?”王老板的兩只小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個不停,肥肥的手掌在桌子底下來回不斷地摩挲著,半天才吭出這么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來。
“哼!”李漢年一臉的不屑,“要這東西的難道就都是共產(chǎn)黨嗎?再說了,即使我真的是共產(chǎn)黨,我們錢貨兩清,只要你不出賣我,你還擔心什么?這年頭,我光靠國民黨那幾張鈔票也是過不了好日子的!話又說回來,以前你在我這邊可是賺了不少錢,你也不想絕了以后的財路,對不對?去臺灣可是很花錢的!”
李漢年的話語軟中帶硬,聽得王老板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哼哼唧唧了兩聲,隨機換上了一臉討好的神情:“李先生,您別生氣,做生意嘛,圖個安心,呵呵!相信您是會理解我的,對不?”
“那王老板你到底搞不搞得到呢?”
“可以,沒問題!什么時候要貨?”畢竟是戰(zhàn)爭販子,這個其貌不揚甚至于有些猥瑣的胖老頭的敬業(yè)精神還是很不錯的。
“當然是越快越好!這還只是定金,三天后交貨時,付另一半!”李漢年用眼角的余光掃了一下正在被王老板收進懷里的布包,上身向前靠了靠,小聲說道,“王老板,我付給你的可是‘小黃魚’!”
“好!好!”王老板一臉的得意。他不是笨蛋,當然知道這“小黃魚”究竟指的是什么東西,F(xiàn)在這年頭,一捆法幣也最多只能換來一刀草紙,也只有“小黃魚”才是真正的硬通貨,只要有了“小黃魚”,管你是共產(chǎn)黨還是國軍,王老板一概熱情接待。
三天后,還是在瑪麗咖啡館,王老板在放下了手中的一個小小的公文包后,滿臉喜色地從李漢年的手里接過一個和上次一模一樣、只不過分量更重的手帕包,轉(zhuǎn)身笑瞇瞇地離開了咖啡館。
回到家,李漢年就迫不及待地打開了公文包,拆開包扎得嚴嚴實實的報紙包,看著終于呈現(xiàn)在眼前的嶄新的真空二極管配件,他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在向克功同志匯報完所有情況后,李漢年退掉了亨利路8號的狹窄的單身公寓,轉(zhuǎn)而帶著未婚妻安子文租下了隸屬于英租界內(nèi)西斯得路上的一個叫做伊甸園的小洋房二樓,這里畢竟比較寬敞?紤]到安子文對外盡管落魄,卻仍然是大戶人家小姐的身份,如果干家務活,那必定與身份不符,所以,丁克功就安排一個四十多歲的烈士家屬以保姆吳媽的名義,住進了李漢年樓下房東隔壁的工人房,從而協(xié)助李漢年和安子文的日常工作。
家總算是安頓好了,也領(lǐng)了結(jié)婚證,舉辦了小小的教堂西式婚禮,接下來就要開始公開生活了?粗鴴煸趬ι系慕Y(jié)婚照,又回頭看看在一邊哼著歌兒忙碌個不停的安子文,李漢年的心里不由得感慨萬千。自從打入敵人內(nèi)部到現(xiàn)在,他就從未想象過會有今天這樣的日子,他不免長嘆一聲,要是這一切都是真的那該多好啊!
按照克功同志的指示,只要一有空,安子文就陪著李漢年有意地經(jīng)常出入一些大的場合,彼此優(yōu)雅地以“先生”和“太太”相稱,在別人的眼中,那簡直就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新人。
可是有一個人的眼睛里,卻像揉進了一粒沙子,讓這個人在強顏歡笑的同時,內(nèi)心世界卻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煎熬,這個人就是鐘向輝。
今天是站長丁恩澤女兒丁嘉惠的十八歲生日,丁恩澤出面宴請了很多好友,這其中當然也少不了兩個得意門生——鐘向輝和李漢年。在他看來,趁這個難得的機會應該要向周圍的人宣布女兒訂婚的消息了。丁恩澤一邊忙著招呼陸續(xù)到場的客人,一邊心滿意足地偷眼看著站在自助吧臺前鐘向輝那挺拔的身影,心想,這小子無論是賣相還是內(nèi)涵,都是一個不錯的人選!只要慧慧下半輩子有了依靠,自己還圖個什么呢?
趁個空當兒,丁恩澤踱著方步來到身著中校軍服的鐘向輝身邊,笑瞇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向輝啊,別老一個人愣著,慧慧呢?她怎么不在你的身邊?”說著,他回頭四處張望了起來。
“哦,恩師,你別擔心,她還在化妝,一會兒就好!”鐘向輝低眉順眼,滿臉帶笑。
“沒事沒事,耐心點,小伙子,以后需要你等的時間還長著呢!哈哈……”
看著仰天大笑而去的丁恩澤,鐘向輝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一個五味瓶,所有滋味全都一起涌上了心頭。他呆呆地看著面前吧臺上的那朵水靈靈的紅玫瑰,長嘆一聲,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前幾天聽了他的回稟后,老父親鐘山倒是沒說什么,當下就點頭答應了婚事,今天由于身體原因,沒來也在情理之中?墒晴娤蜉x的內(nèi)心深處,卻怎么也擺脫不了那雙該死的迷人的眼睛。他感覺自己此刻就像站在一道高高的門檻之上,只要風輕輕一吹,他就會向一個不確定的方向倒下去。這真是一種說不出的煎熬。
同樣是女人,安子文身上女人味兒十足,講話柔聲細語,嬌媚生動,腰肢纖細,雙眼迷人,性情溫軟,張弛有度,言談之間讓人頓生親切之感,外表也很是中看。相比之下,丁恩澤的女兒丁嘉惠卻完全不一樣了,偏愛男裝不說,講話毫無禮數(shù)可言。要知道天底下再漂亮的女人,如果不溫柔的話,那么,美貌也就等同于虛設(shè)。
“向輝兄,幸會,幸會!”
身后傳來一陣熟悉的招呼聲,鐘向輝條件反射般地轉(zhuǎn)過了身,看著站在面前的同樣身穿軍服的李漢年和一身紫紅色旗袍的安子文,笑容頓時變得很艱難:“你們來了啊,漢年老弟,祝賀你,新婚之喜!”
李漢年微微一笑,擺了擺手,滿臉的歉意:“這兵荒馬亂的,只是辦了手續(xù),婚禮也是草草完成,就走了個形式,就馬克神父和我們兩個而已,戰(zhàn)事吃緊,一切從簡啊,只是委屈了我們子文了。”
“看你說的,漢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心滿意足了,還談什么委屈啊!”安子文深情地凝視著身邊的李漢年。
“漢年老弟,婚禮不能不大辦,那不合規(guī)矩的。這樣吧,我和恩師講一下,我們一起辦吧,你說呢?”鐘向輝說這句話的時候,眼前晃來晃去的全都是安子文那幽雅恬靜的笑容。他的心里不由得一陣苦笑。以前從來都不相信什么一見鐘情,可是如今明擺著就是死心塌地地愛上了面前這個根本就不可能屬于自己的女人,或許這就是命吧!
“你也要辦了?那好啊!我們就當你們夫妻倆的伴郎伴娘,好不好?還有……”李漢年微微沉吟了一下,又看了看身邊小鳥依人般的安子文,隨即改口道,“你們?yōu)橹,我們呢,就當陪襯吧,免得搶了你們的風頭。向輝兄,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們之間還要那么客套,那就顯得生分了……”
正說著,鐘向輝的胳膊被人猛地牢牢抓住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在身邊響了起來:“哈哈!你在這兒呢,向輝,叫我好找!”
說這話的女孩正是丁恩澤的女兒丁嘉惠,年方十八,一頭短發(fā),滿臉俏皮,身穿西裝,腳蹬長靴,舉手投足之間儼然是一個假小子。
相比之下,安子文就顯得更加溫柔可人了。
見此情景,李漢年和安子文相視一笑,向他們點點頭,隨即轉(zhuǎn)身離開了。
鐘向輝心里好一陣懊惱,他皺著眉轉(zhuǎn)身面對丁嘉惠,目光從上到下地掃視了一遍:“大小姐啊,今天是你的生日,十八歲了,也是成年人了,拜托,別像個孩子一樣不懂禮貌好不好?更別老打扮得像個男孩子!”雖然是上司的女兒,可是由于從小就認識,所以兩人之間也是無話不說,毫無顧忌。
丁嘉惠嘴巴一撇:“穿著旗袍走路我會摔跤的。再說了,現(xiàn)在不是提倡新女性嗎?在美國我穿西裝已經(jīng)習慣了啊,這有什么錯嗎?話說回來,穿西裝又怎么了,女人也要解放的,反正這樣我感覺挺不錯的!”
鐘向輝無奈地搖了搖頭,長嘆一聲,把頭轉(zhuǎn)了過去:“我懶得理你!”
“還有啊,我馬上就要嫁給你了,所以我不用愁嫁不出去啦!”丁嘉惠笑得很開心,鐘向輝卻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看到未婚夫臉上的不愉快,丁嘉惠這才抿著嘴,收斂了點:“你別生氣了,向輝,要不,我這就去換旗袍!”
“算了,別折騰了!”鐘向輝不吱聲了,繼續(xù)把目光返回到了面前吧臺上的那朵玫瑰花上。只不過這一次,他再也沒有辦法安下心來了,他的耳邊時不時地傳來不遠處安子文非常有節(jié)制的輕笑聲,再回頭看看身邊這似乎永遠都長不大的小女孩,鐘向輝的心里充滿了一陣酸酸的感覺。他無奈地搖了搖頭,伸手攔住了在身邊來回穿梭的服務生,又從托盤上拿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丁恩澤這輩子給自己定下了三個目標:第一,爬上國民黨保密局上海站站長的重要位置;第二,給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女兒找個門當戶對的好婆家,以后沒有后顧之憂;第三,自己和老婆有個吃穿不愁的好歸宿。現(xiàn)在看來,第一個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第三個,那就更不用提了,自己私底下已經(jīng)攢足了金條,將來帶著老婆去臺灣,別說這輩子,下輩子的花銷都夠了,還擔心什么呢?這第二嘛,眼瞅著也是十拿九穩(wěn)了,還是明智啊,當初一眼就看中了鐘家的孩子。鐘向輝和他那一根筋執(zhí)拗到底的老爸鐘山完全是兩個不同的個性,要真是像了那老東西的話,無論自己如何調(diào)教都是沒有用的。什么叫知足?這就是啊。剩下來的日子,就只需要圖個平平安安了!想到這兒,丁恩澤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正在這時,丁恩澤的貼身副官急匆匆地來到他身邊,彎下腰悄聲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丁恩澤的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
“惠惠,你跟我進來!”丁恩澤走到女兒丁嘉惠的身邊,頭也不回地冷冰冰地丟下一句話后,也不等女兒回答,就徑直走向了對面的書房。
一邊站著的鐘向輝不由得愣住了,但是因為這是別人的家事,而且看起來丁恩澤也并不愿意身邊的外人摻和進去,所以他也沒有多問,他明白好奇心有時候還是不要有的好。
丁嘉惠一臉的不情愿,但還是無奈地朝鐘向輝使了個眼色,然后乖乖地跟在父親的身后走進了書房。
門關(guān)上后,丁恩澤心中壓抑著的不滿頓時爆發(fā)了,他盡量壓低著嗓門,怒斥著女兒:“惠惠,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和共黨是不是有什么瓜葛?”
“這又有什么?政治信仰自由嘛!”丁嘉惠倒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她一屁股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脾氣頓時表露無遺。
“你……你知道你老爸我是什么身份嗎?你知道現(xiàn)在外面到底是什么局勢嗎?隨時隨地可能就會和共軍開仗!你怎么可以這么不懂事呢?”丁恩澤越說越激動,他揮舞著雙手,就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爸,你是你,我是我!你不能阻止我的信仰自由!”丁嘉惠毫不客氣地瞪著父親,“你再逼我,我就離家出走!”
丁恩澤頓時慌了手腳,他知道這個寶貝女兒是說得出做得到,剛想口氣軟下來,可是轉(zhuǎn)念一想,不行,這回絕對不能松口,這可是要命的大事情!于是,他神情嚴肅,口氣強硬地繼續(xù)說道:“惠惠,我不跟你在這兒浪費口舌爭論什么信仰不信仰的,你那一套我不懂,我只知道花了那么多美金把你送到美國,你竟然灌輸了這么一腦袋的垃圾回來,我都快要被你給氣死了!你給我聽清楚了,以后不準許你再去參加什么運動,和你那幫有通共嫌疑的同學從現(xiàn)在起也要斷絕一切聯(lián)系,你聽明白了嗎?”
父親的話語不容置疑,可是,丁嘉惠不吃這一套,她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毫不客氣地直視著丁恩澤:“共產(chǎn)主義才是真正的民主,才能解放全中國!都現(xiàn)在這個局勢了,你還死腦筋。爸爸,老蔣就要完蛋了,你這樣做是阻止不了我的!我,我要去延安!”
丁恩澤嚇了一跳,趕緊上前伸手捂住女兒的嘴巴,同時轉(zhuǎn)頭看了看書房門,然后小聲而又嚴厲地訓斥道:“惠惠,你知道嗎?你和這幫共產(chǎn)黨嫌疑分子混在一起,那就是通共!保密局上海站站長的女兒通共,這樣的后果你到底想過沒有?南京老頭子那邊已經(jīng)下死命令了,在這戰(zhàn)事吃緊、一觸即發(fā)的緊要關(guān)頭,一旦抓住通共分子,就一個字——殺!到時候連你爸你媽都得跟著你掉腦袋,你忍心嗎?”
丁嘉惠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恐懼,可是隨即就被固執(zhí)的神情所替代了,一臉的堅定不移,雙眼直直地瞪著父親。
見此情景,丁恩澤的眼神中充滿了絕望,他松開了捂著女兒嘴巴的手,嘆了口氣,哭喪著臉嘀咕道:“沒辦法,看來我是管不了你了,要不,你和鐘向輝馬上結(jié)婚,越快越好!結(jié)婚后趕緊給我滾回美國去,別讓我再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