苡米就是這樣,無論有理沒理,她都能說得振振有詞。南澄還想說什么,看到山口走過來,就閉了嘴。
吃完飯,苡米拉著南澄又去逛了新開的名品商廈,Gucci、Prada、Celine……但凡她多看了兩眼,摸了一下,山口就會問她:“想要嗎?想要我送給你。”
苡米笑顏似花,嬌媚無比地對山口說:“哈尼,你對我真好,我愛死你了!”她也不貪心,明明可以獅子大開口,最后卻只是買了只Celine Luggage系列的最新款手袋。
山口還很貼心地挑了只錢包,準備一并買了單送給南澄,在她的再三婉謝下才作罷。
“他對你真好。”在洗手間里,南澄對苡米說。
苡米對著鏡子補妝,抿了抿鮮紅的嘴唇說:“好?也就這幾天光景吧。哪個男人對漂亮的女人剛開始時不是這樣豪氣,一擲千金只為博紅顏一笑,但最后還不是棄之如敝帚。女人吶,就像朵花,開在別人的花園里真是各種好,摘下來握在手里了,就覺得煩人,都沒處擱。”
苡米談過很多次戀愛,每一次看似轟轟烈烈,全身心投入,她信仰愛情,無愛不歡,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對于愛情,她是多么悲觀。所以趁著年輕,用力的消費它。
“總有個不一樣的人,在什么地方等著你,想要好好攬你在懷里,對你如珠如寶。”南澄說。
苡米哈哈大笑起來,媚眼如絲地望著南澄說:“親愛的,你在講童話故事嗎?我可從小就不愛看童話。”
“既然如此,那為什么你不多要點,刷爆他的卡?”南澄問。
“聰明的女人無論心里多么貪婪、刻薄,姿態(tài)都要好看。欲擒故縱你聽過吧?哪怕我就是愛他的錢,也不能讓他無比確定的知道。”苡米簡直就是個兩性專家,可是太明了這種“游戲規(guī)則”的人,往往是玩不好游戲的。
南澄和苡米又逛了一會兒。在LV門口,苡米突然拍拍她的肩膀指著前方走出電梯的某個男人說:“你看,那個人像不像顧懷南?”
南澄胸口一滯,眼神慌亂地遞過去,果然看到一個高大挺拔的男生背影,穿著淺灰色運動帽衫,脖子上掛著碩大的白色耳機,背了一個鮮亮的嫩黃色運動包。他不是顧懷南,顧懷南比南澄大一歲,今年應該25歲了,而那個男生頂多18歲。
“不像。”現(xiàn)在的顧懷南應該是個英氣的男人了吧,而對方明顯還是個少年。
“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沒和顧懷南談一段。”苡米勾著南澄的手臂在她耳旁輕聲說道,“他那時候只喜歡你,我其實有點生氣呢。”
“他有喜歡過我嗎?”南澄不自在地瞟了苡米一眼,又看向別處。
“哎哎,你這么撇清就沒意思了?那時候我們滬嘉一中誰不知道顧校草‘弱水三千’,只取你這‘一瓢飲’啊。”
苡米的調侃喚醒許多回憶,一幕幕,似像電影回放的鏡頭撲面而來,南澄的心里一陣陣揪緊,臉色也變得愈加難看。“你別說了啊,再說我就要翻臉了。”
“好好好……不說不說。”苡米知道自己失言,連忙哄著南澄,之后的時間里也非常識趣的沒有再提那個名字。
他們離開時坐觀光電梯,從頂樓直達底樓,南澄無神地望著透明玻璃幕墻外燈火輝煌的整座商場。
4樓、3樓……在1樓和2樓的上行扶手電梯上有個穿西裝的男人,側著身體在和身旁的朋友聊天。他最初會吸引南澄的目光,是因為他站得很直,挺拔的像棵樹般,只一個背影就散發(fā)出強大的氣場,應該是非常有自信的人吧。
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然后他微微側過身體,像是向身后的方向望了一眼——南澄突然怔在那里。
……世界上真的會有那么相像的兩個人嗎?還是,他就是他?
穿西裝的男人上樓,消失在南澄的視線里,而觀光電梯的門打開,她的一樓到了。
苡米推了推南澄,問:“怎么了你?”
南澄有些失魂落魄的:“沒事。”是沒事——能有什么事?就算顧懷南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也和她沒有任何關系,他們在十八歲那年的夏天就形同陌路了。
但即便心里十二萬分清楚彼此的關系和立場,南澄還是在那天晚上失眠了。她躺在熟悉的床上,望著窗臺上的白色窗紗被風吹起,又輕輕落下,像一只白色的鳥兒張開羽翅,又緩緩收攏。每一次,她總以為會在窗紗落下時看到靠著窗臺看星星的少年的背影,每一次,她總以為那個少年會背對著她問:“南澄,你能不能認出獵戶座?”
南澄僅有的天文學知識全部來自那個就算在想象中也不會回過頭來的少年顧懷南,他教會她觀察獵戶座,可是她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那個關于獵戶座的悲傷神話故事,原來正是她和他故事的預演。
在少年時代那些人云亦云的人印象里,顧懷南如韓青描述的那般是個紈绔子弟,囂張暴力,可是在熟悉的朋友眼里,他是講義氣的兄弟,大方爽朗——而在南澄心里,他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顧懷南到底是一個怎么樣的人?這么多年過去了,南澄還是很難給他下一個準確的定義。他就像武俠小說里那些亦正亦邪的異類,無法概括,無法分類,大多時候處世為人只憑心情,不依道德準則。
南澄是那種最喜歡遵守規(guī)則的人,讀書時是聽話的好學生,畢業(yè)了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她過馬路只走斑馬線,并且對面路燈永遠得是綠的;去食堂吃飯米飯永遠打二兩,配菜永遠是一葷兩素;所有的裙子最短不超過膝蓋以上十公分,所有的T恤都以舉起手不會露出肚臍為最短長度限制;看到陌生人哪怕再討厭也能微笑,最生氣時的言辭也不過是“給我滾,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在該學習的年紀努力學習,在該戀愛的年紀正正經經地交男朋友……
她的生活按部就班,規(guī)規(guī)矩矩,鮮少有意外,她也幾乎從未踏出過安全生活的范圍之外。
她和顧懷南,顯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南澄很自然就被顧懷南吸引了。她傾慕他身上那種雨后青草般清新的氣息,鮮嫩的,翠綠的,充滿了勃勃生氣和各種可能;她喜歡他笑起來時挑著的眉毛,兩邊弧度不一的唇角;她甚至有時明知道他是錯的,卻還是為他離經叛道的勇氣而傾心——那都是她所沒有的勇氣。
南澄永遠不知道他下一秒會帶給她怎樣的驚或者喜。顧懷南之于她,就像一場永遠無法猜透結局的冒險,明明她害怕所有未知和不確定,卻偏偏喜歡他所代表的無數(shù)可能。
而南澄這輩子做過唯一一件出格的事情,大概就是在十六歲那年愛上了顧懷南,愛上了一個永遠不會只屬于她的男人。
不知道顧懷南還記不記得他們第一次對視?南澄想,也許他早就忘記了,他的目光與無數(shù)女生對視過吧,可是她卻只有他,那種直接探進對方靈魂深處的對視,只一個瞬間就檢閱完畢了彼此整個靈魂。
那已經是高一下學期的春天了,校園里那兩棵櫻花樹開得正好的時候。千萬朵粉白的櫻花開得密密匝匝,如云如霧繚繞在枝頭,像一場易醒的美夢。
臨近黃昏的最后一節(jié)自習課,沒有老師的教室里亂哄哄的,南澄便帶了課本去樓下的櫻花樹下背課文,才背到那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個不明物體就從天而降,穿過櫻花樹的樹枝,重重地落在南澄手臂上。
斷了的枝椏連著樹皮在枝頭晃蕩,無數(shù)櫻花瓣紛紛揚揚如一場花雪落了南澄滿頭滿身,腳下的綠草上很快就積起薄薄一層櫻花薄雪。
她微微探出頭,從花樹下探出一張怯生生的臉,仰頭望著二樓陽臺邊抿嘴看著她的顧懷南。他原本是大大咧咧、不以為意的樣子,可是不知怎么迎著南澄清澈見底的眼睛,竟然沒了聲音。
他們的目光在飄著櫻花的空氣相遇,靜默的,卻又和諧的,互相交纏深入,她看到他的危險氣息,他看到她溫和的柔軟。
“對不起。”顧懷南三步并作兩步跑下樓,奔到南澄身前說,“我想早點回家,又怕被隔壁班老師看到,所以先把書包扔下來。我沒想到這兒有人。”
南澄有點窘,把書包遞給他,說:“那你快走吧。”開學這么久,她和顧懷南說過的話一只手就數(shù)得過來,還是作為語文課代表,隔著老遠地問他一聲“顧懷南,作業(yè)交了沒”。此刻他全部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就站在她面前與她說話的情景,讓不善言辭的南澄難免有點慌張。
“誒,你疼不疼?我砸到你沒有?”
“沒有,沒關系的。”南澄抓起膝頭的書本,急著上樓回班級。
顧懷南就在她身后笑起來,朗朗地說:“南澄,你跑那么快干嘛?好像我是只大灰狼似的。”
南澄沒有回頭,只是腳下步子又急了一點。
顧懷南當然不是大灰狼,可是在南澄所知道的傳言里,他比大灰狼還可怕。大灰狼無非是吃了小紅帽,可是他卻能騙到小紅帽的心,再凌辱她的身體,最后抹抹嘴巴,毫不留戀的將她丟棄——聽起來很像變態(tài)淫棍是不是?可是那個時候南澄真的以為他就是這樣的人。
顧懷南的名字在滬嘉一中,乃至滬城所有高中里都鮮有人不知——只是那名聲,并非全是正面的。
南澄最初對顧懷南的所有了解都來自當時的同桌宋苡米。
十六歲的苡米還未破繭成蝶,尚處于毛毛蟲的階段,168公分的身高在當時不是優(yōu)勢,反而讓她顯得又高又壯,好在生了一雙又大又美的眼睛,笑起來時嘴角還有一對梨渦,像一個加大號版的芭比娃娃。她性格開朗活潑,與誰都能攀上點交情,對學校里各種風云人物和隱秘緋聞都了若指掌。
苡米對南澄說過的和顧懷南相關的“秘聞”里,最可怕的就是關于他初中時狂追過一個清純貌美的;墝W妹。
“那個女生我也見過,皮膚好得像豆腐似的,又白又嫩,可是頭發(fā)卻又黑又直,就跟童話里的白雪公主似的。雖然家庭一般,整日穿校服,但就是看起來很乖很美好。而且她成績很好,一直是全校前十的樣子,在和顧懷南在一起之前,是被所有人看好能保送進我們學校的資優(yōu)生。”苡米說得繪聲繪色,好像她親眼見證了這場稚嫩戀情的全部,“她一開始也不喜歡顧懷南,可是經不住他死纏爛打吧,后來就同意了,兩個人談了朋友。不過顧懷南這個人,無法無天慣了,很快就哄騙的那個女生上了床,據(jù)說還有人看到過呢……”
“然后呢?”南澄忍不住問。
“然后?然后就沒有然后了。”苡米撇了撇嘴,“因為沒多久中考結束,顧懷南就提了分手,把學妹給踹了。倒霉的學妹分手的同時還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當時鬧得啊……可誰叫顧家有錢,撒了幾十萬就給擺平了。可惜了那個白雪公主似的學妹,一輩子就這么被毀了。”
“怎么會有這種人。”那時候南澄的世界尚純白一片,她從不知道原來這些陰暗丑陋的事情竟離她這樣近。
“人不可貌相咯。你看顧懷南長得,白白凈凈,也算英俊帥氣了,不知道的人誰會想到他會那么壞啊。”苡米一副過來人的樣子,拍了拍南澄的肩膀說,“你還是太嫩了,以后我會好好罩你的。”
——可是就是這個信誓旦旦說著顧懷南“壞話”的宋苡米,在后來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里迅速倒戈,成為顧懷南的擁躉,從此在南澄面前將他夸得天上有地下無的。
可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南澄都深受這則“秘聞”的影響,更被自己習慣了小心謹慎的性格桎梏,遠遠的站在顧懷南的對岸,不讓他渡過來,自己亦不敢靠近。
她那么小心,她害怕只行差踏錯一步,就會墜入萬丈深淵。
可是最后,她還是墮了下去。
沈洛生了幾日悶氣,沒有找南澄,他把這當做一種“懲罰”,可是后者渾然不覺,照常的上班、下班,偶爾和朋友同事聚會。她或許有想過沈洛,猜到他在生氣,可是很快就被其他念頭蓋過,再想不起要給他一個電話或者發(fā)個短信的事了。
最后還是沈洛又自動出現(xiàn),接南澄下班去吃飯。他像是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那樣,招呼南澄坐他的電動車后座:“上車吧,帶你去吃新發(fā)現(xiàn)的餐廳,風味不錯。”
南澄笨拙地坐在他的身后,拉住他的襯衣衣擺,說:“好啊……你今天怎么有空呢?”沈洛在一家五星級酒店做樓層經理,做六休一,這天并不是他的休息日。
“今天不是你生日嗎?當然得請假陪你一起過。”沈洛扭過側臉說道,嘴角有淡的笑。
南澄心里動了動,涌起一股溫暖潮濕的液體,將她的心慢慢浸潤。很多時候,她覺得沈洛像她的親人更多于像愛人。她的親人緣很薄,南宇未中風前與她交流甚少,還是成為植物人后,她常常去醫(yī)院看望他,或者只是坐在床邊發(fā)呆,他們父女的見面才多了起來。而對于親生媽媽,留給她的都是些暗灰色的回憶。
南澄將頭輕輕地靠在沈洛后背上,閉著眼睛,有微暖的風從她臉頰上拂過去。她輕聲的懇求道:“沈洛,我們以后不要吵架好不好?”
沈洛沒有回答,她以為他沒有聽到,也就沒再說。過了許久,她才聽到透過他胸腔傳來一聲悶悶的“嗯”。
沈洛在一家名為“賞味期限”的日式料理店門口停下電動車。周圍都是私家車,最不濟也是大眾級別的,有個開敞篷跑車的小開摟著一身材曼妙的姑娘從他們身旁經過時,沈洛正給電動車上鎖,姿態(tài)有些狼狽。
那姑娘看了一眼沈洛和南澄,半嬌嗔半不屑地對那小開撒嬌:“親愛的,我們下次不要來這家店了,檔次很不高呀。”
沈洛的臉色霎時就黑了下來,他并未發(fā)作,只是當那一對開著跑車絕塵而去時才啐了一口:“這些靠拼爹混的軟蛋,遲早有一天我會比你們強!”他出身貧寒,老家是全國著名的貧困縣,能在大城市有份體面的工作,靠的全是自己的努力。
南澄說:“要不我們換一家吃吧?”
“為什么要換?”沈洛反問,“我們今天就在這吃了。”他拽著南澄的手臂大步往“賞味期限”里走。
南澄要小跑步才能跟上他,與剛好出來的男子撞了下肩膀,她低著頭連聲說“對不起”。
被撞的男子頓住腳步,側身望著南澄的背影,濃眉不自覺地蹙了起來——是她嗎?似乎是不愿細想,他轉身踏出屋檐下的陰影,將疑問拋諸腦后,整個人沐浴在四月璀璨的日光之下。
“賞味期限”的說法來自日語,換做中文,大約是“最佳品嘗期限”的意思。
不止食物,任何東西都有賞味期限。愛人的玫瑰幾天就凋謝,喜歡的歌手幾年后就過氣,年少時在耳邊信誓旦旦的誓言消散的尤其快。
店里正在放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南澄將三文魚沾上厚厚的瓦薩米塞進嘴里,辛辣嗆鼻的滋味在味蕾爆炸直沖腦門,她的眼淚突然就滂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