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宴結(jié)束時,已臨近傍晚。長衛(wèi)姬和少衛(wèi)姬扶著醉意沉沉的齊桓公回到內(nèi)殿,眾人也都相互道好,各自散了。
護(hù)送齊姜的青絡(luò)紫纓雙馬安車駛進(jìn)綺羅閣,庭院中站著兩位婢女,十三、四歲模樣。
車停穩(wěn),桑惜攙扶齊姜從車上下來,那兩位婢女一見她急急下跪。
“齊姜公主,奴婢是長衛(wèi)姬娘娘派來侍候公主的,從此聽公主的差遣。”
耳目!齊姜和桑惜機(jī)警地互望一眼。
“替我謝過長衛(wèi)姬娘娘,你們是從東殿來的嗎?都叫什么呀?”齊姜問。
“回稟公主,奴婢叫云婉。”身材略高挑的答道。
“奴婢叫游芊,和云婉一樣,是蒲城人,因爹娘早逝,被賣到齊國,昨日才進(jìn)宮。”這個雖體型嬌小,但眉眼生動。
“起來吧,都是命苦的人,這位是桑惜姐姐,她在這里十年了,你們從此聽她的吩咐吧。”
“遵命,公主。”雙雙起身,看著倒還老實。
有人搬著東西從樓上下來,再仔細(xì)一瞧,院子里堆滿了老家件,桑惜沖上前,質(zhì)問:“放肆!誰允許你們亂搬東西的?”
一個內(nèi)小臣迎上來答道:“吾等奉主公的之命,為齊姜公主換新家件。”說話的工夫,老家件已統(tǒng)統(tǒng)被抬走。
新物件新氣象,簇新的彩玉憑幾,精雕的象牙床,飾滿鳳鳥瑞獸的衣箱,和錯金銀銅的多枝燈,連鏡子都變成透空雕的嵌綠玉大銅鏡。齊姜一下子覺得過去離她遠(yuǎn)去了,不是她不要它們,而是它們拋棄了她!
秋媽媽的痕跡消失大半,只有窗子還是舊的,但也刷上新漆,招搖地發(fā)著光。
打開衣箱,連衣服都是全新的!齊疊疊躺在那兒待命。
齊姜一時有氣,扭頭向外跑。那三個人慌忙跟著追出去。
院門口撞上一個正欲叩環(huán)的婢女,嚇得彼此一聲尖叫。
婢女趕忙下跪,直呼奴婢該死,驚了公主的駕。
“行了,你有何事?”齊姜不快。
“奴婢是宋華子娘娘宮里的,娘娘說今日沒能觀公主的及笄大禮,實在遺憾,特備了件禮物送給公主,祝公主金枝玉葉,永享綿壽。”說著遞上一個系著金線的紅綢香囊。
桑惜替她接過香囊,打開一看,是條斑斕的水晶珠鏈,以金鏈串起,紫色和白色的水晶珠中間夾著淡黃色的玉珠,美不勝收。
想起那日申池宋華子娘娘的那聲慘叫,齊姜不由心疼起來,還好聽說她們母子平安。收下禮物,齊姜對婢女說:“請?zhí)嫖肄D(zhuǎn)達(dá)謝意,宋華子娘娘和小公子近來可好?”
“小公子尚好,娘娘體虛,奶水又不足,正在調(diào)養(yǎng)之中。” 婢女擔(dān)憂地說。
“我想去看望娘娘,不知娘娘那里方便不?麻煩回去問一聲,我在這里等著。”
“奴婢遵命,這就回去通報。”
“你叫什么?”
“回公主,奴婢名叫晏蛾兒。”
不一會兒晏蛾兒回來說已通報過,宋華子娘娘甚是欣喜,準(zhǔn)備了些好吃的在等她。
齊姜隨便從衣箱里選了件淡紫色常服,換下禮服卸凈妝,便由晏蛾兒帶路,不放心讓新來的看家,于是留下桑惜安排她們的差事及分派房間。
路并不遠(yuǎn),齊姜望著漸漸烏暗下來的天,宮中到處是掌燈的人,燈火把群殿照亮,又有燈光陸續(xù)從暗的殿中透出來,歌聲隱隱從某個殿中傳來,燈光越來越多,音樂聲也越來越雜。
從自然光到人造光,這就是一天間的變化,人類的進(jìn)步在于降低晝夜轉(zhuǎn)換的差異,那么人的成長呢?齊姜游游地想著。
她們手上沒有燈,前方有幾個提燈的人正往這里走,在一道柱廊前遇見了。
齊姜心一驚,是姬公子一行,每個人的腰上佩著一塊出入令牌,看來是剛剛得到的。
“沒想到有幸在這里遇上公主,不知公主所往何處?”白天的齊姜如一尊精雕白璧,被彩錦華帶裝裹著,此時的齊姜如一方質(zhì)樸裸玉,不經(jīng)雕琢兀自明亮。
她并非臨淄城昂貴店鋪中的貨品,只需出手闊綽便能把玩手中。她是這高臺深闕中的典致帛書,明知已經(jīng)到手,卻因其緊卷深閉,一時不知將如何展開,如何讀起。
“去看望一位后妃娘娘。”淡而答之。
“公主尊駕,為何不帶隨侍,獨自前往,也不備車乘?”小心地問著,帛書太薄,怕莽然失手弄碎。
“曉風(fēng)尚好,車中悶熱不堪,走走有何不可?”
“天色已晚,如公主不介意,在下將護(hù)送公主前往后宮。”姬公子說著從介子推手中拿過燈籠,打發(fā)他們先回。
“多謝姬公子,沒多遠(yuǎn)的路,不必勞公子駕。”齊姜不看他,自顧自繼續(xù)往前走。
姬公子快走一步,替她們在前面照著亮。齊姜不說話,晏蛾兒不敢多嘴,姬公子不言不語一直護(hù)她們到宋華子的內(nèi)宮門口。
“原來姬公子對后宮的路也很熟,公子怎么知道我要來這兒?”齊姜發(fā)問。
“按周天子之禮所建的宮城,后宮的布局有精準(zhǔn)的定位,是禮制使然。況且齊宮的地圖,城外三個刀幣便能買得到。公主今日及笄大禮,后妃娘娘中唯有新產(chǎn)下公子的宋華子沒到,在下猜測,也許是公主心懷惦念,故前往探視。”
三個刀幣就能買得到齊宮地圖,齊姜很是好奇。但同時又有種被人剝了衣服看透了似的感覺,令她不悅,她語氣冰冷:“姬公子果然是個見多識廣、世事洞悉的人,齊姜在此謝過了,公子請回罷。”
“重耳半生流離,如今受主公恩惠,與公主相遇,只求洞悉公主一人。”深深作揖后飄然離去。
你永遠(yuǎn)無法洞悉我。齊姜想著,一步跨進(jìn)了宋華子的內(nèi)宮。
這里一切陌生,空氣中浮著幽幽暗香,還有些奶香的淡淡甜味,聞起來甚是沁心。齊姜緊張的情緒一下子舒緩起來。
身子虛弱的宋華子側(cè)靠在帳中,見她們進(jìn)來,臉上泛起喜悅的紅暈,她微笑著用手做噓狀,示意大家動作別太大聲。
齊姜作完禮,向帳前探視。好一個清秀的小公子!新生兒果然有趣得很,就像一個粉紅色的奇異小生物,粉白晶瑩的皮膚下透著纖細(xì)的血管,懶懶地閉著眼睛,小嘴微微開合,像在回味方才吃下的奶香,齊姜小心翼翼地拉拉他的小手,不敢驚擾了他的睡夢。
晏蛾兒輕輕從宋華子懷中抱起小公子,慢慢搖晃著他走出內(nèi)室,宋華子看小公子遠(yuǎn)了,這才敢出聲說起話來。她身子起來,拉著齊姜的手,讓她坐到床邊,“公主快坐下,原本不知你要來,看我這凌亂的樣子哪里能見人?人起不來,收拾都困難。”
“娘娘趕緊躺下,千萬別動壞了身子,娘娘這時還想著我的禮事,送那么貴重的禮物,齊姜過意不去,來看看小公子和娘娘。”
“該過意不去的人是我,公主冊封之時,我正臨盆,這小公子心太急,當(dāng)那么多人的面讓我丟丑。沒想到及笄禮也辦得這么快。醫(yī)師囑咐三十日內(nèi)不可下地走動,我不能去觀禮,公主不怨我吧?”宋華子一臉內(nèi)疚。
“齊姜怎么會怨娘娘呢?娘娘有這心,齊姜感激不盡。”
“別光顧說話,也巧得很,昨日主公派人送來萇楚和桑果,味道極甜,我猜今日的宴席恐怕太過油膩,又讓她們備了些甘棠、李子開開胃,還有新鮮木蘭花制成的香湯,我這里,別的不多,鮮魚嫩鴿多的是,我奶水不足,正靠這兩樣滋補(bǔ)呢。”雖然已是母親,但她的表情動作讓人覺得還是個率真的孩子,齊姜不禁笑起來。
說話的工夫,婢女們已將各種鮮果香湯端上,在帳前備下食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