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桌上,我裝腔作勢地跟笑靨姑娘講著與本該清爽的早餐不 太搭調(diào)的話題。
“……希臘人也是……”笑靨姑娘一臉認真地回答,“他們也 說過人的靈魂存在于腹部附近。而且法語中用來表示腹部的兩個單 詞,Ventre有時也講作勇氣,Entraille有時也當愛情講……”
笑靨姑娘這番即席回答讓我啞然,刮目相看。日本女大學生的 教養(yǎng)之高讓我感到震撼。不過,看到我驚異的表情,笑靨姑娘卻不 好意思地笑了:“昨天晚上睡不著,所以拿了一本父親的書來看, 這是現(xiàn)學現(xiàn)賣,臨陣磨槍。”
要說睡不著,我也是一樣。昨晚那一幕壯烈的切腹景象,即 使閉上眼睛也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我只好躺在被窩里胡思亂想。因 此,早餐的時候,話題也自然轉(zhuǎn)到了昨晚的事情上。
笑靨姑娘先是鄭重地向我道歉。因為昨晚她父親對我態(tài)度冷 淡,她代為表示歉意。笑靨姑娘說,服部署長是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一代,所以似乎到現(xiàn)在還對美國人留有一些反感。盡管如此,服部署 長平常是不會把這些表現(xiàn)出來的,不過昨晚關系到日本人十分注重 的武士精神,所以才對我采取了那種諷刺的態(tài)度。
我十分感激這個好姑娘的一片體貼用心,連連說:“沒關系, 真的。”
接著,笑靨姑娘告訴我,昨晚我這個“外人”回了房間之后發(fā) 生的事。那之后,服部署長和山田母子商量了很久,最后決定一起 去理柏社長那里。服部署長提議說,雖說是有履行理柏和淺右衛(wèi)門 之約這樣的“義理”問題,不過無論如何,還是應該把頭顱取回來 為好。
于是,服部署長和山田母子一同去了美軍基地附近理柏的 別墅。別墅鎖著門,不像是有人在家的樣子。因為理柏是一個人 住在別墅,于是他們把住在附近的管理員叫起來,讓他開了門。 別墅里果然沒人。不過他們發(fā)現(xiàn),客廳的桌子上放著一個白木箱 子。箱子雖然是空的,但主水說那就是他們用來裝首級的箱子。 箱子里外都沒有血跡,可能是因為首級是用油紙仔細包好之后又用 包袱皮裹起來的緣故。他們推測理柏可能先回了一趟別墅,取出首 級后又拿著出了門。據(jù)說理柏還叫囂說,要讓那些不懂事的工會成 員看看,鬧事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以儆效尤?杉幢闳绱,他也 不可能大半夜的約了工會的人談判,所以理柏到底去了哪兒還是一 個疑問。
服部署長得知理柏直到早上也沒有回來,便跟縣警總局取得聯(lián)絡,讓他們立刻調(diào)查一下橫濱分公司工會成員的動向。據(jù)管理員 說,理柏到日本以后,因大規(guī)模裁員的事還收到過恐嚇信。署長估 計是懷疑理柏回家之后,正好被埋伏著的過激派工會會員劫持去了 什么地方。
我聽了這一連串的后續(xù)發(fā)展,感到有些無力。就我自己來說, 也是想為取回首級多少出一點力的,不過剛到日本沒兩天,東南西 北還分不清的我,又能起多大作用呢?況且,他們會愿意聽一個 “外人”指手畫腳嗎……
因為有這樣的顧慮,想幫忙搜查的想法沒能說出口,我只能對 著笑靨姑娘就切腹發(fā)些無關案情、不得要領的議論。
話說回來,我吃的早餐自然是純?nèi)帐降。日本的早餐,不會?應培根一類油乎乎的東西,十分健康。但不同于昨晚,我稍稍提了 點任性的要求。
首先,不要納豆。我深深知道這東西對健康有好處。不過,同 樣是以豆子為原料的豆腐被西洋人致以像對教會圣餅一樣的敬意, 納豆卻像惡魔的糞便一般被嫌惡。我知道一起案件,發(fā)生在洛杉磯 的日本料理店里,性急的西西里黑手黨看到端上來的納豆,大發(fā)脾 氣說竟敢給他上爛了的豆子,當場槍殺了服務生。這些豪邁的家伙 本來就可以因為意大利面多煮了三十秒而殺人的。
除此之外,生雞蛋也請他們幫我換成了煮雞蛋。日本人喜歡吃 生雞蛋拌米飯這種簡單的早餐。我還沒能習慣這種簡單的做法。而 且,那種吃法雖然簡單,卻需要用到高級的筷子技巧,這還不是我力所能及的。
于是,我拿起為我煮的溏心蛋,照平時的習慣,用勺子打碎中 間鼓肚處的蛋殼。
蛋殼橫著裂開一道縫,露出里面滑溜溜的蛋白,一下子讓我想 到了昨晚的切腹場景。
我差一點忍不住背過臉去,這時,腦海里靈光一閃。 我又仔細看了看裂開的煮雞蛋。昨天發(fā)生的事,像旋轉(zhuǎn)木馬一
樣在腦子里轉(zhuǎn),轉(zhuǎn)得我眼花繚亂。……然后,我意識到了一件事。 “您怎么了?”
笑靨姑娘覺得我樣子怪怪的,出聲問道。 我保持著發(fā)呆的表情,回答說:“沒什么,就是覺得昨天好像
看到死人自己站起來了。”
早飯之后,我開始行動。
首先,我按名片上的號碼打了電話,把人力車夫龍造叫了出 來。不一會兒我就坐到了那輛龍紋人力車里,朝美軍基地附近理柏 的別墅行進。雖說出租車會更快,不過考慮到今后的工作需要,像 龍造這樣快人快語的情報來源還是需要的。
不過,上車之后我又有些后悔。美國海軍基地在觀音港再往南 的地方,從服部屋出發(fā)開車只要十五分鐘,可坐人力車的話,就算 是龍造這樣的力氣,也要花上三倍的時間。一開始我還能忍,但聽 說理柏的別墅在山坡上之后,除了時間,我更擔心龍造的身體。就算龍造很有力氣,那么陡的坡怎么爬得上去? 不過,我似乎是杞人憂天。我們來到陡坡下面后,龍造先是把
車轅放下來,又轉(zhuǎn)到后面打開車子后面的行李箱,取出另外一只車 輪。這只車輪還帶著輻條和摩托車上常有的把手。龍造把它裝在車 轅上,接上兩三條導線,然后按下車體側(cè)面的一個按鈕。于是,伴 隨著發(fā)動機的聲音,一個車座從車廂下面升了起來。
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視之下,龍造跨上車座握住把手,一邊說 “本來不想做這么土氣的事兒的”,一邊發(fā)動了引擎。日本是一個 傳統(tǒng)文化之國,也是世界上少有的汽車普及化的國家。眨眼的工 夫,我就坐在一輛帶發(fā)動機的三輪車里了。不管怎么說,龍造還是 挺驕傲地說:“這樣一來,最快時速可以達到百公里呢。”我一邊 嘆氣一邊說:“下回麻煩你一開始就用這種土氣的最高速度吧。” 順便說一下,土氣就是不講究的意思。
龍紋人力車輕輕松松地爬上坡,到達美國海軍將校特別居住區(qū) 的時間意外的早。
由白色柵欄圍起來的居住區(qū),一眼看去,和美國的風景一模 一樣。
最明顯的就是空間感大不相同。日本的房子即使不在商業(yè)區(qū), 也都一棟棟挨在一起,建得密密的,而美國的房子一般都有寬敞的 前院,彼此的間隔也很大,只隔著一道柵欄就有如此區(qū)別。——我 不禁想到,這到底是誰在誰的國家寄人籬下啊。
理柏的別墅就在那片居住區(qū)旁邊,是一棟突兀地涂著白漆的西班牙風格建筑。我找到住在附近的管理員,給他看了在司法特別 條約區(qū)確實有效的私家偵探執(zhí)照,又像百科全書推銷員一樣胡吹了 一通,說我是受美軍以及觀音警察署服部署長的命令前來調(diào)查的。 看起來人很好的管理員很痛快地相信了我。這要是疑心病重的加州 人,才不會這么順利。
我先去了那間客廳,據(jù)說裝首級的箱子就被棄置于此。當然, 那個箱子已經(jīng)不在了。我一邊四處查看一邊向管理員詢問。我先問 了山田父子來訪的時間。管理員回答說是下午三點左右。我又問那 時候有沒有發(fā)生什么奇怪的事,他說他一直待在自己家里,沒注意 到有什么特別。
“那你那會兒沒聽到煙花的聲音嗎?” 管理員驚訝地說:“說起來,我還想櫻花節(jié)的煙火有點太早了
吧,好像就是三點鐘喝茶的時間前后,就響了一聲……” 接著,管理員又補充說,他沒見到山田父子回去。 我又問了一件一直很在意的事。 “這個房子里,有多了什么東西嗎?”
“多東西?”管理員越來越糊涂了。“多出來的東西嗎? 要說少了什么的話,警察也問了好多遍了,但是多出來的東西 的話……”
“對,多出來的東西。” “就是那個……”
管理員指向窗戶旁邊的一只角桌,上面放著一只簡約的白瓷花
瓶,花瓶正沐浴在照進窗戶的陽光里。
回到服部屋后,我又拜托笑靨姑娘,讓她引我去見照顧山田一 家的玉兒姑娘。臉長得像番茄一樣圓潤水靈的玉兒姑娘,雖然比笑 靨姑娘還要小,卻出奇穩(wěn)重。我給她看了從管理員那兒借來的理柏 的照片,玉兒姑娘說:
“就是這個人。戴著英國紳士似的灰帽子,穿著深棕色的長外 套站在玄關那兒。他昨晚,——對,十一點半左右來的,很粗魯?shù)?說:‘山田,山田的房間。’因為山田先生的兒子跟我說深夜會有 外國客人來訪,所以我立刻就帶他進去了。”
“山田先生他們,大概是什么時候來旅舍的?” “夫人一個人先來的——三點左右,辦了旅客登記什么的。她
先生和兒子大概是傍晚時來的吧,我看到后面的停車場停著山田先 生租的車了。”
“淺右衛(wèi)門先生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嗎?” “不知道呢,我只見到了他兒子。晚餐的時候也是,夫人說她
自己來服侍讓我不用管了,然后就一直關在屋子里。大概他們那個 時候就已經(jīng)下定決心了吧……”
“那你聽到槍聲的事兒……”
“嗯,因為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嚇了一跳,趕緊跑到玄關那兒 去看,聞到一點火藥味兒,又看見一個外國客人逃走的背影。雖 然很暗,但是那件深棕色的外套肯定不會錯。我還瞥見他左手夾著一個箱子。……就是那個人開的槍吧?聽說從玄關的墻壁上找 到了子彈。……哎喲,好可怕。我要是再早出來一點,說不定就 被打死了呢……”
玉兒姑娘一邊說,一邊夸張地發(fā)起抖來。 “……嗯,恐怕不會吧。”我聳聳肩。“——話說回來,山田
一家今晚還住在這兒嗎?” “嗯。還不知道首級去哪兒了呢,而且,好多事還沒處理完,
所以好像要再住一晚。——不過,他們說明天就要出發(fā)了,得趕緊 回橫濱的家里準備葬禮……”
“這樣啊——”我邊點頭邊說,“那麻煩你轉(zhuǎn)告笑靨姑娘一 聲,就說我也要在這兒再住兩三天。不過,今天不用準備晚飯了。 我要出去一下……”
我看看手表,十二點剛過。 昨晚就是這個時間點在集中營一樣的廁所里聽到了槍聲。餓還
能忍,但是不能抽煙實在讓我受不了。從日落之后開始,我已經(jīng)在 這里待了快六個小時了。這里是服部屋用竹柵欄圍起來的小庭院, 我就躲在角落里的這棵大櫻花樹的陰影里。從這里,正好可以看見 服部屋那仔細打磨過的檐廊地板在月光下微微發(fā)亮。
就在還有五分鐘就要打破我“戶外、單獨、無煙、持續(xù)蹲點” 最長記錄的時候,檐廊的障子拉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屋里沒有點 燈,看不清臉,只見一大一小兩只幽靈一樣的身影閃現(xiàn),從檐廊下到庭院里來。
接著,大個兒影子突然彎下腰,鉆到了檐廊下面的縫隙里。 這是日本房屋獨有的叫做“檐之下”的空間。過了一會兒,那影子 爬了出來,手里握著像繩子一樣的東西。然后,影子把繩子繞在肩 上,雙腳叉開站穩(wěn),開始往外拉。小個兒身影好像也想多少出一點 力,用手抓著繩子幫忙拉。一片漆黑之中響起像是什么東西在摩擦 地面的聲音。兩個身影好像從廊下拖出了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