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守城的老頭脫下孝袍,換上常服。
坐在宮城邊上喝酒,隨口瞎唱著:都是白發(fā)人,有人逍遙有人愁,有人走得先,有人活得歡,你逞一時英雄,盡一世忠心,到頭來幾塊棺材板,揀個風(fēng)水寶地,還不是被土埋?
不如往門邊兒上一坐,朝迎暮送,有酒便喝些,有肉便吃些,說是宮城大門禁衛(wèi)森嚴(yán),光天化日不還是我老頭兒把著威風(fēng)?禁衛(wèi)軍都在里邊兒放著風(fēng)吶,無事不操練。
棺材板,有沒有都一樣,什么叫風(fēng)水寶地,有道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今日是繁華都城,過一千年你再看看,變成什么模樣,還真不一定!
錦衣玉食又如何?
“錦衣玉食,不如你這口水歌,混濁酒來得暢快,要不要就一口我的餿饅頭?”
老頭一抬眼,這是誰。坑辛钆茊?
“令牌沒有,一千年后的版圖倒有一張,你老頭在這兒呢!”
來客說著攤開一方泛了黃的白色絲帛,老頭湊過去一瞧,嘿嘿,哪還有齊、晉、鄭、衛(wèi)、楚、越、秦?一條條蜿蜒曲線如水如云浮游在紙上,渭水?涇水?都不像,來客微指的那一點(diǎn),正是美人胸前痣。
老頭晃晃腦袋,搖搖手,突然大笑:“這不是天妃娘娘云雨圖嗎?你耍我老頭開心吶!”
“拿著這張圖,上女閭換好酒去,保你下半輩子喝不完。”來客微笑著說,身后還有五、六個隨從,老頭數(shù)不清,連眼前人看上去都像長了兩只眼,四只耳。他們一個個面色如陳菜,塵破不堪。
“狗屁!就憑你一張破圖?那幫大漢還不把我這把老骨頭打成爛泥?”
“你給我仔細(xì)瞧好了,這可是武王伐紂時,從紂王后宮里得來的,這女人是蔚卥畫的蘇妲己,世上長存的妲己真容原貌圖,僅此一件了。”來客說著將絲帛收起,身后那幾個隨從一直不說話,只當(dāng)看客。
老頭將信將疑。
“你要不去試試?”來客引誘著,遞上那卷破畫。
“你圖什么?”老頭發(fā)問。
“覲見齊侯,你只管通報(bào),晉國公子姬重耳在此,有治國良策與齊侯共議。”來客語氣穩(wěn)重,拿出一方玉佩。老頭的閱歷見識此時發(fā)揮作用,他定了定神,認(rèn)真地校驗(yàn)一番,此物確實(shí)乃晉國宗室專佩,決無虛假。
老頭二話不說,搶過絲帛便跑:“替我把會兒門!”聲音漸遠(yuǎn),人已不見。
隨行的魏犨說:“公子,我看我們就暫時落在這兒吧,臨淄這個地界,魯國的縞帛紈素,楚國的角齒羽毛,秦國的藍(lán)田美玉,無所不有,我就不信姜小白不能給個容身之處!”
“進(jìn)了宮城再看吧,大國欺客,也是常有的事。”姬公子面無表情地看著街對面的商鋪。
雖才立秋,鋪面里一水兒寶馬狐裘已早早掛上,迎著日光,那些珍異裘皮散發(fā)出斑斕的光澤。
這是一座濃墨重彩的城市,街市上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等混雜交錯。
衣袂飄飄、頂著豎直高冠的楚國人閑逸地漫走著;精神抖擻的侏儒穿梭其中,背著鼓鼓的褡褳,似剛剛趕過一場豐盛的早集;頭皮發(fā)青、身上刺滿鳥獸圖騰花紋的越族蠻人摟著美姬一路說著笑著。
不知哪里傳來編鐘的清響,攪拌著酒肉的氣味,歡樂此起彼伏,一派美好爛污并存的繁榮景象。
在陌生來客們眼里,這樣的街市由于不能輕易猜透而令人興奮,它的五彩繽紛給饑苦疲憊的心靈灌注了一道華麗的醇漿,它的世故爛污又令窮困潦倒的旅人手足無措。
這里充滿了無限可能,特別是聳立面前的這道紅墻,越是看起來高不可攀、深不可測,越是挑起來客們的重重欲望。
不到半個時辰,老頭醉醺醺回來,畫沒了,腰間倒鼓起一大坨,走路跌跌撞撞,姬公子哈哈大笑,上前拍拍老頭的腰,“女閭的那幫人真是摳門,錢沒換著,倒換了如此死沉一袋子酒幣,早晚醉死你。”
老頭耀武揚(yáng)威帶著這幾個人進(jìn)了齊宮大門,通報(bào)都省了,一路靠些零星酒幣打點(diǎn),直接把人帶到中庭御殿門口。
“素聞齊侯愛筑高臺,今天是親眼見識了。夯土高臺直穿云霄,祖廟、社廟肅穆莊嚴(yán),偌大一座宮城,這一路進(jìn)來,卻不見禁衛(wèi)軍,區(qū)區(qū)幾個守門的,能看得住嗎?”說話的是趙衰,謹(jǐn)慎機(jī)敏。
“看住了如何?看不住又如何?看得再緊,宮里頭也有作奸犯科的。”老頭嘴上癲狂。
“公子,我們可是到了風(fēng)水寶地了。齊國東至大海,西望黃河,南抵沂水的穆陵,北達(dá)無棣,方圓二千余里,匯天下物寶豪杰,這宮殿可真是威風(fēng)八面啊。” 狐偃贊嘆。
姬公子笑道:“舅父你看,堂堂的齊宮,失了管仲一人,卻像宮城失守,如此混亂,隨時可破。”
站在被巨石圍抱的高大御殿前,聞著初秋的草木香,姬公子撣撣衣服上的臟灰,雖說登高必自卑,行遠(yuǎn)必自邇,但一路的長驅(qū)直入,讓他原本沒底的心,突然像接了地氣似地落了定。
老頭從高高的石階上連滾帶跑下來,氣喘吁吁地說:“主公近來食欲不振,精神欠佳,這會兒正在內(nèi)殿熟寐,你等請回吧,待主公醒了,興許會傳見。”
“那么,我們先回驛館,隨時等候召見。”這群不速之客當(dāng)即撤回。
齊桓公一覺剛醒,聽得姬公子欲求見的消息,當(dāng)即命人前往驛館,邀請見面。
“曾聞晉公子重耳有國君之相,今日當(dāng)可一見,若果真如此,不妨留他下來,為齊國所用,也可免除后患。不馭諸侯,何以匡天下?” 齊桓公暗想。
鏡前,桑惜端視著自己那一對總角發(fā)辮,它們和身上的禮服并不是很相襯。
齊姜坐在旁側(cè),撫摸著朱紅色的裙邊上密密匝匝的刺繡,那圖案是如火焰般絢美的鳳鳥,盤旋飛舞。它們堅(jiān)硬如鐵,冷艷如冰。
越過群鳳便是軟軟的裙身,再往上,寬寬的腰封將桑惜束得呼吸不暢,重重捆扎的絲繩落下長長的流穗,它過于精致,帶著驕傲女子一揚(yáng)眉間的絕艷,令人不忍觸碰。
“這是一件甲胄嗎?難怪后宮的女人說話時,動作都那么僵硬。”齊姜兀自說著。
“在她們身上是甲胄,也是副枷鎖。”桑惜淡淡地回應(yīng)。
“女人們帶著這枷鎖住進(jìn)后宮,而宮外的女人們,卻無所束縛,我多想去宮外看一看。”齊姜出神。
“誰說宮外自由?這天下,只有主公一人是自由的,齊宮枷鎖重重?上鄬λ麌R國的女人穿的是甲胄,誰敢與之對敵,便永世淪為奴。”桑惜憤憤地說。
“別!”齊姜伸出一根手指,止住她的話,
“不許再說奴這個字!我和你,非主非奴,及笄禮后,這枷鎖便是你的,我被它鎖在里面呢,穿上它,如穿上我。”
“我不要,在你身上,如護(hù)身鎧甲,你該知道穿上它,你有多美,你會橫掃后宮。”
“你不是我的鎧甲嗎?”
“只恨我無力保護(hù)你,若可以,我愿意穿上它,替你獻(xiàn)身?晌也荒埽遗掠幸惶,會變成你的枷鎖。”
“我愿被你鎖著,看,我鎖上你了。”齊姜雙手環(huán)扣在桑惜頸項(xiàng)處,和她兩兩相望。
“我愛這紅色,像你,又烈又暖。”齊姜說完,咬著嘴唇,將桑惜擁在懷里。
“我娘的血,也是這樣的顏色。”桑惜聽著她的心跳,平緩、輕巧,齊姜的心跳向來很慢,不像自己心力強(qiáng)健,一碰到她,便心跳加速,難以自持,有幾回險(xiǎn)些在她懷中瘋死過去。
她愛那極速心跳的感覺,她是烈焰,齊姜便是化焰之水。
“到了陪侍那晚,主公會怎樣解開它呢?會不會像他們撕碎我娘一樣撕碎它?”并不是同仇敵愾,受難的方式和理由各有各的不同。
她曾無數(shù)次立誓要保護(hù)她至死。對逝者,她已無法實(shí)現(xiàn),那么眼前這個鮮活的生命,她是有所承諾的,她要做得比秋媽媽更好。
她認(rèn)定自己從未做到過。
她總是假想她娘如何被亂刀刺傷,一個完完整整的人,被折磨得千瘡百孔后,鮮血終于流盡,干涸。
每次想到這里,思緒都在狠狠剜刺著自己的心:就像細(xì)心捧呵著一杯水,突然被人從背后打翻在地,玉杯粉身碎骨,凈水傾覆難收,F(xiàn)在,她多了一個假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