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與光明
王君心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極少極少的一部分人知道：黑夜是一只鯨魚。
到了黃昏時分，黑夜就會從很深很深的海底來到地面上來，巨大的尾巴從天空中游過，掠起層層云瓣的浪花，匆匆地吞沒陽光的余燼。
然而沒有人知道，黑夜也是喜愛光芒的。這也是為什么夜晚的天空中總有星子閃爍，為什么萬籟俱靜的街道上總有路燈在輕聲細語。留下這些光點的黑夜總是小心翼翼的，它擔心人們發(fā)現(xiàn)它的小秘密。它有些害羞。
清晨是黑夜最喜歡的時刻，因為在太陽升起的一瞬間——縱然只有一瞬間——它離陽光是最接近的，那時候它正要返回海底。忙碌了一整個晚上的黑夜總是忘不了膽怯而又渴切地瞥一眼太陽身邊，那些染上了層層絢霞的云朵，它羨慕它們。然后獨自在深黑的海底悄悄地收藏那灼熱的紅色，它把它們藏在夢里。
躍入海水的時候，黑夜總是讓自己的尾巴搖擺得更猛烈一些，濺起的浪花更大一些，當飛灑的水花染上炫目的金色時，它會幻想那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這樣的生活，黑夜感到非常滿足。
可是有一天的傍晚，讓一切都改變了。
那天，黑夜同往常一樣從海邊開始，讓黑暗靜靜地漫過世界的各個角落，星星就像是沙灘上的貝殼，經(jīng)過浪花的拍打反而更加清亮了。
在黑夜游過一個小鎮(zhèn)時，他聽到了一個很細很細的聲音，像是春天最柔嫩的枝條。
黑夜感到驚奇：它聽不到任何聲音，除非那聲音是說給它聽的。因此它所了解的世界，是一絲兒聲響都沒有的靜謐，可是今天，它卻聽到了聲音。
有人在對我說話！黑夜快樂地朝小鎮(zhèn)游去，它同樣觸碰不了任何事物，因而它龐大的身軀對小鎮(zhèn)的樓房造不成任何威脅。
“是誰？誰，在對我說話？”黑夜問道。
細小的聲音又一次飄進了耳朵，黑夜知道了聲音傳來的方向，那是一幢破舊的房子，紅色的墻磚塌了一面，爬滿了莽莽蒼蒼的苔蘚，滿是腐朽與灰塵的味道。
黑夜把眼睛對準了舊屋子墻上的裂口，看到了一個坐在床邊的男孩。
“……是我，我在和你說話。”男孩不停地重復著。
黑夜好奇地問：“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我的？”
男孩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笑容：“我聽到了你的聲音。”
“我的聲音？”黑夜感到不可思議。
“我的眼睛壞掉了，耳朵就特別靈敏。很多個夜晚，我都聽到了你路過的聲音，我對你打招呼，可你從未停下過，除了今天……”
黑夜這才發(fā)現(xiàn)，屋子里的男孩是個盲孩子，他的眼睛是渾濁的。
男孩局促地問：“為什么不說話了……？對不起，我說錯了什么嗎？”
“我還在呢。”黑夜溫柔地回答他。
“我可以問問你是誰嗎？”男孩小聲地問，“我一直都待在這兒，陪伴我的只有不盡的長夜，我討厭眼前這無盡的黑暗，我一直想找個朋友，陪我聊聊天，讓我看一看光亮，就一瞬間也好。”
男孩的話讓黑夜失去了所有的勇氣。男孩最討厭的是黑暗，而自己則是伴隨著黑暗的黑夜，然而它和男孩一樣喜愛光亮，那暖人的、絢麗的東西，它又和他一樣從來都是孤單一人。它不想失去這個朋友。
最后，黑夜鼓足了勇氣對男孩說：“我是星星，你認識我嗎？”
“星星，你是星星！”男孩快樂得幾乎要躍起來了，他歡快地喊道：“你和太陽一樣，是有光芒的東西，你一定能為我?guī)砉饷靼桑?rdquo;
黑夜又愣住了，他不知道該怎么圓這個謊言，于是說：“讓我想想辦法，再過幾天，也許就可以為你帶來光明了。”
“真的嗎？太謝謝你了！”男孩笑了起來，渾濁的眼睛里也仿佛有清亮的光點。
快到凌晨了，黑夜不得不和男孩告了別，匆匆地游過天空，回到海底，這一次，它忘記了天邊的朝霞。
這以后的每天夜里，黑夜都會讓一只眼睛貼近舊屋子的裂口，陪男孩聊天，他們的話題總也離不開光芒，很多時候男孩都會問黑夜一些關于星星的問題，黑夜笨拙地編一些故事，而男孩卻將它們牢牢地記住了。
離別時，男孩總會問：“明天會給我?guī)砉饷鲉幔?rdquo;
“再等等吧。”黑夜這樣回答，不忍心低頭看到男孩失望的表情。
黑夜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愛上了那個孩子，他們是那么相似，都熱愛陽光，都知道孤寂的痛苦，都有些笨拙，不善于表達。
但是它真的可以為男孩帶來光明嗎？
不知道是第幾次聽到男孩問起這個問題，黑夜終于下定決心，它對男孩說：“下一次，下一次我就要帶光明來了。”
“真的嗎？”男孩的臉頰頓時罩上了一層鵝黃色的光芒。
這天的凌晨，黑夜沒有馬上回到海底，它在海面上停下了，他注視著噴薄而出的陽光，懇切地對朝陽說：“我想給你個盲孩子帶去光明，你能幫幫我嗎？”
“傍晚時升起的第一顆星可以給他帶去光明，可是如果你摘下它，交給那個男孩的那一個，你就會像水滴那樣散入空氣，直到消失。”朝陽回答。
太陽的光芒在黑夜身上留下了烙印，但是黑夜緊緊摟著朝陽的話，并不感到疼痛。
傍晚時分，黑夜浮出了海面，第一顆星已經(jīng)升起了，是天空最明亮、最清澈的那道光。
摘下它，送給男孩，他就會得到永遠的光明了吧。黑夜想道，縱然自己將因此失去生命，可它也是多么想觸碰那溫柔的光啊。
如果碰到那星星的光，我的夢想也就達到了啊。
黑夜不再猶豫了，它躍入空中，尾巴在海面上掠起巨大的浪花。它用嘴銜下了那顆明亮的星，飛快地趕往男孩身邊。
黑夜感覺自己正在不斷消散�？晌矣钟|碰了多么美好的東西啊，黑夜想，身體仿佛被星星的光包圍了一般，沒有絲毫的疼痛，只有喜悅不斷地溢出。
“我把光明帶來了。”黑夜對舊屋子里的男孩說，它把星星放進屋子里，正好落在了男孩的手中。
“謝謝！”就在男孩睜開復明的雙眼，感受到第一縷光芒時，黑夜已經(jīng)化作了無盡的水滴，消散在了空氣中。
黑夜走后仍會有另一只鯨魚接替它的工作，新的黑夜知道，包圍著新一天陽光的絢麗云霞，就是散作水滴了的黑夜，它終于憑借自己的勇敢和追求，來到了太陽身邊。
黑暗的長夜終于結(jié)束了，我終于可以感觸光明了！小鎮(zhèn)上的舊屋子里，男孩無比歡欣地在心底喊道。
只是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教會他如何迎接光明的人，正是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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