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劉亞男指的方向,又行駛了大概二十公里,地勢開始險峻,公路兩旁常有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溝,使得我不得不放慢車速。路邊總能看到廢棄的窯洞,沒有門框的門在暮色中像黑漆漆的嘴朝我們張著。
我將車從那個路口拐下去,沒走多遠就看到前方有一個不大的鎮(zhèn)子。因為天色太早,只有零星的燈光亮著。鎮(zhèn)子里的路不寬,歪歪斜斜地栽著一排電線桿,路兩邊是一些商鋪,建筑以土坯磚為主,在這荒蕪的冬季,看著更加荒涼。
我照著劉亞男的意思,把車停在路邊的一個小飯館門口,那飯館緊挨著一個摩托車修理鋪,都關著門。窗戶上霧蒙蒙的玻璃殘破不堪,幾層發(fā)黃的掛歷堵著玻璃上的破洞。窗框上橫七豎八地釘著一些木板,算是防盜窗了。屋內黑漆漆的沒有半點兒亮光。我們剛跳下車,摩托車修理鋪的門便從里面打開了,一個四十歲上下面色黝黑的男人披著軍大衣,警惕地看著我和程建邦。我見他的手藏在軍大衣里面,八成是握著槍。
劉亞男看了眼后車斗,沒有吭聲。那男人趕忙攀上卡車馬槽,伸著脖子朝里看了一眼,扭頭看著劉亞男說:“這都是咋了?”劉亞男沒有吭聲,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抻著脖子把后面的話咽了回去,爬進車斗將那兩個槍手扶下車。
那兩個槍手臉凍得發(fā)青,鼻涕糊在臉上,渾身篩糠似的哆嗦,領口處結了一層白霜。他們似乎連抬頭看我們一眼的力氣都沒有,一瘸一拐地被那男人攙到屋內。劉亞男扭頭看著我和程建邦。我聳了聳肩膀,程建邦則一手摸著下巴上的胡茬兒,避開劉亞男的眼神遙望著天邊。
不多時,那男人從屋內出來,隱含敵意地瞪了我和程建邦一眼,想必是那兩個槍手跟他說了之前的事。他走到旁邊那個小飯館門口,雙手縮在袖筒里,貓著腰用腳在鐵皮包著的門上輕輕踢了幾下,等了幾秒鐘,見沒有動靜,又用力踢了幾腳。咣咣的聲音撕破了清晨這條街的寂靜。
飯館的老板披著一件油光锃亮的早已辨不清本色的棉大衣,不情愿地打開門,嘴里罵罵咧咧地不知嘟囔著什么。劉亞男說:“你們愿意走也行,不過昨晚你們也看到了,警察肯定在到處找我們,我勸你們還是先湊合著隨便吃點兒,我去辦點兒事馬上回來。”她說完豎起衣領,對那男人使了個眼色,朝街的另一邊走去。
“老板,有啥吃的?”程建邦大大咧咧地走到火爐邊的椅子上坐下,拿起爐邊的燒火棍,將火爐下面的通風蓋打開,捅了兩下,灰白的煤灰跟著幾塊紅亮的炭掉在地上,接著又挑起爐蓋,朝爐子里捅了兩下,一股幽藍的火苗從火爐中煤面的縫隙里鉆了出來。
過了這么久,他還是沒改掉有事沒事就跟我臭顯擺的毛病,到哪里都喜歡擺出一副對當?shù)仫L俗很熟的樣子。我二話沒說,拿起一個饅頭狠狠地咬了一口,使勁兒嚼著說:“我就喜歡這么吃。”
他無奈地搖搖頭說:“糟踐東西。”接著拿起饅頭來掰開,在里面厚厚地抹了一層油潑辣子,再把饅頭一夾,活動了一下腮幫子,大大地咬了一口,一邊嚼一邊瞇著眼搖著頭,嗓子里滿足地哼哼著,又拿起大蔥脆生生地咬了一截,對飯館老板說:“水開了,趕緊倒水啊。”
飯館老板應了一聲,在兩只碗里分別放了兩勺白糖,將爐子上吱吱作響的開水澆進去,就算把菜上齊了,然后就鉆進后廚叮叮當當?shù)孛钊チ恕?/div>
程建邦給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趕緊吃。我們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只要能坐下來吃飯,不論吃的是什么,都要當成是山珍海味一樣吃飽。因為誰都不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也不知道下一頓飯是什么時候。
我學著他的辦法,狼吞虎咽地吃下幾個饅頭,辣得直吸涼氣。最后將那一大碗熱白糖水大口地灌下,瞬間出了一身的熱汗,一夜的饑寒頓時無影無蹤。
程建邦遞給我一支煙,輕聲說:“劉亞男和周亞迪關系應該不一般。”
我拿著燒火棍挑開爐蓋,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加了幾塊煤,說:“正好一勺燴。”
程建邦看著我,許久才輕嘆了一口氣說:“看來老徐也是這個意思。”
從徐衛(wèi)東發(fā)來那條信息開始,我就知道我們這次遇到的突發(fā)狀況引起了上級的重視。一個是金三角的毒梟,一個是活躍在中俄兩國的大毒販,這兩個人交集在一起除了更大宗的毒品買賣,還能有什么別的事?而且照現(xiàn)在的情形來看,將要發(fā)生的事很可能上級得到的情報也極其有限。不然怎么會臨時改變我們秘密逮捕劉亞男的任務呢?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汽車的引擎聲,到門口停了下來,接著是一聲短促的鳴笛。我和程建邦對了下眼神,起身朝門外走。飯館老板聞聲從后廚走了出來看著我們。我摸出剛才那張五十元的紙幣遞給他,問:“夠嗎?”他說:“太大了,我找不開。”我說:“不用找了。”說完和程建邦走出飯館。
一陣風卷著地上的沙土吹過,剛出的一身汗立刻消失了。劉亞男坐在駕駛座上示意我們上車。我朝車內看了看,沒發(fā)現(xiàn)有其他人,便與程建邦鉆進了車內。
劉亞男半天沒有說一個字,也沒有開車,只是從后視鏡上看著我們。我余光瞥了眼程建邦,他也是一臉茫然。
劉亞男扭頭四周看了看,語氣一沉問道:“你們想干什么?”
我一笑,說:“這話得我們問你吧,你想干什么?”
劉亞男說:“我的事你們兩個問不著,也沒有資格問。”她頓了頓,神色一正,說,“秦川、程建邦,徐衛(wèi)東給你們的任務是把我?guī)Щ厝,你們一路跟到這兒,想干什么?”
我腦袋嗡的一聲,努力克制著神色因為情緒而引起的變化,假裝疑惑地扭頭看著程建邦說:“她說什么?”
程建邦沒有理我,盯著劉亞男的眼睛,說:“動一下我就開槍。”他眼皮稍微一垂,我和劉亞男順著他的眼神看去,見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將之前拿下的那兩個槍手的槍握在手里,槍口正對著劉亞男。
我感覺自己像是隨著車內的空氣一起凝固了,稍微一動,身體就會隨著這凝固的空氣一起四分五裂。一種強烈的挫敗感拽著我的心臟不停地往下墜落。我自認為已經修煉到只要自己愿意,就永遠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真實身份的地步。哪知這一次還沒有做什么,就被人家識破,而且連上級的名字和任務的內容都了如指掌。事到如今我已經沒有時間去回想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劉亞男把遮擋在眼前的劉海甩到一邊,笑著對程建邦說:“上次在金三角的叢林里對著寧志開槍,這次又想在這黃土高原上對我開槍?”
我明顯看到程建邦渾身一震,從衣襟下露出的幽黑的槍管也跟著微微顫抖了一下。如果我們的身份被識破,那八成是我們自己的隱蔽工作沒有做好,可是程建邦曾開槍誤傷寧志這種事怎么可能泄露?
程建邦眉頭一皺,說:“你是什么人?”
“跟你們說不清,但是寧志去金三角是我派去的。”劉亞男眼中閃過一絲黯淡,但很快恢復了平靜,又說,“我是你們特案組的上級部門。”她說著橫了程建邦一眼說,“把槍收起來。”
程建邦猶豫了一下苦笑道:“對,你要是想把我們怎么樣,也不會叫我們上車了。”他把槍收起別在后腰,看著我笑了下說:“操,我就知道這女人沒那么簡單。”
劉亞男接著問道:“還沒回答我呢,你們想干什么?”
程建邦說:“既然你是我們的上級部門的,難道不知道我們要干什么?”
“你們接到的任務我知道,但你們想干什么我不知道,顯然你們現(xiàn)在已經超出了任務范圍,為什么不按命令帶我回去?”劉亞男從包里摸出自己的手機丟給我說,“不說就用這個打電話給你上級,你們正好鑒定我身份,再說我也懶得管你們,丟給徐衛(wèi)東也好。”
我拿著她那部手機一時不知所措。劉亞男伸手過來在鍵盤上按下一串字符,手機界面即刻切換成我熟悉的聯(lián)絡總部的專用界面,而且權限明顯要比我和程建邦的手機高。我撥通了總部的總機,電話那頭傳來了話務員熟悉的暗語,我不知如何應答,把手機還給劉亞男,扭頭看著程建邦,對他撇撇嘴,嘆著氣點了點頭。劉亞男接過電話說:“碰到家人了,給家里報個平安。”說完掛了電話。
我把腦海中所有關于劉亞男的記憶全部倒了出來,快速地整理了一遍,盡管很多事情說不通,不過如果她真的在執(zhí)行另一條線的任務,那么那些說不通的都不算什么事。唯獨昨晚她和那兩個槍手將那五個警察炸死的事是一個疑點。我問:“來救你的,也是咱們的人?”
“不是。”
不等我繼續(xù)追問,程建邦說:“昨晚那幾個是假警察?”
劉亞男說:“不全是。”
我壓制住猛然躥出的怒火說:“那就是還有真的?你為達到你的目的不擇手段,寧可犧牲警察?”
劉亞男斜著眼打量了我一下,說:“只有那個他們叫馮隊的是警察。不過能給毒梟帶路合作的,你覺得會是什么好警察?”她有些不耐煩地伸手打斷了我接下來的問題,說,“你還沒回答我,你們想干什么?”
我扭頭看程建邦,他對我微微點了點頭。我長舒了一口氣說:“我想去金三角。”
劉亞男冷笑了一聲不說話了。車內恢復了寧靜,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我卻像一個等待考試結果的學生,我可以肯定,只要劉亞男一點頭,憑借她的資源、勢力和級別,我大可大搖大擺地重返金三角。這個女人太不可思議了,連特案組掌握的有關她的情報都是假的,從她的假檔案中看,她所背負的使命可遠遠不單是緝毒這么簡單。這些判斷讓我不由得興奮起來,而這個人也令我自愧不如,肅然起敬。
“不行,這不是你的任務。”她輕輕地說。
這個回答我并不意外,換我是她,也不會貿然答應這樣的事。本來以為把握這次機會可以重回金三角,誰知這次的目標人物劉亞男居然是自己人,而且級別遠高于我和程建邦,很可能還高于徐衛(wèi)東,那么現(xiàn)在已經不是智慧和勇氣的博弈,而是簡單的權力。這不是動動腦子,流血流汗就能改變的事,至少在時間上就不允許。
我見她沒有絲毫通融的跡象,沮喪地嘆了口氣,無奈地對程建邦搖搖頭,摸出手機說:“算了,那你只能跟我們回去了,我得執(zhí)行完這個任務。”
劉亞男眉頭微微一皺,說:“你們回去,我會和徐衛(wèi)東解釋。”
我雙手抱在胸前,往椅背上一靠,說:“那你現(xiàn)在跟他解釋吧。”
她說:“聽不到我說的嗎?你們先回去,我會和他解釋。”
我見她眼神中掠過一絲一般人根本無從察覺的慌亂,突然像是看到一絲曙光,很有可能劉亞男目前所做的事也超出了她的任務范圍。這對我們來說很正常,畢竟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就算是我,也想超出任務范圍去金三角只為完成寧志的任務,并將他的尸骨帶回來,更不要提這個如此神秘莫測的女人。不然為什么上級要我們把她秘密帶回去?
我試探地說:“那可不行,我說去金三角,你說那不是我的任務。那我服從命令,執(zhí)行好我的任務好了。”
她挺起胸,抬高了一點兒聲調,說:“你是什么職務?什么級別?中尉還是上尉?我肯定比你高,現(xiàn)在你只需服從我的命令。”
她開始拿級別壓我,讓我相信了自己的判斷是對的。我笑著說:“我還真沒有級別,入行就被銷了所有檔案。”我對程建邦使了個眼色說:“走,回去交貨。”
程建邦早看出我的小心思,伸著懶腰搓搓手說:“得嘞。”
劉亞男再怎么厲害,始終是個女人,眼下大家對彼此的身份又心知肚明,她對付毒販那些手段在這里完全失效,現(xiàn)在拼的是體力,我和程建邦要帶她回去簡直易如反掌。她忙說:“等等,你先說你為什么要去金三角,上回你可是丟了半條命在那里的。”
我說:“那你為什么怕跟我們回去?我沒猜錯的話你的任務重心在境外,這幾年都沒怎么在國內露過面。這次突然一個人回來干什么?”
程建邦在一旁忍不住哧哧地笑了。
劉亞男此時已經完全放下了偽裝,跟著程建邦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眶紅了。她將額前的一綹頭發(fā)別到耳后說:“剛才確認了你們的身份后就像是見了親人。”她別過臉,深深地吸了幾口氣,聲音有些哽咽,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去金三角是為了寧志。”
我“嗯”了一聲。她又說:“我也是。”
“是什么?”我追問道。
她說:“去金三角。”
我說:“也為了寧志?”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是,也不全是。”她轉過臉來,眼里滿滿地噙著兩汪淚水,像是見著失散已久的親人一樣,看著我和程建邦說,“上個月,我第六個兄弟把命丟在了那里。”說完她又補了一句,“寧志是第一個。”
我腦中浮現(xiàn)出寧志犧牲時的場景,心中猛地一抽,眼里瞬間涌起一層淚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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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過身抓住我和程建邦的手說:“聽姐姐的話,回去。”她這個舉動頓時把我和程建邦搞蒙了,一時間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些什么。她的手冰涼而柔軟卻有力,目光溫情而懇切卻堅決。
我低下頭避開她的眼睛,說:“不行,我們不能讓你一個人去冒險。我看得出,你明顯是在違抗上級命令。”
程建邦突然說:“既然這樣,為什么我們不制訂個計劃向上級申請任務呢?”
劉亞男看著我們沉默了一會兒,臉一板說:“這輛車給你們,你們回去吧。”說著就伸手去開車門準備下車。程建邦突然說:“我沒猜錯的話,你制訂了計劃,申請了任務,而且上面也批準了。”
我和劉亞男聽他這么一說,全愣在那里。程建邦頓了頓又說:“但是上面要你帶兩個幫手,你拒絕了。”說到這兒他看著我說,“我倆就是上面派給她的幫手。”
我說:“有必要瞞著我們嗎?”
程建邦笑了下說:“不是瞞,只是沒親口告訴我們而已。”
我說:“廢話,這有什么區(qū)別?”
程建邦說:“現(xiàn)在看來,老徐只是在遂我們三個人都想去金三角的愿。”
我扭頭看劉亞男,見她并沒有反駁,于是說:“什么意思?”
程建邦狡黠地一笑,眼睛亮亮地說:“你和老徐不止一次說過想去金三角吧?這次亞男正好申請了任務,上面要派幫手給她,她擔心再次犧牲自己的兄弟,就拒絕了,簡單地說,她是覺得幫手累贅。”程建邦笑了笑,又說,“當年我也嫌你累贅,這我能理解。”
我說:“你少廢話。”
程建邦接著說:“我沒估計錯的話,亞男只想自己一個人去,她在金三角那幫人中的身份和地位早就是大腕了,她的資源和能量不僅是組織的寶貴資源,也是她敢和組織談條件的籌碼,她不要幫手,利用自己的反面身份去金三角很簡單。老徐接到的任務肯定是把她帶回來,但老徐派了我們兩個,他料定我們一旦知道亞男的真實身份一定會琢磨著跟她去金三角,這就遂了亞男和我們去金三角的愿。再有,以咱倆的情況是不會輕易被亞男哄回北京的,勢必會跟在她左右,這也遂了老徐能有自己人和亞男相互照應的愿。”
劉亞男還是沒有吭聲,默默地點了根煙,獨自抽了起來。
程建邦對劉亞男說:“你和老徐是老戰(zhàn)友了吧?”
劉亞男不置可否地笑笑,接著抽她的煙。我說:“老徐有必要瞞著我們嗎?”
程建邦說:“我問你,如果哪天上面就這個事問你,你接到的任務是什么,你怎么說?”
我說:“帶劉亞男回去。”
程建邦又說:“如果老徐告訴你,明的任務是把劉亞男帶回去,實際要想辦法配合劉亞男去金三角,等事情過了上級問下來,你怎么說?”
我張了張嘴,沒有說話。很明顯,我照直說就會出賣徐衛(wèi)東,而瞞著說就會欺騙上級,這里面孰重孰輕我根本無法掂量。
程建邦說:“老徐是不想將來萬一有什么差池,造成你對上級撒謊。”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不由得咂巴咂巴嘴說:“老徐心思確實縝密。”
程建邦說:“廢話,不然人家坐在辦公室里運籌帷幄發(fā)令箭,你卻認準一個死理不撞南墻不回頭,要換你坐在老徐的那個位子上,什么事也干不成,小學生都能買到海洛因了。”他說完看向劉亞男,話鋒一轉,“我們也不可能回去的,咱別辜負了老徐這番苦心。”
劉亞男抽了口煙,嘆了口氣說:“知道我回來的不光是上面,這太危險了,稍一不小心……”
我想起之前那幾個假警察,打斷了劉亞男的話,說:“那你就更不能孤軍奮戰(zhàn)了,我不覺得我們兩個大男人會給你添累贅。”
劉亞男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程建邦用胳膊肘搗了我一下,很嚴肅地說:“這和性別沒關系,人家一個人這么多年做了多少事你我很難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