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十二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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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達三年之久的牢獄生活實在可以稱作窩囊透頂。污穢的環(huán)境令我對許多過去熟知的漢語釋義產(chǎn)生了新的理解,其實中間大多數(shù)也是聽來的而并非僅僅出于我的杜撰。譬如說犯人的“犯”字吧,既然偏旁部首歸在了“反犬”一類,那么也就等于同時注定了它的非人性,更由此導致的直接后果是:身著現(xiàn)代制服的獄卒們順理成章地會把犯人真正當狗看待。在這里,我們就是狗,狗都不如。
往昔崇高的社會身份完全沒法拯救籠中的我。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雖然表面上人人有衣穿卻絲毫不能掩飾住其赤裸的本質(zhì)構(gòu)成,一切都是完全兩樣的,電視里那種可以面對鏡頭喊冤的情形連想象中都不可能存在。我們唯一的事業(yè)便是充當苦力,每天六十車磚的重任壓抑得誰也絕對無暇閑作精神上的思考。我們的定量是分組進行的,因而我們沒人希望任何一個同類出問題。記得一回我們組有個瘦高的小伙子因為體力不支實在搬不動了竟然選擇了用磚頭對自己的腳踝上猛砸數(shù)下的方式借故作為偷懶的理由。然而結(jié)局總是得不償失的,我們的組頭兒聞訊當場便糾集了幾個四肢發(fā)達的幾乎是要將那小子四分五裂了。他一歇息我們每人便必須分攤?cè)テ渲幸徊糠值闹厝,而這些幾乎是要送人老命的。那回我忍住了肝火沒參與揍那小子,畢竟也是媽生的,我下不去手。
最好的生存方式莫過于處乎材與不材之間,盡管我嘗遍了人間屈辱,盡管我無數(shù)次地想過暗中結(jié)果了自己的性命以擺脫肉體上的重負,盡管我多么想放聲地狠狠大哭它一場,但我究竟沒那么做。我認定這是來自上天的報應(yīng),我會由衷地愧疚,我同時感到空虛。我甚至理智地洞見了自己這么多年來實際上一直不過是個獄外犯人,一條逍遙法外逍遙獄外逍遙良心之外的狗?上陮ξ襾碚f仍該算作是一種優(yōu)待,倘若世人知道我的全部滔天罪行,三十年,甚至三十顆槍子兒都并不是很公正的判決。
我知足了,我無權(quán)怨恨什么。我覺得我正在進入人生的另一個迷惑期,它將會把今后的我引向哪里,我完全無法知曉,也無所適從。
這段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我不會忘記,但我不愿多想、多寫,我打心底厭惡這段恥辱史。
據(jù)宋強說,我們的罪名是盜掘古墓葬,屬于情節(jié)較輕的一檔。那日我們走向暗穴后大抵是誤碰到了諸如機關(guān)之類的東西才導致了小面積的塌方,后來我們便被掩于其下了。我們的以身試法為祖國的重大考古發(fā)現(xiàn)提供了先鋒式的現(xiàn)實契機,聽說今天那里已經(jīng)列為禁地估猜很快就能夠作為古跡遺址向外國游客收取門票了。但我和宋強卻并不可能因此而免遭厄運,我想當時我們被發(fā)現(xiàn)時的樣子一定慘不忍睹俗不可耐。好在共產(chǎn)黨到底仁至義盡總算先為我們療了傷再審問具體經(jīng)過實現(xiàn)了先禮后兵,我們對一切供認不諱并且態(tài)度端正之極。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太多,我完全能夠想象得出我的被捕將在社會上至少藝術(shù)界造成多么壞的影響,用斯文掃地來作形容實在是太不到位了,況且這三年我的斯文哪里只是在掃地簡直是在活受洋罪。我多么清楚出去之后我所要面對的輿論壓力將比在這里至少大過萬倍以上,而我則將一肩挑起這群可畏的人言們踏向我的未來。
我一直疑心自己的精神疾病已經(jīng)每況愈下了。我似乎已經(jīng)辨不很清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究竟哪些是出于真實性威脅哪些是出于命令性幻聽,對宋強所述的許多情節(jié)我都一直采取將信將疑的態(tài)度,或許死神就將離我很近了吧?我得整理我的思緒,好好地寫一點東西留給后世。但是,我終于不能,畢竟暫且身陷囹圄的我還沒有資格去擁有本來可以屬于自己的政治權(quán)利與書寫權(quán)利,我只能暗暗在胸中完成畫竹式的構(gòu)思。
我想自己未嘗不需要攝入一些卡路里或者注射大劑量的惡性疾病疫苗賴以自殘。
令我慶幸的是,肖晶、夏鹿鹿、丁夢蕾、鄭義、大劉、蔡建強他們以及我的雜七雜八的親戚、同事和校領(lǐng)導們來探望我時,竟無一抱有對我冷眼低看的意思。
也許,我夏散舟這一輩子都不是個能夠讓他人俯視的人,縱然我臨時改變一下身份也罷。
我最不敢面對的就是鹿鹿,我怕見女兒的眼淚,怕見我的失足帶給她心靈上的陰影。因為女孩們對生活的體驗通常皆只在于其強烈的程度而與年齡大小無關(guān),鹿鹿會遭受的精神摧殘可能將使她在郁郁寡歡中完成殘缺型人格的早熟。但是,我錯了。女兒是堅強的,懂事的,她的坦然與平靜是那樣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終于可以放心地直面她而不再有所顧慮了,更奇絕的是,這過程中居然還能伴有笑。
第二個讓我無顏面對的是肖晶。這位可憐的結(jié)發(fā)妻,將為我承受著人間最殘酷的口水壓力。她活得太辛苦、太困難了,而她又只是個普通的女人罷了。怨我,全怨我。如果有來生,我甘愿為她做牛馬,真的。
丁夢蕾順利地考上了某高校地球化學系的碩士研究生,她告訴我我的出獄之日,也正是她的畢業(yè)之日。老天爺說了算的事兒,她等我。
至于鄭義,看來他要做我學生的計劃又得推遲三年了。世事難料,好在他的用功令我無地自容,我只能默默地祝愿這小伙子日后的飛黃騰達。
而在我自己,目前最大的樂趣與最大的苦惱卻只剩下了一個字,那便是熬。
熬或許可以使我的腦殼變得清醒一些。
放出來的那頓飯吃得我垂涎三尺,實在太香了,我?guī)缀踔赜謿w復到了十八歲以前的食欲。在平日,這頓飯可以相當于我兩天的伙食量。
鏡子里我打量自己,一副蒼老憔悴的德性。
喪失了一切社會職務(wù)的我如今倒顯得更加輕松了,最令我歡喜無比的是我的私有財富竟然會毫發(fā)無損。幾十年的苦心經(jīng)營在我的秘密呵護下誰也別想打它們的主意,現(xiàn)在我真正成了一個自由的人。
有的朋友勸我開廊賣畫,我均婉言謝絕了。篳路藍縷于我已毫無吸引力,我厭惡自己的創(chuàng)作染上銅臭味兒,它們來自我的心靈、精魂。從某種角度講,它們比我的生命更重要,我必須嚴格地操守它們的純潔性。
我決計足不出戶,大量創(chuàng)作。筆墨凝聚著我的心血,我要借助神鬼的力量遣發(fā)我內(nèi)心久來的壓抑。
燃燒一切,毀我塑我。
一個個巨大的白粉漆書“拆”字占領(lǐng)了三子招待所們所在的地域。
宋強這輩子賺到手的票子不下百萬,但他的積蓄幾乎為零。他是那種有錢喜歡帶別人花有三個能花五個的人。這回一拆遷,很有可能會使至今尚未婚娶闖蕩了一輩子的他從此偃旗息鼓。對于宋強來說,給他幾套城里的商品房純粹是浪費,現(xiàn)在房價越來越高,拆遷辦給的那兩個錢屁事都辦不了。招待所是宋強的祖父臨死時候留下來的遺產(chǎn),當初只有幾間瓦房,九一年被宋強翻了四層之后,這么多年來他幾乎就指望著吃這山了,F(xiàn)在房子要扒,他便也只有靠再想點子買些地皮做生意用來防老,橫豎這是他的本色,也是唯一的出路。
和所有的老百姓一樣,宋強們早就下定了決心跟拆遷辦那幫小子斗到底,真正鬧到最后什么事兒都可以做得出來。經(jīng)歷過的人都知道,要想把一方土生土長了幾十年的老百姓攆走實在不是件輕而易舉的差事。老百姓一家比一家難纏,對付國民黨反動派你可以飛機大炮盡管使幾百萬鐵軍也不在話下,可真要對付起內(nèi)部人民來反而就不是那么回事兒了,F(xiàn)在的拆遷開發(fā)商行為遠遠多于政府行為,老百姓心里有底兒,本地拆遷辦的那幫干事們成天打著政府的幌子狐假虎威吃喝嫖賭花的全是上頭撥給他們的拆地錢,隨便拿幾個子兒就想打發(fā)了人走剩下的凈歸自己們分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兒?人民群眾決不允許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的故伎重演,少玷污咱們偉大的黨!要干就干他個翻天覆地的,就茲當為民除害了。
話說回來,拆遷辦那些人也全不是省油的燈,他們背后有著強有力的人民法院作為后盾。
法律固然無情,然而有義,然而公正。他們不懂。
宋強放話說,爺爺怕他們個鳥,爺爺是做過牢放出來的。
一樁沒完沒了的買賣開始了,鹿死誰手雖然早晚必成定局可在這過程中誰會真?zhèn)吃虧那就不太好說了。
任憑你再往臉上貼金再橫再趾高氣昂也歸根結(jié)底是血肉之軀,說碰到宋強這樣的人敢一點兒不含糊哆嗦那都是假的。宋強也就這么一天天地拖著照樣做他的生意,其它的左鄰右舍也紛紛仿而效之反正人家不走我也不走。三個月下來了,紋絲兒動靜也沒有,不敢有,有不起來。拆遷辦的人自己也怕挨揍,更怕有人揭穿了他們的歪底兒,惹得一身騷。
引火索從這里點起。
穿過幾條曾經(jīng)熟悉的路,我終于看到了廣陵公寓。它的外廓早已洗盡鉛華,從建筑形式感分析至少也得在十五年以上了。周邊很多的路徑均發(fā)生了不同程度的改觀,我越過幾家小商販們的精美食攤,繞過幾片外貌不一的五色花壇,呵!我總算瞻見了這偉岸的樓影,我正要滿懷激動一步一步地接近它。
這里居住著二十一世紀最優(yōu)秀的藝術(shù)大師無常真人。
我走上樓梯的時候,那扇破舊的防盜門再次和我相晤了。十幾年前我見到它時似乎就沒比今天新去多少,舊的東西可以令人感到親切的氣息。酒是這樣,書是這樣,朋友是這樣,很多東西都是這樣。
可惜寂寂柴扉久不開,真人沒在。
我獨立在樓道里回憶往昔的歲月遺痕,真人是位不易接近的長者,他操守著古代文士的一貫品格,并且地地道道地做到了在無名無利狀態(tài)下的淡泊名利。記得在過去拜訪真人的一些日子里,我?guī)缀跏敲看味紩凰遣┐缶畹膶W養(yǎng)與內(nèi)涵所傾倒。在他老人家面前,仿佛我的所有新發(fā)現(xiàn)與新長進都是已為他先知的,一切都顯得那么渺小并且微不足道。真人一介文士,卻全無半點掉書袋的酸腐之氣。站在今天的立場看,他是絕對超越凌駕于我們這個藝術(shù)時代之上的天才與領(lǐng)軍人物。用傳統(tǒng)用現(xiàn)代用學院用民間用任何一種眼光任何一種角度審視真人的作品都顯得那么至高無上完美無缺。我歷來很難向人折服,然而如果一旦真正遇上了值得令我折服的人,那么我便會無條件地對他五體投地,真人就是。
在我人生最困惑的時刻,我需要真人為我指點迷津。我堅信,在這個星球上,只有他老人家才可以真正理解我夏散舟內(nèi)心的混沌世界。
然而真人的理念在我的心中卻永遠是個謎,一個頗費心機也解不開的謎。這個謎已經(jīng)離我們太遠太遠,凡夫俗子根本就不可能去接近它,看清它。誰也不可能,包括我在內(nèi)。
四樓走下來的一個婦女同志忽然喊出了我的名字,這是一個皮膚很黑的本地人,年紀大略與我相仿,我怎么也沒想起來她到底是誰。莫名其妙地與她搭了幾句之后,她告訴我無常真人可能到希臘旅游去了,她還說這老頭兒挺清苦人挺好她家就有老頭兒的作品。我于是提出了請她帶我上她家欣賞大師的名作她說可以。直到這時我才隱約記起了原來這個婦女就是我初中的一個同學,由于我們那個時代男女間基本不怎么多話所以導致了我今天的健忘。聊侃當中我沒告訴她自己曾經(jīng)的輝煌與如今的敗落,我只是把自己說成了一個普通的勞動者一個極平凡的人。她笑說大家都一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我一直都沒想起她究竟叫什么名字,也沒高興多問,免得人家背地譏諷我貴人多忘事什么的。我只是希望下回來時千萬別再弄個尋隱者不遇。
希臘,一個令很多人神往卻令我最傷心的地方。
我怏怏不樂地回到家里,我認定浪漫這個字眼兒早已離開了我的人生辭典。
平庸的自在令我不安,我想發(fā)瘋。
“強拆?搞得不得了嘍,你倒喊他們來試試看?拆爺爺?shù)乇P這么容易呀,爺爺還就是不樂意搬,看他能把爺爺頭拉去殺掉么?有本事就把爺爺再扔進去關(guān)個幾年,可就算那樣諒他還能關(guān)爺爺一輩子?爺爺?shù)故遣幌嘈诺确艩敔敵鰜淼哪翘祀S便他哪個當初找茬的還會有什么日子混,爺爺非把他全家殺得狗日干凈一個不剩才算罷休!”宋強兇惡地對拆遷辦派來談判的戴著玳瑁邊眼鏡兒的小干事拍桌子打板凳恫嚇道。
“宋老板您別那么大聲您安靜聽我說兩句好不好。”眼鏡兒扶正臉上的眼鏡面露難色地說,我們也是就事論事什么都得按條文來的呀,咱得講道理是不?”
“爺爺就是不講道理又怎么樣?條文不都是你們訂出來的么?乖乖,對你們怎么有好處怎么訂,我們老百姓沒文化不識字雖說光會寫自己名字但就不朝你們紙上寫怎么著,讓爺爺們干吃虧的事兒免談!”
“您不能這么說,這我非得跟你們講清楚不可。這條文怎么是我們訂的呢?國家是有拆遷法有明文的,一切都得按法辦事兒對不對,再說……”
“按法按法,按個雀兒法!按法為什么不算爺爺?shù)钠椒?按法爺爺一家老小上上下下這么多服務(wù)員上哪兒呆著喝西北風去?一起睡你家去你干么?按法爺爺早三十年前就該到馬克思那邊報道去了,還能輪到你今天跑這兒來廢話連篇?”
“哎呀宋老板您老別打斷我說話好不好,您讓我把話說完您再說行不?您家這種情況實在是有些特殊,您的那么多房子全是沒有房產(chǎn)證的,按道理都算違章建筑。根據(jù)條文按四百塊錢一個平方給您真已經(jīng)是很不錯了,您非把它算成正式面積怎么可能呢?我們得實事實事符合精神嘛。”
“哪個跟你們符合精神呀,爺爺強奸你媳婦兒扔你一包‘大前門’你答應(yīng)么?哼!你們蓋出來的房子就不是違章建筑我們自己蓋的就是我還問你們哪來的這個道理哩。只許州官點燈不許百姓放火么?呸!老實告訴你講,爺爺們這些房子還是蔣委座統(tǒng)治時代蓋的呢,多少年了,那時候哪家哪戶都沒有房產(chǎn)證,這都是他媽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F(xiàn)在是你們想要爺爺?shù)乇P就好比買東西似的還要看爺爺樂不樂意賣呢。爺爺房子再舊再破還是爺爺自己的,你們要動爺爺?shù)乇P就要給爺爺比這更好的地盤更大的面積。古話講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個道理你們不是不懂吧,不搬就算了搬就要搬比原來好的,尤其像爺爺們這種做生意的人家你早一天拆了店爺爺就要少做一天的生意,這個損失按法你們是不是也應(yīng)該賠呢?小伙子,將心比心吧,爺爺真是看你們年紀輕輕的不忍心跟你們動火,爺爺不相信要你家也拆遷了打發(fā)你幾萬塊錢你家就能算了么?哼!回去跟你們主子講,下次再想找我談就自己來。不是看不起你小伙子,像你們這些嘴上無毛辦事不牢講話不算數(shù)的人來一百趟也白來。你做得了幾分錢的主?”
眼鏡兒聽得直冒虛汗直撓頭,他大概生這二十多年來還是頭一回碰上這么難纏的“釘子戶”兼大地痞。
法院傳了幾次宋強去,填了無數(shù)的表費了無數(shù)的口舌仍舊不能解決任何實質(zhì)性的問題。是人都清楚,只要把宋強這顆“釘子戶”拔了去,其它的街坊就好辦多了。
宋強不講其它,只一句話,給爺爺四百萬馬上走人。這詞兒聽起來好像有點兒不怎么支持改革開放,但若仔細算來,這要求也還是并不能算作過分的。
任何人都有講理的一面,宋強也不例外。他的做法很簡單,他當然不必像很多鄰家婦女們那樣跑去拆遷辦坐地撒潑睡地打滾或者當街喊冤橫路叫屈,但講理也得分文講和武講,自古以來民貴社稷次之君輕才是硬道理,老百姓得罪不起。
上級已經(jīng)下達了限定宋強十五日內(nèi)搬出的命令,否則執(zhí)行強制拆遷,必要時不排除使用武力的可能。
宋強毫無懼色,他等著那一天。他有他的手段,叫對方吃不消的那種。
無巧不成書,越怕麻煩麻煩越多。就在接到強拆通知的第三天,宋強七十八歲的老媽一命嗚呼了。老太這輩子沒享過什么福也沒吃過什么虧,這些年來幾個兒女各自成家立業(yè)后親情甚疏也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能有空一聚。老太一直跟著宋強過,一日三餐洗衣倒尿都有服務(wù)員照料著,也沒什么別的嗜好就愛閑下來聽聽蘇州評彈,總還算是快活。宋強生前對老太關(guān)心很少,只是每個月給她幾百塊錢零用老太也就不再計較什么,F(xiàn)在老太一死,幾個不爭氣的兄弟姊妹們卻全知道一窩蜂上了,偏嚷著說三子招待所的房子是祖上留下來的,這些年讓宋強跟著老太過賺了那么多錢太便宜他了,還說這遺產(chǎn)非等分了不可。然而宋強如何肯干?這些基業(yè)好歹大多也是出于自己十多年的積累說什么也不能隨便拱手送人的,便是親姊妹也不行。最后大伙兒好不容易算暫時作了個決定:先把老太的喪事辦了再說,攘內(nèi)必先安外。等強拆之事大家一齊聯(lián)合給整贏了再具體商議遺產(chǎn)分割的辦法。老太的喪葬費照例由宋強一人承擔,這也是沒有出路的出路了。
當晚,宋強請我?guī)兔μ胬咸珜懲炻?lián),來一個送幛子的人寫一個。我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并籌備了一大筆厚葬費給他送了去,為老弟兄辦這點小事兒義不容辭。想來也慚愧,這還是我?guī)资陙眍^一回送墨寶給宋強,給他剛?cè)ナ赖睦夏赣H。
遺體告別式上,宋強哭得是最兇的一個,勝過他的任何一個兄弟姊妹。
老太死尸上幾件耳環(huán)戒指什么的首飾全被大女兒宋紅悉數(shù)剝走了,說是做紀念。
悼詞稿出自我手,由長子宋鵬泣不成聲地朗讀。
三子招待所上上下下人人披麻戴孝,面色菜青,幾十位親戚全部暫居不歸,預備對付來自數(shù)日后的武裝部隊。
可憐老太的骨灰盒在宋鵬們的操縱下竟未能及時地葬去公墓入土為安。宋家弟兄一定要在那天把這尊東西抬出來,合母親上天之靈共同保衛(wèi)自己的家園,這里有他們企圖瓜分的數(shù)份私財。
宋強不贊成老大的做法,但畢竟無奈少數(shù)沒法不服從于多數(shù)。況且此時占少數(shù)的就只有他一個,大家立場不同各懷鬼胎分道揚鑣,他且只好選擇沉默。
但愿這沉默不會走向爆發(fā)或者滅亡。
來自法院、拆遷辦、派出所等各大部門的領(lǐng)袖和非領(lǐng)袖們臨時聘用了近二百來號參差不齊的民工抄著家伙開著推土機浩浩蕩蕩地沖向了三子招待所打算實施他們的強拆行動。他們堅信憑幾只警棍的威力絕對足以震懾宋強這條地頭蛇并保證他們僅花數(shù)小時便可將這幢小樓夷為平地化為廢墟。
他們的算盤打的是出其不意,才早晨六點三十分,全數(shù)人員就已經(jīng)按部就班整裝待發(fā)了。
萬萬沒人想到宋家兄弟竟敢來這么一手,他們把汽油潑了滿地,各個橫立在門口擺出火攻的架勢。
宋強手握便宜打火機,五六個借來的煤氣罐和剩余的汽油桶早被抬出了戶外。這都是亡命之徒的勾當。
“哪個敢上來半步爺爺便燒死哪個。”宋強兇神惡煞般地豎眉熱對百夫臉。
第一桶汽油潑向前方幾個年輕的辦事員了,他們還沒來得及往后躲身上就統(tǒng)統(tǒng)中了“彈”。情急之下,他們只有選擇連連后撤慌忙逃竄,生怕宋強一根火星扔過來自己就得立馬改名叫烈士了。
這年代大概沒人高興做烈士,兩百來人竟無一個敢沖鋒陷陣,哪怕是那些佩帶警棍的公安員們也死守行營一步不肯出。
幾個拆遷辦的頭目大聲呵斥命令民工們快去辦事兒,但民工們不干。同樣是人誰都把命當命,這個賭注下不起。
宋強們的這一舉動誠可謂絕后空前,在僵持了數(shù)小時以后兩百來人的大部隊終于還是選擇了撤退。宋強放言只要隨便哪個跳出來他就會馬上抱著那人點起火同歸于盡,他是完全不理會來自大喇叭和大部隊的威脅的。自古以來橫的都怕不要命的,汽油的天險令公安員們也一樣地束手無策。只消一丁點兒的火花就可能會釀成數(shù)百平方米內(nèi)的巨大火災,誰也不希望看到那樣。所以他們只有暫時妥協(xié)與離開才是最明智的,武斗不行只有再回到文斗。對這幫人來說,強龍沒能壓得住地頭蛇可還真是破天荒第一回。
于是乎,宋家弟兄成了這一帶的焦點“英雄”,街談巷議的話題百分之五十均歸屬于此。
有時候人的確得狠。
宋強的算盤打的是先兵后禮。晚上,他委托蔡建榮邀請白天來的那幾位頭目共宴,有話坐下說。
宋強銀子該散的照散不誤,一點兒沒有強制的意思,但實際上當日席間在座的那幫家伙們都已經(jīng)被無形地強制了。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第二天,拆遷辦立即派了人來重新丈量面積。
四百萬元人民幣乖乖到手了,宋強不要房票不管折扣率只認現(xiàn)金講話。
據(jù)說,有幾位看不過眼的老鄰居們聯(lián)合匿名撥通了反貪局的電話陳述了他們的苦衷與冤情并果敢張貼大字報揭發(fā)了一些丑惡貓膩。此事很快驚動了省直機關(guān),受到密切重視。不日,該拆遷辦的若干首腦人員經(jīng)查貪污行為屬實,依法受到了應(yīng)有的制裁。
宋強已經(jīng)打算獨吞這筆錢,家里人比外頭人難對付,孤注一擲先斬后奏才是上策。
他去城北收購了一塊空地預備開發(fā)一個規(guī)模碩大的夜總會。
他扔給兄弟姊妹們一家兩萬塊錢,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宋紅哭著喊著要去法院鬧宋強連理都不理她。老媽沒有遺囑,所有房產(chǎn)證上的名字都是他宋強的。老媽死了,一代親二代表三代完,宋強根本不在乎跟他們幾個來不來往。
米已成飯,木已成舟,不行也只好行了。
一連番的大小事件把宋強給累慘了,今天他總算姑且累出了頭,該好生痛快地歇息上一會了。
他決定從此當個幕后收錢的“太上皇”,或者顧問。所謂顧問者,不聞不問也。坐在家里數(shù)票子玩該是他這個年齡應(yīng)得的享受了,再苦也總得有個盡頭吧。
三子招待所的那些員工們自然也全部要被攆走了,宋強是個義氣的人,臨別時一人送了他們兩千塊錢,該干什么干什么去。
這回他真成了孤家寡人了,可惜在我看來這并不能算是建立在功成名就基礎(chǔ)之上的身退。這樣的身退有些淺薄與簡單,但這恰恰又正是宋強這樣的普通人所最愿見的結(jié)果。
我不能這么身退,我還年輕。我不愿重蹈一個凡夫俗子的覆轍,我要找回昔日輝煌,我稀罕它們?墒,我已經(jīng)失卻了探路的明燈。我只能停留在虛偽的遐想中構(gòu)建偉大的心靈工程,這實在是一件比跟蛤蟆做游戲更可怕的事情。再這么下去不出一年我就會崩潰的,我厭惡處于渾渾噩噩狀態(tài)下的自己,厭透了,卻也無計可施。
數(shù)周后,我再度尋訪無常真人的結(jié)果依然是不遇。我只有將心里一切的想法付諸紙墨塞進門縫里,希望真人看了我的這篇長達萬言的文字之后可以或多或少給我一點期許的答案。這答案我實在望不見,尋不著,也悟不到。
或許,人生的道路本來便沒有答案么?
“又做噩夢啦你,這段時間怎么老是忽然半夜里一驚一乍的,要不要去開點兒‘安定’吃吃?”肖晶撥亮臺燈,詢問滿頭大汗剛被嚇醒的我。
“別介,可我不敢再這么睡下去了。”我喘著粗氣說,“我剛才好像夢見了在很多年以后,我們?nèi)祟愒诘厍蛏系慕y(tǒng)治地位已經(jīng)全被另一種生物取代了,幸虧我們還能被列為珍稀保護類動物被關(guān)在籠子里嚴禁宰食。我好像還夢見了自己忽然覺得看見每個人都是身上纏滿了動脈靜脈和各種紅綠血管的骷髏。我好像還夢見了在這種幻覺下發(fā)生的可怕的性愛,然后我又一不留神豢養(yǎng)了五十億頭鷹勾鼻子的閻羅……真是太嚇人了!唉,只怪自己壞事兒干得太多,這恐怕是賜給我的報應(yīng)。”
“別瞎想,早點兒睡吧。以前的事兒別再老管它了,其實我倒挺愿意過現(xiàn)在這種平淡生活的。”肖晶換了個睡姿臉朝我。
“肖晶,你不恨我么?我騙了你這么多年,我其實根本沒愛……”我閉上眼睛對著天花板表達了一半意思又咽了回去。
“恨。可恨你有又有什么用呢?”肖晶說著滴下冤屈的淚來,“你以為你進去的那幾年里我們在外面世界的人這日子就能過安生?你以為我們就當真能狠下心來不時刻惦記著你的冷暖就當真能忍心置你于不顧么?是,我過去是說了很多氣話挖苦過你可能在你看來還算侮辱了你,可是你又何嘗能夠理解我的感受?你知道這幾年我走在大街上的時候連正眼看人家一下都覺得丟臉甚至連抬起頭來都沒勇氣都只能覺得是種奢望那是個什么滋味兒么?好,這些我都忍了?赡悻F(xiàn)在出來了也總該多少為這個家想想了吧,一天到晚渾渾噩噩男人不像個男人讓鄰居們該怎么說你?別以為自己有多高貴,你這輩子最大的毛病就是愛在一種自欺欺人的方式之中生活,其實你真正一直在欺騙的只有你自己而已。我不相信你就真的是良心都會讓狗啃去了,咱們結(jié)婚那會兒你的那股子上進心都哪兒去了?雖然我從來沒多問過你平常究竟在干些什么也不愿意多問,但我也知道你一定是有原因的。你這人就是太自負太自以為是,或許這一次的教訓能令你重新振奮起來就好了……”
“不,你錯了肖晶。你不可能了解我,這世界上沒一個人了解我。這也是為什么我能夠忍受你用各種語言貶低我卻毫不惱怒的真正原因。你是我的好妻子,你是恨鐵不成鋼你是希望我好好地去做穩(wěn)定的工作這我也能理解,可你要知道你越是對我好我就會越覺得對不住你。我不是你理想中的那種男人,但我絕對是你上輩子下輩子都不可待見的男人,不管我的行為是對是錯都不能改變我的出色與拔萃。前幾十年我道兒是走歪了,我不知道我今后又會怎么走,往哪兒走,連我自己都一點兒數(shù)也沒有,你又怎么可能了解我呢?你總得給我時間不是?”
“我不需要了解你,但我只希望你別給我和女兒帶來新麻煩就行。誰叫我命苦嫁給你當老婆。在別人看來可能我們這日子還湊合過可實際上卻是滿肚子苦水朝里咽……”
她說完嗚嗚地哭得更厲害了,頭發(fā)蓬亂,好比一個黃臉女傭。
“你先睡吧,我想去書齋坐一會兒。”我借口逃開了。
“別凈把自己當成救世主。你也不過是一個凡人而已,一個普通的凡人。是夫妻我才勸你一句,早點醒醒吧。”肖晶的聲音從我的背后發(fā)出最后悲哀的忠告。
我不再同她爭辯,她真的太簡單,太智力平平,她沒法理解一顆劃破時代的心,盡管她很善良。
剛才所夢見的什么我大抵又忘卻了,我只看見滿眼全是丑陋的百足蟲。我的心臟跳得好快,它仿佛永遠慢不下來,馬上就要爭分奪秒地將我?guī)サ〉膬艚?3一般。
我選擇了獨酌的方式來解決無聊的空虛。冰箱里還剩下不少美味的鹵菜,那夜我一直呆在書齋里把它們和半瓶陳年的茅臺消滅了個片甲不留。在幾分醉意中欣賞月光是一件極為美妙的事情,這樣的夜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感受過了,年輕的時候它曾是我經(jīng)常的伴侶。獨酌與對飲的感覺太不一樣,獨酌是最沒顧忌最為自在的。這種快樂決非任何一個酒鬼都有資格體驗得到,只有具備了極高藝術(shù)才情與文藝修養(yǎng)的人才能享用它的妙處和它的境界。人生在世,酒色財氣,酒字永遠是第一位的。我熱愛這種暈頭轉(zhuǎn)向的境界,它真的能抹去來自心中慘淡萬里的愁云,令我的心肝脾肺腎皆大歡喜。
我想作畫,我渾身的血液在不由自主地沸騰。當代藝壇,擁有我這種格調(diào)的人太少,沒有幾個真正懂得什么才是畫。畫在他們只是技術(shù),只是傳統(tǒng),只是創(chuàng)新,只是表現(xiàn),只是抒情,只是他們那些形而下24的手段;而在我,它卻是生命,是靈魂,是噴火口,甚至是自殘的兇器。美麗的線條將使我的肉體瘋狂,精神瘋狂。
我現(xiàn)在的臉部肌肉已經(jīng)痙攣扭曲,極致形變,它們企圖完全掙脫去我正常的五官秩序,它們要飛向我的畫面,與紙墨融成一體,你們敢不信么?
哈哈哈哈。
我將要赤裸裸的佇立于乾坤間盡情撒野。我將要在我飛去的最后一刻,滅凈世上一切丑陋的魂靈,我將要憎惡它們的存在,我將要撕了它們。
曾經(jīng),我可以放蕩不羈,我可以蓬頭垢服,我可以嬉笑怒罵,我可以狂歌于市,我可以目空一切,我可以玩世不恭,我可以沉迷酒色,我可以心直口快,我可以終日懶散,然而它們終于只能為我換來敗落。
從此我不再需要玩笑式的形象,盡管我仍然可以樂觀;我也不再需要擅辯式的饒舌,因為它實在多余。
尊嚴?人格?氣節(jié)?……?哼哼!
沒有人可以蔑視我,否則……
我只愿意在我的凄美境界中追尋我的崇高。
呵呵,我沒醉,真的。
【注釋】23“凈界”,Purgatorio;蜃g“凈罪界”、“滌罪界”,即煉獄。
24“形而下”,見《易•系辭》:“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指有形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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