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丟鏢也是一種機緣
雪下得很大,紛紛揚揚,遮住了整條長街。這條平京城里最高貴的街巷,覆著同樣厚厚的白色,看起來似乎和普通的長街并沒有多大區(qū)別。
如果不看那些巍峨門樓的話。
第一縷晨光穿透云層,照在對面那座門樓的琉璃頂上,幻化出耀目光輝。蘇末兒仰頭,把葫蘆里剩下的酒全倒進了嘴里,一口咽了下去。
最辛烈的燒刀子,下去之后,從咽喉到腸胃,就像是燒了一路火焰。
借著這股酒勁,蘇末兒躍下屋頂,走向那扇巍峨的大門。
杜府。
杜。在大晏,這是僅次于皇族鳳氏的姓氏,有著天下最著名的特產(chǎn):皇后娘娘。
據(jù)說鳳家開國皇帝的元配妻子就是杜家的女兒,可惜她沒等到皇帝一統(tǒng)天下,便死在了戰(zhàn)場上。皇帝登基之后,感念她與杜家的恩德,下旨鳳家皇儲世世代代必娶杜家長女為妻。所以這鳳晏的皇后,十有八九都姓杜。
在京城,這是家喻戶曉的故事。但對末兒這個剛從峨眉山下來的鄉(xiāng)下人來說,這完全是一件新鮮趣聞,還是在杜家登門托鏢之后,才模糊知道了一個大概。
然后,她很興奮。
于是末兒也興奮了。
爹爹正是為了振興鏢局,才將她和大哥從小就送往名山學藝,今天剛剛出師回到家,沒想到馬上就可以出鏢了!
蘇家鏢局不過是個三流鏢局,平日里是想也不敢想高攀這樣尊貴的主雇。蘇鏢頭捧著杜家所托的玉佛,被這塊從天而降的大餡餅砸得兩眼呆滯,直到蘇夫人暗暗掐他的腰,他才回過神來。
那一天,蘇家上下,連趕車的張伯都笑歪了嘴。
因為所有人都明白,即使杜家只托這一次鏢,蘇家這間三流鏢局也可以“曾為杜家保鏢”這塊金字招牌,躋身于京城一流鏢局的行列,名揚天下。
這是蘇鏢頭一生的夢想,也是一生的遺憾,因為他的武功并不高強,所以一子一女從幼時便送往名山學藝。蘇末兒自三歲上峨眉,長子蘇少起則是從小在問武院學藝,已經(jīng)出師好幾年,膽大心細,武藝又高,押鏢幾年從未出過紕漏,押這趟重中之重的鏢物原本再適合不過,奈何蘇少起出鏢在外,此時就算長上翅膀也趕不及回來了。
不過……蘇鏢頭笑瞇瞇的視線落在剛剛回家的女兒身上。峨眉劍法冠絕天下,女兒能夠出師,還能差到哪里去?以自己的經(jīng)驗再加上女兒的武功,一切就完美了啊。
于是,末兒連包袱都不用打開,重新背上準備出發(fā)。后堂,蘇夫人不太高興地拉拉丈夫的袖子,“我約了張媒婆明天來家里喝茶,你好歹等明天再走。”
“嗐,等我送了這趟鏢,咱們鏢局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張媒婆給末兒說的相公可就不止什么開茶葉店的了,咱們末兒一定能嫁個秀才!”
這話說得蘇夫人眼睛一亮。話說兒子從小學武也就算了,兒子嘛,畢竟要挑起將來的家業(yè),可女兒居然三歲就被送進了深山,蘇夫人真是一千一萬個不愿意,十幾年來不知為這個跟蘇鏢頭拌過多少嘴。蘇夫人想的也沒錯,姑娘家十五歲及笄,搶手些的早就有人家了,末兒十八歲才下山,女兒家的青春何其珍貴,怎能就這樣斷送在深山古廟里?街頭布莊的胖婆娘安慰自家那個十九歲還沒出嫁的老閨女時,已經(jīng)不止一次提起過“蘇家還有一個呢,只怕比你還晚”,又說,“尼姑堆里長大的,不就是個小尼姑,還想嫁人?”氣得蘇夫人吐血三升,血濺五尺,發(fā)誓一定要讓女兒嫁得風風光光。她從接到女兒書信的那天起就開始頻繁約見張媒婆,到今天末兒踏進家門,張媒婆那里已經(jīng)排出了一長條的名單。
不過名單上的人不是街上一起開店做生意的,就是城郊的鄉(xiāng)紳,雖說地是有幾畝,但畢竟還是鄉(xiāng)下人。蘇夫人也不是沒有遺憾。恰好末兒像是被福星照著進門的,她前腳回家,杜家托鏢的人后腳就到了。連皇帝的丈人家都來托鏢,這筆買賣真的做成了,蘇家鏢局那可真要聲名大振,末兒一定能嫁個讀書人,將來丈夫當官,末兒說不定還能做誥命夫人呢。
蘇夫人喜滋滋地幻想著,喜滋滋地送父女倆出門,然后再喜滋滋地打開這些年一點一點給末兒準備的嫁妝箱子。嫁衣是大紅軟緞,料子極好的,不過繡花似乎不夠精致,書香人家眼光必定要高些呀……
但,還沒等蘇夫人將嫁妝的檔次往上升一點,蘇家父女就帶著鏢隊回來了。
速度遠比想象的快,情況也遠比想象的糟。
鏢被劫了。
這趟鏢分外緊要,蘇鏢頭將鏢師分作兩班,一班隨他守上半夜,一班隨末兒守下半夜。就是在下半夜出的事,劫鏢的人武功高強不算,人數(shù)又多,先在茶水中放藥,藥倒了幾名有經(jīng)驗的鏢師。剩下一個末兒,武藝雖然不錯,奈何江湖經(jīng)驗短少,等她將幾個蒙面人趕出半里開外,還為自己的劍法沾沾自喜的時候,東西已經(jīng)不見了。
丟了當朝權(quán)貴的東西,該用什么來賠?
鏢局所有人聚在廳中,燈火照出一張張茫然又惶惑的臉。
這趟鏢,可以讓蘇家一步登天,也可以讓蘇家永墮地獄。
鏢局所有人聚在廳中,燈火映得人人臉色蒼白。蘇鏢頭直直地盯著那只棗木盒子,仿佛里面還躺著杜府托送的那尊玉佛。
副鏢頭愁眉緊鎖:“少鏢頭想必已經(jīng)接到信,他在江湖上人面廣,說不定有辦法。”
蘇夫人道:“少起的朋友都是江湖中人,哪里認得什么當朝權(quán)貴?老爺,上回劉御史過壽,你不是還送過禮,或許,可以托一托他的門路?”
蘇鏢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一個御史,哪有資格登杜家的門……”
“那現(xiàn)在可怎么辦?”
這是所有人的茫然和惶惑。
作為這次失鏢的罪魁禍首,末兒一直默默地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到了此刻,默默地收起了一起把玩的酒葫蘆,悄然起身,從后門出去了。
她的想法很簡單,既然丟了人家的東西,那就賠給人家。那尊玉佛很貴重,但再貴也有個價錢,現(xiàn)在她雖然拿不出來,但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三年,總有一天,這筆債可以償還。
這也沒什么難的吧?
離開蘇家鏢局的時候是深夜,大片的雪花已經(jīng)落下來,靜靜地連接著天地。天很冷,一個行人也沒有,路上只有她一個人踏出的足跡,很快又被雪花覆蓋。
大半夜去擾人清凈,太過冒昧,末兒就在對面的屋脊上,借著一壺烈酒,坐了半個晚上。
天亮后,杜家大門緩緩打開。杜家家丁一個個挺胸凸肚走了出來,伸懶腰的伸懶腰,打招呼的打招呼,末兒走了過去,抱了抱拳,“幾位大哥,請問你們家老爺在不在?我有事要找他。”
家丁的眼角掃了掃她身上的粗布短打,以及明顯有幾分亂糟糟的頭發(fā),揮了揮手,“去去,哪里來的鄉(xiāng)下人?我家老爺是你想見就見的嗎?想見我們家老爺,也不先瞧瞧自己的模樣——”
他的話沒說完,其中一人一看末兒的臉,,忽然一震,“小、小姐……”
其余幾個人呆了呆,換別人這樣說胡話,一定是要笑他瞎了眼。但這人是他們的班頭。班頭施了一禮,急急打開了大門,壓低聲音:“小姐快請進來,天寒地凍,在外面冷著了可不好。”一面又道,“天時還早,老爺夫人都沒起床,小姐若要回屋請盡快……”
末兒有點傻眼,“那個,我是來找你們老爺?shù)?hellip;…我是蘇家鏢局的……”
這下?lián)Q班頭傻眼了。杜家只有一位小姐,名喚雪意,那是未來的皇后娘娘,養(yǎng)在深閨,他們這種看門的奴才哪里見得了?只不過是近來小姐的近身丫環(huán)阿嫣總帶著個人偷偷出門,那人雖然穿著丫環(huán)的衣裳,形貌氣度,卻絕非一個丫環(huán)。他已經(jīng)活了半百,什么事情看不出來,不過既然是小姐行事,而每次給的賞銀份量都又足,他當然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但這一次,“小姐”的臉似乎沒那么白了,眼睛倒是亮了許多,眉毛……好像也粗了點,眉尾揚得高高的,精神頭特別足的樣子,也是從來沒有在小姐身上出現(xiàn)過的。
好像……真的不是小姐。
“蘇家鏢局?”老家丁念著這四個字,忽然想起了上頭的另一件交待,“啊呀,蘇家鏢局,好,好,你隨我來。”
老家丁忙忙地將末兒帶到了后院,前面就不再是他能去的地方了,他把末兒交給了一名在內(nèi)侍候的老婆子,看著末兒的背影,猶拈著胡子,不由在想:“真像啊……怎么那么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