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以后,不管她去往什么方向,和誰在一起,過什么樣的生活,她永遠只有一條歸路。華紹亭就是她的歸路。
裴歡連續(xù)等了三個晚上,蔣維成終于回家了。
林嬸在傍晚的時候就跑去和裴歡說,少爺晚上要回來。
裴歡“嗯”了一聲,上網找了好久,最后打印了兩張菜譜,在廚房里折騰了兩個小時。
南樓的女主人第一次親自下廚,飯菜端上來擺滿了一桌子,冷清清的屋子里突然變得和樂融融。
林嬸忙前忙后非常高興,嘴里念叨著:“這才像個家嘛!少夫人,其實男人都一樣,別和少爺賭氣分房了�?�……你們早點有個孩子,少爺肯定不往外跑了。”
這句話剛說完,蔣維成就進來了。
他聽見了林嬸的話,原本他盯著一桌菜很驚訝,聽完目光就黯了。
裴歡當沒看見,笑笑和他說:“我不太會做飯,現學的。你不愿意吃的話……讓林嬸再叫人做吧。”
他好歹也和她結婚六年,哪能不清楚裴歡不會做飯。
但蔣維成盯著桌子上顏色可疑的東西看了一會兒,還是一聲不吭地坐下開始夾菜。
裴歡也溫柔賢惠地陪他一起吃晚飯。林嬸感動得快要哭了,悄無聲息地退出去,最后剩下他們兩人。
蔣維成越吃越沒了平常瀟灑的少爺架子,開始大口大口往下咽。裴歡看不下去了,盡量把口氣放得平淡一點,問他:“你急什么?”
他頭也不抬:“你肯定有事,我不想給自己添堵,吃頓飯還生氣,趕緊吃完,你趕緊說。”
裴歡放下筷子,看著他開口:“他們堅持要給笙笙進行手術,但我不想賭,你能不能幫我……”
蔣維成突然抬眼看她。
裴歡沒能說完,嘆口氣說:“好,你先吃飯。笙笙最近情況穩(wěn)定,這事不急這一兩天。”
蔣維成依舊沉默,用勺子大塊大塊地攪合那些菜和飯。裴歡不再吃了,靜靜看著他。蔣維成和他媽媽很像,遺傳到一張漂亮的臉,還有強大的家族背景,就像所有故事里說的那樣,他是很多人夢想中的樣子。
她第一次見到蔣維成的時候,他二十二歲,她才上高中,叛逆極了,偏要和華紹亭作對。她千辛萬苦擺脫掉蘭坊的保鏢,約了幾個同學偷偷開車出去玩,卻在路上闖禍,刮了蔣維成的車。
當時蔣維成穿了一身黑白格子襯衫,不耐煩地從Maserati上下來,那畫面讓她們幾個年輕小女孩全都看傻了。
裴歡記得自己想起一句書上看來的話——“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他是很優(yōu)秀的男人,整個沐城無人不曉。
命運這東西從來沒人在意,總要到物是人非的時候你才想起它。
裴歡忘了自己最后是怎么威脅蔣維成不追究責任的,也忘了和他說過什么,總之,她當時幼稚又囂張。那不過是一場偶遇,裴歡從未想過很多年后,她竟然會和他共同生活。
裴歡看著蔣維成低頭吃飯的樣子一陣辛酸,突然攔住他夾菜的手,低聲說:“對不起,我知道不好吃,別吃了。”
他啪的把筷子甩出去,脫口而出:“讓我吃的也是你!不讓我吃的還是你!我做什么你都這副死樣子,裴歡……我對你是不是只有這么點利用價值?只有笙笙病了你才想起我!”
裴歡不再說話。
蔣維成盯著她看,過了一會兒冷下口氣問她:“這次要我?guī)褪裁矗?rdquo;
“再幫我約幾位心臟內科的專家,笙笙和其他先心病患者不一樣,她有遺傳因素,而且……我知道手術有風險,能不能暫時定一個保守治療的方案?我實在賭不起,如果沒了她,我……”裴歡再也掩飾不住,急切地看著蔣維成,越說越快,“笙笙是我的命,我只有她了。”
蔣維成眼睛里的怒氣漸漸變得只剩諷刺。
他輕輕重復:“你只有她。”他拿紙巾擦手,看那一桌子菜,突然笑了,“裴歡,你不愧是華紹亭養(yǎng)大的,心都一樣狠。”
外邊忽然有說話的聲音,林嬸進來,說主宅那邊太太讓人送東西過來了:“可能是聽說少爺回家才拿過來的,說只給少爺。”
“我媽最近在家呢?”蔣維成看著那紙袋隨口問,里邊厚厚一摞,不知道什么東西。
林嬸點頭說:“嗯,太太從國外回來之后就沒出去,說天涼了不想動。”
蔣維成往紙袋里掃了一眼,抬頭讓下人們都出去。
蔣維成的爸爸走得早,他媽媽非常討厭裴歡,更對娛樂圈里的女人深惡痛絕,當年死也不同意他們的事。后來他們結婚后就搬到最南邊的南樓獨立來過,和主宅分開。
平時蔣維成不回家,裴歡和他母親很少來往,甚至有兩三年都沒再見面。
既然他媽媽送東西只給自己兒子,裴歡沒必要自討沒趣,于是她也要出去,剛走到蔣維成身邊,就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裴歡冷不丁被弄疼了,低頭推他。
蔣維成反手把袋子里的東西當著裴歡的面倒出來,里邊都是報紙,洋洋灑灑掉了一地。
各種娛樂周刊和演藝新聞,大版配圖,全是裴歡一身狼狽,蓬頭垢面地蹲在酒店門口嘔吐的樣子。
角度刁鉆,拍得她宿醉不歸,風塵下賤。
有圖有料,隨便賣出去,全城人都能津津樂道好幾周。
還有的報紙上刻意提起她和蔣家的事,說蔣維成要真和她結婚了,蔣家這回可戴了綠帽子。
裴歡站在原地看那些報紙,一語不發(fā)。
蔣維成隨手拿過一張給她念,然后冷笑著問她:“就這樣,你還有臉求我?guī)湍悖?rdquo;
裴歡不看他:“你們有辦法不讓這些流出去。”
蔣維成握緊手里那張報紙,無法控制憤怒:“我對笙笙仁至義盡!這么多年惠生所有資金支持是誰給的?醫(yī)生是誰派去的?我對你怎么樣,你自己心里清楚!”
裴歡依舊不說話,不想和他吵。
可是她平靜的表情在蔣維成眼里只能讓他更生氣。他突然站起來,將那張報紙扔在裴歡臉上。她被迫往后退,踉蹌著扶住旁邊的柜子,慌亂之間推掉兩個燭臺,玻璃碎片摔了一地。
他狠狠盯著她說:“想求人幫忙,就該有個求人的樣子!這次別想讓我?guī)湍悖?rdquo;
裴歡的表情終于有了波瀾,眼看蔣維成踢開報紙就要走,她追過去一把拉住他:“阿成!”
他站住了,卻氣得揚手甩開她,動作極大,頭也不回地吼:“你太過分了!華紹亭沒告訴你怎么低頭,我教你!”說完他指著報紙說,“給我一張一張撿起來!”
裴歡被他推得崴了腳,滑在一地碎玻璃里。
她倒在地上,覺得自己胳膊好像扎到了碎片,但是心里卻靜得可怕。
她甚至不覺得生氣,也沒什么不能忍的。
她唯一的感覺就是急,不能讓笙笙冒險去做手術,也不能讓惠生失去資金救助。
裴歡看著滿地狼藉,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只要蔣維成肯像以前那樣幫自己,她做什么都行。
她捂著胳膊慢慢坐起來,把周圍的碎玻璃踢開,然后真的過去撿那些報紙。
蔣維成看著裴歡的動作,她被這么欺負也不哭,也不和他吵,甚至不爭辯。他成心羞辱她,讓她去撿印滿她難堪照片的報紙,她也真的就去了。
他看見裴歡胳膊上在流血,她穿著一件淺紫色的羊絨長裙,露出纖細而脆弱的一小段腳踝,慢慢蜷縮在地上,一次一次伸手去撿報紙。
他心里像有東西轟然碎開,硬生生剮出一個洞。他腦子里嗡嗡作響,全都是當年看到她的樣子。
那么年輕傲氣的小姑娘,明明事故是她的全責,可她不服軟。十幾歲的裴歡,像某種野生的小動物,張牙舞爪而不被馴服,讓他驚艷。
所以蔣維成當時沒有追究她任何責任,他最喜歡的一輛車被刮花了還花心思哄著她,讓小家伙心滿意足地開車揚長而去。他笑了很久,打賭她根本就沒有駕照。
他記下她的車牌,找了好長時間,最終弄清了她的來歷,竟然一點也看不出她有黑道背景,她被保護得那么好。
如今呢?
蔣維成看著她的動作。他低頭拿報紙把她周圍的碎玻璃都掃開,然后蹲下身,就在她身后。
裴歡不回頭,低聲說:“我都聽你的,只要你肯幫我救笙笙。”
他伸手從背后將她整個人都抱住,死死貼在懷里。
他的臉就在她耳后,裴歡任憑他抱著,他想抓過她的胳膊看傷口,她不肯:“沒事,沒扎進去,劃了一下。”
蔣維成把她圈在懷里,她逆來順受。
他輕聲說:“我可以和華紹亭一樣的,只要你對我好一點……就一點,我什么都能為你做。”
裴歡不說話。
蔣維成忽然低頭想要吻她,她嚇了一跳,站起來想要躲。蔣維成摟住她的腰,順勢把人推在地上,壓住她的手。
地上還有細小的玻璃碎片,裴歡動一下立刻覺得后背刺痛,再也不敢使勁掙扎。兩人僵持著,蔣維成的笑一點一點冷透了,他看著她說:“是不是只要我救笙笙,你什么都答應?還是說你下賤到……不管今天這里是人是鬼,只要幫你就行?”他的手順著她的長裙往下探,“你好好履行作為妻子的義務,明天我就讓全城都叫你一聲蔣夫人,保證沒人再敢為難你,怎么樣?”
她其實已經開始害怕,不由自主地握緊手:“阿成,我只有最后這點自尊了……”她看著他,聲音干澀,整個人都在發(fā)抖,“放開我……算我求你。”
蔣維成聽到這句話怔了很久,最終他慢慢坐起身,把裴歡的裙子拉好,把她后背上的碎片都拍掉,然后抱著她,把她按在自己懷里。
他笑得很苦,臉貼在她的后背上:“裴歡,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很久之后,裴歡感覺到背后的衣服微微發(fā)熱,濕潤的觸感。
她握住他的手:“對不起。”
那天晚上,沐城下了暴雨。
到了深夜的時候,窗外風雨交加,風卷過樹葉的聲音異常凄厲,一陣一陣,吵得人睡不著。
南樓主臥里很安靜。
蔣維成在床邊坐到凌晨,一根接一根地抽煙。Alice給他打過好幾個電話,他們本來約好見面,他換好衣服要走,車都等在樓下了,卻因為即將下雨而折返回來。他和Alice推說今天公司走不開,過幾天補償她。
窗外雨越下越大,最后開始打閃,電閃雷鳴,轟然而下。
他習慣性地看向里間的房門,起身開燈找鑰匙,他很久沒回來住,一時想不起來那把鑰匙放在什么地方。最后蔣維成從過去的睡衣口袋里翻出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輕輕把那扇門打開了。
果然,床上的女人用被子把自己全部遮住,拼了命縮成一團,已經躲到床的邊緣,退無可退。
他看不出她醒沒醒,只能看見她一直在發(fā)抖。
蔣維成走過去慢慢抓住她,裴歡動了動,似乎沒驚醒。他輕手輕腳地讓她從被子里露出一點頭來,總怕她這種幼稚的舉動把她自己憋壞。果然,他伸手過去沒一會兒,裴歡就像溺水的人一樣,終于抓到浮木,兩只手死命地揪著他胳膊不放。
蔣維成俯下身輕輕拍她的后背:“沒事了。”
裴歡害怕打雷,非常害怕,怕到好像都沒有力氣醒過來。這件事她從來都不提,也沒有任何表露,是蔣維成和她結婚半年后偶然發(fā)現的。
她半夜會被雷聲嚇得拖進噩夢里,渾身冷汗,在里間一直喊。
今天也一樣,他試圖讓她好過一點,但是裴歡在被子里瑟瑟發(fā)抖,她潛意識里逃避最害怕的東西,不知道最后夢見了什么,喃喃地重復一句話:“再讓我任性一次……最后一次,留下孩子,求你了……”
這句話她重復了六年,每一個打雷的夜,她最脆弱的時候。
他在床邊坐著,手下用力讓她躺平。他面對著前方一整片落地窗,仿佛這一刻只剩下窗外的雨,鋪天蓋地。
蔣維成知道,裴歡夢見毀了她的噩夢,那恐怕是她第一次被逼到不得不求人。而后,第二次,就在幾個小時之前,她求他放開自己。
原來在裴歡心里,和他在一起就像那場噩夢一樣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