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耿格羅布從來沒有如此無助過。斷掉的骨頭嘎吱作響,消耗著它身體里所剩無幾的能量。太陽正在緩緩升起,陰郁的夜到了盡頭,天空再次變成了血色。
天空中盤旋著成群的兀鷲,它們是這個叢林的天葬者,它們凄厲地為整片叢林唱著哀歌,一個個正在腐爛的肉體被它們吞下,而后帶上天空,送亡魂們飄入云端。即便亡魂們不甘死去,卻也無可奈何,無論它們?nèi)绾螔暝仓荒苋绱私Y(jié)束。若是能在叢林里老死,是一種至高的榮耀——那是頂尖的強者才能獲得的。
在無數(shù)的尸體面前,喘息都成了一種負擔(dān)。這便是活著的代價。
“呼——”耿格羅布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炙熱的水汽被從泥土里逼出來,瞬間就無影無蹤,空氣仿佛都要燃燒起來。
耿格羅布停下,傾聽著后面叢林里的響動。它還能分辨出來,那些灌木后面藏著幾只餓極了的狼,正在等待著它的倒下。這些卑鄙的東西,從來沒有敢如此冒犯過它,強壯讓耿格羅布脫離了這里的食物鏈。在它還沒有真正倒下去之前,它們便不會對自己造成太大危險。
該去哪兒?
有個地方,你曾經(jīng)死也要從那里出來,可真要死的時候,你卻無論如何也要回去。
“你如果不想喂狼,就出來吧。”耿格羅布嘆了一口氣。
“賓果,羅布。”一只猴子從樹后面跳出來。
耿格羅布瞇著眼睛看著它沒說話。
“我不是要跟著你啊,我……要去找猴群啊,只是恰好順路罷了。”猴子有些尷尬地指著叢林。
耿格羅布看著阿吉,這只猴子在幾天之前差點被它的猴群打死。
“你知道的……這個山上,像我們這樣的猴子已經(jīng)很少啦。”阿吉聳肩,有些寂寥地笑笑。
在耿格羅布這個大禍害出現(xiàn)之前,猴群曾經(jīng)生活得很快樂,等級森嚴卻無憂無慮。一直到它跑來,在猴群的聚集地撒上一圈兒尿……
“羅布,你為什么來這里?”
“羅布,斯格拉柔達美嗎?我都一直沒有去過……”
“羅布,斯格拉柔達……”
耿格羅布一把捏住阿吉的尾巴,把它拎起來,噌的一聲扔得遠遠的,它實在是受夠了猴子的聒噪。這會兒在這個脆弱的大塊頭面前,某些地名是個違禁詞匯。
5
一小片箭竹林逃過了這次山洪暴發(fā)的災(zāi)難。
這是阿吉在一座山崖后面發(fā)現(xiàn)的,巨大的巖石把洪水擋在了外面,竹林得以幸存。耿格羅布跟阿吉站在巖石上,看著眼前的失樂園。
“你看。”阿吉欣喜地指著竹林,“那里有一些猴子,還有羊和竹雞。”竹林里聚集著無數(shù)躲避災(zāi)難的生靈,大都是像猴子一般沒有尖牙利齒的,它們自以為找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可以躲著,便很快忘記了災(zāi)難跟它們僅僅一墻之隔。并且,它們也一起忘了食肉動物們也都還沒有死。
比如說耿格羅布身后的狼群。
耿格羅布沉默地傾聽著身后,那些狼還跟著它們。阿吉正要歡呼著往下跳,被耿格羅布一把抓了回來。
“我們走另一邊。”它說。
“為啥子?”阿吉奇怪地看著它,“你不餓?”
耿格羅布簡直都快餓死了,昏睡了三天,又跋涉了這么久,肚子里連大便都沒有一兩了。脂肪迅速消耗著,讓它的皮毛看起來有些松垮。它扭頭跳下巖石,往外走去。
“這娃腦殼進乒乓了……”阿吉撇撇嘴,不舍地看看竹林,又看看耿格羅布,終于還是跟了上去。
尖利的石頭刺破了耿格羅布的爪子,它皺著眉頭,看著自己在石頭上留下的一行血腳印。鮮血的氣味兒讓遠遠綴著的狼群開始騷動。耿格羅布知道,只要自己不倒下,它們便不會明火執(zhí)仗地追來。
這突如其來的天災(zāi)對狼們來講無疑是一場盛宴的開幕,以至于它們再也不屑跟那些惡心的天葬者搶奪腐肉了。
受了傷的鹿與巖羊,再也無法如從前般奔跑,狼們便可輕易地獵捕到它們,甚至連鮮美的竹雞、兔子等小獸,它們都已經(jīng)沒有興趣。狼們很感謝這場災(zāi)厄,它們自詡是這個叢林的執(zhí)法者——弱肉強食法則的執(zhí)行者。
它們貪婪、殘暴卻又怯懦成性。它們害怕一切比它們力量大的生物,甚至是野牦牛這樣的食草物種;它們掠殺比它們?nèi)跣〉囊磺猩,鮮有能從它們的嘴巴里逃脫的獵物,因為它們從來都是一群一群的。
一群一群的,這是叢林的另一個法則。
一群同樣弱小的同伴,千萬年下來,祖宗們從來沒有告訴它們?yōu)槭裁纯偸潜划?dāng)作食物。但是群體的好處就是可以使勁兒地生娃,生的娃很快又長大在群體里面,又變成了一群。一群一群又一群,每天這一群都會少幾只,然后再生幾只,以至于它們習(xí)慣了這種為叢林做出的貢獻。
“一切為了猴群。”這是阿姆爺常說的話。它為猴群盡忠,為猴王盡忠,從來未曾想過,它離開猴群會怎么辦。現(xiàn)在它離開了,它感覺有些不好。
它睡醒了的時候,阿吉跟耿格羅布都不在了,只剩下那只瘋雞還在呼呼大睡,胡言亂語地說著夢話。
那只從樹上掉下來的羚牛居然也是個傻子,一醒就要吃的。
“老猴子,啥時候開飯?”它問阿姆爺。
“吃啥子飯?吃啥子飯?啃啃你自己的蹄子行不?”阿姆爺沒好氣地跟它斗嘴,羚牛卻聽了它的話去啃自己的蹄子,無奈它的脖子永遠不可能夠到自己的蹄子,于是它便抻著腦袋在地上打轉(zhuǎn)兒。
先前阿姆爺看見耿格羅布在水里被淹得半死的時候,它還在幸災(zāi)樂禍,感覺像是報了被趕出猴群的仇,后來看到耿格羅布在夢里哭,它就立刻心軟了:“哎呀,都是沒有家的娃娃,淘氣了些,可還是怪可憐的。”
“瓜比,你干啥呢?”胖竹雞被吵醒了,蹲在地上一臉鄙夷地看著正在打轉(zhuǎn)兒的羚牛。
“你說啥?”羚牛把角頂在地上,翻著腦袋問胖竹雞。
“說你是個瓜比。”
“……”
“猴兒,你給這牛喂臟東西了?”肥竹雞問阿姆爺。
“有你啥子事?” 阿姆爺死煩它,恨不得一腳把它踢得遠遠的,卻不禁又有些得意地斜了眼那轉(zhuǎn)圈兒的羚牛,那瓜娃居然那么聽它的話,真笨到去啃自己的蹄子了,也終有人比它可憐,它便立刻覺得自己高大了不少。
避難所并不太大,隨著躲避的動物越來越多,洞穴已經(jīng)開始擁擠。這么多的食草動物聚集在一起的氣味兒,簡直就像是一個開了蓋兒的大肉罐頭。
依拉正藏在樹上等待著天黑,它懶洋洋地閉著眼睛,耳朵里仔細分辨著那些生物血管跳動的聲音,那些都是活著的美味兒啊。只是它現(xiàn)在一點兒都不著急,食物從來都不匱乏。它才是這片叢林的頂級獵食者,當(dāng)然,還有附近灌木里藏著的那只猞猁。
依拉是一只豹子,它美麗又孤獨,驕傲又危險。
大貓們不屑于群居,它們自己足以應(yīng)對各種情況。從它們捉到屬于自己的第一只竹雞時,它們便開始與它們的爹媽兄弟老死不相往來,甚至連愛情都太麻煩,只有在春天它們才開始尋找異性,草草完事之后,便又獨自生活。
它們是大人物,是叢林里所有生物艷羨的對象。
比起狼來,大家更喜歡它們,因為它們并不貪婪——一個獵物它們可以吃上幾天,它們對食物的尊重超乎尋常,即便是獵物發(fā)酵了,它們也會吃得干干凈凈。有時候,它們也會替鹿群與猴子們驅(qū)趕狼群,因為這是它們的牧場。
它們的勇氣是無與倫比的,豹子的膽囊與熊心被認為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效的增加勇氣的靈藥,即便是最怯懦的竹鼠吃了都會有搏斗巨狼的勇氣。但是,從來沒有誰真的吃到過豹子的膽。
依拉伏在樹杈上瞇著眼睛,陽光照在它的斑紋上,這些斑紋在傳說中是某個天神的喜好,野性而又細致。
“小貓咪。”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它嚇了一跳,本能的反應(yīng)讓它在五分之一秒內(nèi)做好了攻擊的準備。而后它才發(fā)現(xiàn)那個聲音的來源。
一只肥拙烏黑的竹雞蹲在它面前的樹杈上,笑瞇瞇地看著它。
這是個啥子?xùn)|西?它驚訝地看著這個黑家伙,它是怎么跑上來的?
“小貓咪。”肥竹雞朝它扇扇翅膀,又叫了一聲。
在它確定這只膽大包天的竹雞確是在喊它的時候,它突然覺得很荒誕。貓咪?貓咪是什么玩意兒?它竟是一下子愣住了。
“哎哎哎,小貓咪,別傻著了。我跟你說個事兒咋樣?”肥竹雞大模大樣地蹲在枝杈上,細樹枝被它肥胖的身子壓得一顫一顫的。
…………
太荒誕了,依拉倒吸了一口冷氣,下意識地躲遠了一點兒,聽說瘋病可是傳染的。
依拉不愛吃丑陋的食物,這么丑的竹雞它還是第一次見。它也從來不愛吃竹雞,因為它總覺得竹雞身上有股子雞屎味兒。
“你看到那只笨牛沒?”肥竹雞賊眉鼠眼地偷偷一指還在轉(zhuǎn)圈啃自己蹄子的羚牛,“你偷偷把它弄走吃了,我就裝沒看見。”
依拉斜眼看著它。
“看看這群東西,它們活得這么亂七八糟,還不如被你吃了。”肥竹雞抖抖翅膀,“笨牛做風(fēng)干肉,猴子做肉醬……”
依拉不明白這只竹雞在聒噪啥子,但是很顯然它是在冒犯自己。貓咪?那是自己某個恥辱的近親,早就被人馴化成了家畜,靠取悅?cè)祟悂慝@取食物,這是整個物種的恥辱。
肥竹雞嘴巴不停,一口氣說完了幾十種動物的做法。
“你愛吃哪一樣?” 肥竹雞壞笑著問它。
依拉扭頭就走,它這樣的大人物犯不著與一只瘋竹雞糾纏不清。它想吃什么東西,從來不需要別人的推薦,況且這件事兒不知道有多古怪。
“別走啊,貓咪。” 肥竹雞戀戀不舍地看著依拉離開,“你不喜歡,我這還有別的法子……”
“滾。”依拉忍無可忍。
“你們這些東西,連貓都不屑于吃。” 肥竹雞嘆了一口氣,看著那只笨羚牛,又扭頭沖著樹下的另一邊的灌木叢看過去,“小貓咪……”
那只猞猁還沒等它過去,便立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