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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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陳鼻為什么生了一只與眾不同的大鼻子呢?這事兒大概只有他母親能說清楚。
陳鼻的父親陳額,字天庭,是我們村里唯一擁有兩個老婆的人。陳額識字很多,解放前家有良田百畝,開著燒酒作坊,在哈爾濱還有買賣。他的大婆是本村人,為他生了四個女兒。解放前陳額跑了,解放后,大概是1951年,袁臉帶著兩個民兵,去東北把他押了回來。他逃亡時是單身一個,把大婆和女兒們撇在家里,回來時卻帶著一個女人。那女人黃頭發(fā)藍眼珠,看上去有三十出頭年紀,姓艾名蓮。艾蓮懷里,抱著一條渾身生滿斑點的狗。因為這女人在解放前就跟陳額結(jié)了婚,所以他就合法地擁有了兩個老婆。村里有幾個赤貧光棍漢,對陳額一人雙妻極為不滿,曾半是戲說半是認真地要陳額讓出一個老婆給他們用。陳額咧著嘴,臉上的表情哭笑難分。陳額的兩個老婆起初住在一個院里,后來因為打架,鬧得雞犬不寧,經(jīng)袁臉同意,將小老婆安置在學校旁邊的兩間廂房里。學校的房子原來是陳額家的燒酒作坊,那兩間廂房也是他家的房產(chǎn)。陳額與兩個女人達成了協(xié)議,兩邊輪換著住。黃毛女人從哈爾濱抱回來的那條狗,被村里的土狗欺負死了。艾蓮?fù)χ蠖亲釉峁凡痪煤,生了陳鼻,所以有人說陳鼻是那條斑點狗投胎轉(zhuǎn)世。他嗅覺靈敏,也許與此有關(guān)吧。那時候我姑姑已經(jīng)去縣城學習了新法接生,成為鄉(xiāng)里的專職接生員。那是1953年。
1953年,村民們對新法接生還很抗拒,原因是那些“老娘婆”背后造謠。她們說新法接生出來的孩子會得風癥。“老娘婆”為什么造謠?因為一旦新法接生推廣開,就斷了她們的財路。她們接生一個孩子,可以在產(chǎn)婦家飽餐一頓并能得到兩條毛巾、十個雞蛋的酬勞。提起這些“老娘婆”,姑姑就恨得咬牙切齒。姑姑說不知道有多少嬰兒、產(chǎn)婦死在這些老妖婆的手里。姑姑的描繪給我們留下恐怖的印象。那些“老娘婆”似乎都留著長長的指甲,眼睛里閃爍著鬼火般的綠光,嘴巴里噴著臭氣。姑姑說她們用搟面杖擠壓產(chǎn)婦的肚子。她們還用破布堵住產(chǎn)婦的嘴巴,仿佛孩子會從嘴巴里鉆出來一樣。姑姑說她們一點解剖學知識都沒有,根本不了解婦女的生理結(jié)構(gòu)。姑姑說碰上難產(chǎn)她們就會把手伸進產(chǎn)道死拉硬拽,她們甚至把胎兒和子宮一起從產(chǎn)道里拖出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如果讓我選擇一批最可恨的人拉出去槍斃,我都會毫不猶豫地說:“老娘婆”。后來,我慢慢地明白了姑姑的偏激。那種野蠻的、愚昧的“老娘婆”肯定是存在的,但有經(jīng)驗的、靠自身經(jīng)驗體悟到了女性身體秘密的“老娘婆”也是肯定存在的。其實我奶奶就是一個“老娘婆”。我奶奶是一個主張無為而治的“老娘婆”,她認為瓜熟自落,她認為一個好的“老娘婆”就是多給產(chǎn)婦鼓勵,等孩子生下來,用剪刀剪斷臍帶,敷上生石灰,包扎起來即可。但我奶奶是一個不受歡迎的“老娘婆”,人們都說她懶。人們似乎更喜歡那種手忙腳亂、里外亂竄、大喊大叫、與產(chǎn)婦一樣汗流浹背的“老娘婆”。
我姑姑是我大爺爺?shù)呐畠。我大爺爺是八路軍的醫(yī)生。他先是學中醫(yī)的,參軍后,跟著諾爾曼•白求恩,學會了西醫(yī)。白求恩犧牲后,大爺爺心中難過,生了一場大病,眼見著不行了,說想家想娘了。組織上批準他回家養(yǎng)病。他回到老家時,我老奶奶還活著。他一進家門就聞到一股熬綠豆湯的香氣。老奶奶趕緊刷鍋點火熬綠豆湯,兒媳婦想幫忙,被她用拐棒撥拉到一邊。我大爺爺坐在門檻上,焦急地等待著。姑姑對我們說那時她已經(jīng)記事了,讓她叫“大”她不叫,躲在娘背后偷著看。姑姑說從小就聽娘和奶奶嘮叨爹的事,終于見到了,卻覺得好陌生。姑姑說大爺爺坐在門檻上,臉色蠟黃,頭發(fā)長長,虱子在脖子上爬。穿著一件破棉襖,棉絮都露了出來。姑姑說她的奶奶也就是我們的老奶奶一邊燒火一邊流淚。綠豆湯熬出來了。大爺爺急不可耐,不顧湯熱燙嘴,捧著碗急喝。老奶奶叨叨著:兒啊,不用急,鍋里還有呢!姑姑說大爺爺雙手哆嗦。喝了一碗,又添了一碗。喝完第二碗后他就不哆嗦了。汗水沿著他的鬢角流下來。眼珠漸漸地活泛了,臉上有了血色。姑姑說她聽到大爺爺肚子里呼嚕呼嚕響,好像推磨一樣。一個時辰后,姑姑說大爺爺?shù)綆锶,拉了個稀里嘩啦,似乎連腸子都拉了出來。然后就慢慢地好起來,兩個月后就精神健旺生龍活虎了。
我對姑姑說,曾在《儒林外史》上看到過類似的故事。姑姑問我:“儒林外史”是什么?我說是古典文學名著。姑姑瞪我一眼,說:連古典文學名著上都有,你還懷疑什么?!
大爺爺病愈之后,就要回太行山找部隊。老奶奶說:兒啊,我沒幾天活頭了,給我送了終你再走。大奶奶自己不好說,就讓姑姑說。姑姑說:爹,俺娘說了,你要走也行,但要給俺留下個弟弟再走。
這時,八路軍膠東軍區(qū)的人找上門來,動員大爺爺加入。大爺爺是諾爾曼•白求恩的弟子,名氣很大。大爺爺說,我是晉察冀軍區(qū)的人。膠東軍區(qū)的人說,都是共產(chǎn)黨的人,在哪里干不一樣?我們這里正缺您這樣的人,老萬,無論如何我們也要把您留下。許司令說了,用八人大轎抬不來,就用繩子給老子捆來,先兵后禮,老子擺大宴請他!就這樣,大爺爺留在了膠東,成了八路軍西海地下醫(yī)院的創(chuàng)始人。
這地下醫(yī)院真在地下呢。地道連著房間,房間通向地道,有消毒室、治療間、手術(shù)室、休養(yǎng)室,這些遺跡至今保存完好。在萊州市于疃鎮(zhèn)祝家村,一個八十八歲的老太太,王秀蘭,當年跟著大爺爺當過護士,她還健在。有好幾間休養(yǎng)室的出口通向水井。當年,一個年輕姑娘去井里打水,水桶莫名其妙地被扯住了,低頭往里一看,井壁側(cè)洞里,一個年輕的八路軍傷員正對著她扮鬼臉呢。
大爺爺?shù)母叱t(yī)術(shù)很快在膠東傳開。許司令肩胛縫里那塊彈片就是他取出來的,黎政委愛人難產(chǎn),也是大爺爺手術(shù),保了母子平安。連平度城里的日軍司令杉谷也知道爺爺?shù)拇竺时聛頀呤,坐騎大洋馬被地雷炸翻。他棄馬逃走。大爺爺為這匹馬動了手術(shù),治愈后,成了夏團長的坐騎。后來此馬戀舊,咬斷韁繩逃回平度城。杉谷見寶馬復(fù)歸,驚喜萬分,讓漢奸秘密探訪,得知八路軍在他眼皮底下建了一座醫(yī)院,醫(yī)院院長就是把死馬醫(yī)活的神醫(yī)萬六府。杉谷司令是學醫(yī)出身,惺惺相惜,總想把大爺爺招降過去。為此,杉谷從《三國演義》里學了詭計,派人秘密潛入吾鄉(xiāng),把我老奶奶、我大奶奶、我姑姑綁架到平度城中,扣做人質(zhì),然后派人送信給我大爺爺。
我大爺爺是意志堅定的共產(chǎn)黨人,看完杉谷的信,揉巴揉巴就扔了。醫(yī)院門政委將這信撿起來送到軍區(qū)。許司令和黎政委聯(lián)名寫信給杉谷,怒斥他是個小人。信中說如果他敢傷萬六府三位親人一根毫毛,膠東軍區(qū)將集合全部兵力攻打平度城。
姑姑說她與大奶奶老奶奶在平度城里住了三個月,有吃有喝,沒受罪。姑姑說那杉谷司令是個白臉青年,戴一副白邊眼鏡,留著小八字胡,文質(zhì)彬彬,講一口流利中文。他稱老奶奶為伯母,稱大奶奶為嫂夫人,稱姑姑為賢侄。姑姑說她對杉谷沒有壞印象。當然這是姑姑私下里對我們自家人說的,對外她不這樣說。對外她說,她與大奶奶老奶奶受盡了日本人的嚴刑拷打、威逼利誘,但堅決不動搖。
先生,我大爺爺?shù)墓适氯烊挂舱f不完,咱們得空再聊。但大爺爺犧牲的事必須說說。姑姑說大爺爺是在地道里為傷員做手術(shù)時,被敵人的毒瓦斯熏死的。縣政協(xié)編的文史資料上也是這樣說的。但也有人私下里說大爺爺腰里纏著八顆手榴彈,騎著騾子,一人獨闖平度城,想以孤膽英雄的方式去營救妻子、女兒與老母,但不幸誤踩了趙家溝民兵的連環(huán)雷。傳播這消息的人姓肖名上唇,曾在西海醫(yī)院當過擔架員。此人陰陽怪氣,解放后在公社糧庫當保管員,曾因發(fā)明了一種特效滅鼠藥而名噪一時,名字中的“唇”字,見報時也改為“純”字。后來被揭露,他的特效鼠藥的主要成分是國家已經(jīng)嚴禁使用的劇毒農(nóng)藥。此人與姑姑有仇,因此他的話不可信。他對我說:你大爺爺不聽組織命令,撇下醫(yī)院的傷病員,耍個人英雄主義,行前為了壯膽,喝了兩斤地瓜燒酒,喝得醉三麻四,結(jié)果糊里糊涂踩了自己人的地雷。肖上唇齜著焦黃的大牙,簡直是幸災(zāi)樂禍地對我說:你大爺爺和那匹騾子都被炸碎了,是用兩只筐子抬回來的?鹱永镉腥烁觳,也有騾蹄子,后來就那么亂七八糟地倒進了一個棺材。棺材倒是不錯,是從蘭村一個大戶人家強征來的。我把他的話向姑姑轉(zhuǎn)述后,姑姑杏眼圓睜,銀牙頓挫地說:總有一天,我要親手劁了這個雜種!
姑姑堅定地對我說:孩子,你什么都可以不相信,但一定要相信,你大爺爺是抗日英雄,革命烈士!英靈山上,有他的陵墓,烈士紀念館里,展覽著他用過的手術(shù)刀和他穿過的皮鞋。那是雙英國皮鞋,是諾爾曼•白求恩大夫臨死前贈送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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