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開口,卻發(fā)現黑狗不見了,放眼望去,那黑狗竟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到戰(zhàn)場之中,正繞著那兩匹凄惶的戰(zhàn)馬打著轉。我們喚了許久,它卻不理不睬,只顧對著那兩匹戰(zhàn)馬低吠。
哎?!莫非它餓了,想吃馬肉啦?
約莫十分鐘后,我和蘭生下巴掉下來了。那兩匹高頭戰(zhàn)馬向我們奔來,停在我們面前,后面跟著我們那烏黑油亮的小忠。
那日我將我的那只尚算有視力的老眼擦了又擦,俯身細細地辨認了小忠的品種許久,莫非它是一只牧羊犬?
可蘭生卻興奮異常地摸著小忠,大聲道:“夫人,小忠果然是哮天犬哪。”
小忠大聲地汪汪叫著,仿佛是在高興地對我們確認:“我是啊,我是啊。”
有了腳力和從士兵身上搜來的干糧,我們意氣風發(fā)地往梁州方向趕去。
盡管當時的我很為這個盧倫、后來的遼東太守擔心,頗不齒蘭生這招,但始終沒有拒絕,原因是我也急于前往梁州,心心念念期盼這次領兵的是那個心中的踏雪,那樣我就有機會又見到他。
過去幽禁的一年里,偶爾聽到原非白的琴聲,雖然知道他還活著,然而弓月城地宮之中,他病危的模樣將我給實實在在地嚇著了,我要親眼確定他安好,哪怕以一只眼的身份也好。
“汝州境內有君氏駐西北四省總號,大掌柜名賈善。”我對蘭生說道。此人乃我一手提拔,且頗有能力,算得上是我的親信,“咱們只管往汝州去,只要能找到他,便可安身立命。”
蘭生只管對我諾諾稱是,甜美的笑臉一片無害。
一路上漸有人煙,蘭生便逮住各種機會同女孩子搭訕,好像一輩子都沒有同女人聊過天似的,滿嘴就如同抹了層甜得膩人的蜜:姐姐的頭發(fā)怎么這么黑這么亮啊?妹妹的眉眼長得真好看,連七八十的老太太亦沒有放過:大娘,您長得真像我娘,給口水喝吧。
然而,最終我仍要感謝他那張抹了層蜜的嘴,我們很快打聽到消息,潘正越已攻入梁州城,從梁州敗退的大批庭朝軍隊涌進了附近的城池,絕大部隊分別駐守在隔得最近的興州和汝州城。
當然,蘭生兄弟那些小伎倆相較于當年我和段月容為了活命而使出來的賤招,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于是我再接再厲地奉獻我與段月容逃難時得出的寶貴經驗,“我們此后便以姐弟相稱。我等先去問最近的農戶人家買些衣服吧。”
所謂買,也就是偷了人家晾在竹竿上的衣服,然后留點碎銀子。
慶幸的是情況比我們想象的更好,附近方圓十里的老百姓都因避戰(zhàn)而遠去了,我們順利地找到一戶逃難人家留下的宅子,驚喜地得到了幾套半舊衣衫。蘭生還意外地找到一件尚算九成新的書生長衫和巾帽,歡喜得跟什么似的,當下跑到內間,把自己扒個精光換上。
我換上了一件男子皂色衣褲,綁了胸換上,然后又找了一塊頭巾,對著水缸試了半天,最后決定將那左眼斜斜覆住。
唔,頗有加勒比海盜之風。
我走到院子里時,蘭生正得意地問小忠:“怎么樣,小忠,好看嗎?”
我很懷疑小忠是否能辨別人類的美丑,然而當時的小忠確實圍著蘭生歡叫雀躍不已。
蘭生向我直起身來,歡快地轉了個圈,“夫人,呃,姐姐,蘭生還沒有穿過這么好的俗家衣服哪。”
天際最后一點霞光灑在他那身儒雅之上,他那雙水眸桃花眼對我閃爍著一絲奇異的狂野和靈動的朝氣。
我不由怔在那里,不想他著俗家衣物,竟恁地好看。
結果盧倫的身份文牒根本沒用上。因為四處是難民潮,我們很容易地尾隨于逃難的百姓之列,進入汝州境內,卻又不敢靠得太近,因為饑餓的人群一看到小忠和那兩匹健馬,就眼睛發(fā)紅。
翌日,我同蘭生牽著馬來到一座破廟里休整。
入夜驚覺河對岸的汝州城內夜市沸然,蘭生同我問了路人甲,方知這日乃是六月十五的夜市。蘭生年輕,不待我答應,早已拉起我的手,奔向夜市了。
汝州的夜市自然不比西安的人聲鼎沸,遠近聞名,可依然彩燈飛舞,人來人往。
精心裝扮過的女孩子自然人比桃花艷,攜手穿街走巷,捂著櫻桃小嘴看著不遠處的心上人癡癡跟隨,那笑語似銀鈴,暗香浮盈袖。
蘭生和我要了兩碗拉面,稀里呼嚕地吃著。小忠吃不著,便不時嗚嗚叫著。
這時鄰桌上有人高聲嘆道:“這兵荒馬亂的世道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是啊,武安王是個人物,可惜他遇到的是潘正越啊。那就是周瑜他遇到諸葛亮,沒轍。”
我扭頭望去,那一桌人有中土人氏,亦有幾個西域人氏。
“現下倒還不如住在你們突厥太平啊,好歹國家統(tǒng)一,安定許多了。”
眾人似要附和,中間有個大黃胡子的栗特人卻猛搖頭了一陣,大手一揮,略帶口音地說道:“哎,你們這些居住關中的漢人不知道,前陣子,我們那偉大的撒魯爾可汗剛剛平息了支骨和果爾仁的叛亂,原以為我們可以享受騰格里灑下的金色雨露,安心過日子,不想宮里卻傳出消息說可汗陛下得了一種怪病,夜夜噩夢不絕,無法入眠,沒有食欲,對后宮也提不起任何興趣,只是嚷著頭疼。我們突厥子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的圣容了。”
眾人一陣唏噓。
有個中原人小聲接口道:“莫不是陰鬼作祟吧?”
“我們突厥人也紛紛傳言陛下為果爾仁的陰魂所纏,是故,國內那些果爾仁舊部都在互相聯(lián)絡。那周邊的大遼和大理亦忙著結盟,蠢蠢欲動地要報復我們偉大的可汗,現下我們栗特人亦同你們一樣,終日惶恐。”
那桌人又感嘆了番亂世無常,天道作孽,便作散去。
我愣在那里。撒魯爾果然還活著。
難道老天爺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果然讓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癥?
我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想法,如果我們一起摔下山崖時,他把那半塊紫殤塞給我,也就是現下就在我的胸口發(fā)光發(fā)熱的這塊寶貝紫石頭,他會不會機緣巧合得到了另一塊紫殤?
胡思亂想間,我聽到蘭生喚了數聲,這才回過神來。
來至街上,蘭生腐敗地買了包干果,分了一半給我,悠閑地逛街。
我們走了一會兒,蘭生看我悶悶不樂,就說道:“前面似有書攤,我們去看看吧。”
我在一處書攤蹲下翻看了起來。不過是些奇趣野志,沒啥意思,忽地瞅見一本印制粗糙的《花西詩集》。
我信手一翻,不由自主地細細讀起他的詩詞:
“相思一夜梅花發(fā),忽到窗前疑是君。”
愛戀實在是一件奇妙的事,明明淚流滿面,痛徹胸骨間,似死了一般,卻又感到那蜜一般的甜,不,分明比那蜜花津更甘美動人,于是便讓人忘乎所以地又活了過來。
就如同曾在鬼門關逗留許久的我,仿佛是為他才活過來了一般,只因那渴望見他的念頭是如此如此的強烈!
清水寺中每每傳來他的琴聲,便如一把鈍刀在銼著我的心。非白,你……一切可好?
正淚盈滿眶,忽聽到周圍傳來一陣細細的抽泣聲,卻見幾個讀者也是抱著同樣幾本盜版《花西詩集》,面頰濕潤,一個年輕書生抹著臉道:“天妒紅顏啊。”
另一個蒙著面紗的貴婦身后跟著個青衣小鬟,看似是有錢人家的,亦是抽泣道:“妾身若能得見踏雪公子,死亦甘心了。”
幾位讀者繼續(xù)交流著對于花西情癡的看法,大有相見恨晚之感。那賣書的大娘適時插進兩句,說著說著便兩眼通紅。
“那夫人何其命薄啊,”她抹著眼淚,卻毫不客氣地伸手道,“各位小倌莫忘付銀子啊。”
我注意到角落里站著一個玄衫文士,頭上戴著北地人常戴的面紗圍子,包著頭發(fā)與面目,唯有頰邊微露一角頭發(fā)似是銀白,正冷然地翻著那本《花西詩集》,一臉的不置可否。他似乎發(fā)現我看著他,便冷冷地掃過目光來,滿含警告意味,我便趕緊低頭移開。
再抬頭時,卻發(fā)現那人已失去了蹤影。
“姐姐可聞到那人身上有一股奇怪的香氣嗎?”一旁傳來蘭生的疑問。
我回頭一看,他正撓著光頭自語。
“你的鼻子好厲害,我怎么沒聞出來呢?”我使勁向空中嗅了嗅,沒好意思說,其實鼻間除了那貴婦的香粉味就屬他身上的汗臭味最重了。
“沒錯,一定是菊花,俺們隴西的菊花可也是菊中名品哪,”蘭生使勁點著頭,自豪道,“當年小人在黃兩鎮(zhèn)可是三泡臺的高手。”旋即又疑惑道:“怪了,現下是六月里,如何會有菊花盛開呢?”
這時對面有個書販子大聲對著路人嚷嚷著:“我說這是難得的好書吧,各位爺還是買了拿回家好好看去吧,別忘了給媳婦也念念,保證各位吃得好、睡得香,保你亂世亦能過上好日子。來看一看、瞧一瞧,難得的好書啊。”
什么好書呀?還有如此神效?
蘭生立刻忘記了研究菊花香這個問題,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對面,然后和一堆男人蹲在一起面紅耳赤地緊盯著一本書。
唔?我慢慢走過去,越過那堆男人們的肩一看……
真沒想到,這群男人在看一本淫書。
我抽過來看了看封頁,哎?那名字赫然是《花西艷史》。
我這才發(fā)現,這個書攤上,有傳記、詩稿、樂府歌詞等等,可全是些五花八門的艷書,而且50%都是以花西夫人為題材的,什么艷史、情史的一大堆。
我那時微俯著身,只顧目瞪口呆地翻著一堆淫詞艷曲,那些淫詞艷曲講述著花西夫人如何周游列國,以無敵的風情和床上功夫,勾引男人,引無數英雄在床板競折腰,不想一陣邪風吹來,吹歪了面上的海盜巾,露了我那可怕的蜈蚣眼,那群男人正好微抬頭。
我想我那宋丹平的臉立時起到了風月寶鑒的作用,將暈在春夢中的男讀者們嚇得不輕,最瑰麗的綺思淫夢嚇得了無痕跡,七七八八地摔倒了一片。媽哎地暴走了一番,便作鳥獸散。
我壞了書販的生意,他自然怒不可遏,不依不饒地揪著蘭生的前胸不放,定要我們賠償。我不想招惹路人圍觀,便硬生生壓下了我那滿腔想要教育這個出售黃色盜版刊物的不良書商的騰騰熱血,只好用我前世大小姐的血淘殺價密技,盡量便宜。
一炷香后,蘭生意氣風發(fā)地抱著一堆淫書,昂首闊步地走在前頭,清亮的眸子耀著神秘的光,一襲湖藍衫子行動間更顯風流儒雅,路人頻頻對他側目,顯然皆把他當作了一頗有深度的小白臉。
行至西城,老街上零星站著些小攤販在賣小吃和花布,一個老太太孤零零地蹲在街角那兒叫賣著桂花糕。
蘭生到底是小孩心性,一見便嚷嚷著想吃桂花糕,那雙水眸桃花眼可憐兮兮地求了我半天。我心一軟,就同意了。因他舍不得放下那堆淫書,我便從他袖子里抽了點銀子給了那個老太太,拿了包桂花糕。我剛轉身,注意到有個高大的人影從拐角處閃了出來,身上穿著中原人的衣物,低頭疾走,面目隱在影里不可見。
可能是走路走得急了,經過我的時候撞了我一下,把我撞倒在地,我這才發(fā)現此人臉上顴骨分明,身材十分健壯,像是北地異族人士。他冷冷看了我一眼,也不道歉就往前走,獨獨可惜了一包桂花糕就這么化成一堆粉灑了一地。
蘭生和小忠對著一堆桂花糕屑氣得差點眼珠子也掉出來,一抬頭,那人早已不見了身影。
小忠很夠意思地汪汪叫了幾聲,不待蘭生發(fā)話,便威武地追了過去,蘭生也抱著一堆淫書嚷著要索賠的話追了過去。
我在后面喚著他們,卻沒人理我。一個人在后面追了半天,周遭漸漸不見人影。大霧不知何時盈滿了陌生的街道,我喘著氣停了下來,正使勁辨別方向,濃霧中似有兩個人影在前方,其中一個正是那個撞我的人。我正想喚蘭生和小忠,耳邊卻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對面那人話語,“貴使前來,我家主公必會十分欣喜。”
我心中一動,因為這人操著的正是大理口音。
烏云飄過月宮,我使勁支起耳朵想聽他們的說話卻聽不到,正著急間,有人在我耳邊輕輕道:“翎雀乍幸明月閣,畫舫夜游玉人河。”
我一驚抬頭,卻見上方一個光頭少年正抱著一堆書,一邊瞇著眼睛看著那人同黑影說話,一邊嘴里喃喃說著。然后一只黑狗從黑暗中躥出來熱情地舔著我的手。
他竟然懂唇語!顯然他自己也很驚訝,然后目光流露出驚喜,最后是年輕人特有的驕傲。
那兩個黑影又說了一會兒,然后朝四方警覺地看了看,便消失了蹤影。
我們從暗中走了出來。
小忠往前嗅了一段,又走了回來,蹲在地上仰著狗頭悻悻地看著我們。
蘭生搖搖頭,“小忠可能找不到他們。”
我細細一想,翎雀是北地遼人喜歡的飛禽,常以此明志,我對蘭生說道:“恐怕這是遼人細作,今夜恐是要在明月閣里同約定之人見面吧,卻不知這明月閣是何處。”
“明月閣?”小和尚摸著腦袋有些恍然道,“這些個遼人要在明月閣里快活嗎?”
他見我瞪著他,便對我訕訕一笑,“剛才聽那些個鎮(zhèn)里人說,這里有個明月閣,里面皆是些色藝雙全的雅妓,非常出名,客人都非等閑權貴。”
我想起來了,如果沒記錯的話,這個明月閣應該屬君氏產業(yè)。奇了,我記得幾年前賈善提過,君家收購了一家下等教坊,改為高等樂坊,更名明月閣,專事梨園藝術的表演,怎么原來是間高級妓院?
正說著說著,一陣縹緲的琴聲傳了過來,似是帶著一種神奇的魔力,讓人感覺周邊的喧囂全無,唯有琴聲悠揚,如泣如訴,我的神思漸漸有些迷離。蘭生亦是滿面迷思,嗵的一聲把一堆寶貝淫書全丟了下來,和小忠一起跑在我前頭,隨著琴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我無奈地跟在后頭追著。濃霧中漸漸顯出一幢紅影小樓,張燈結彩,樓前粉香撲鼻,一片鶯鶯燕燕卻依然難掩那美妙的琴聲。那樓上刻著三個大字:“明月閣。”
再看立柱兩邊刻著一副對聯(lián):
明月閣中掬明月,落花塢前泣落花。
奇怪,這等煙花之所,為何對子寫得如此傷感,客人豈不敗興?
也罷,既來之,則安之,反正我正想聯(lián)絡小放。
我示意小忠乖乖坐在門口等著,正想喚住蘭生,不想他早已急切地問龜奴彈這琴的人是誰?
熱情的龜奴立刻消散了所有的熱情,垮了笑臉,挖著鼻孔意興闌珊道:“那是個過氣的姑娘,名喚鎖心,因年紀大了,身子便不行了,現下只能算個琴師。”
龜奴把我們帶進門來,七轉八彎后轉入一幢小樓,那美妙的琴聲響了起來,如煙如霧地鉆入耳膜,透進我們的神經。
“這曲子我怎么好似聽過一般,”蘭生撫著胸口低聲道,“可為啥我記不起來了呢,為啥我的胸口這么悶?”
我看了他一眼,盡量平靜地答道:“《長相守》。”
他茫然地哦了一聲,臉色愈加不好看。
我們伸手撩開紅色珠簾,一片悅耳的珠翠聲間,卻見一個著粉裙的宮裝婦人正安然坐在那里,素手微揚,在一具古琴上行云如水。那古琴案前熏著異香,聞之忘憂,案邊一束幽蘭,半垂空中,碧葉之中花開兩色,一白一紅,俏生生地看著我和蘭生。
終于那一首《長相守》最后一個音符停止,我醒了過來,感覺有人在揉我的左邊衣袖,一扭頭,卻見蘭生正拿我的衣袖抹著眼淚。我聽見他低聲道:“這曲子為啥彈得比踏雪公子的還要悲傷呢?我聽著很不舒服。”
其實我有同樣的感受。我曾經聽過很多人彈這曲名動天下的古曲,各位人生境遇不同,目的各不相同,對于人生的理解亦不同,自然曲風各異。
比如,這是原非白最愛彈的曲子,因為它是原家打開暗宮的音律鎖的獨門鑰匙。
月容沒事彈過是為了彰顯其神乎其技的音樂天賦,興之所至他會用那雙漂亮的紫眼睛挑釁地看著我,把那首滿是纏綿委婉的《長相守》硬給彈成桑巴舞曲。
我那二哥少年時也曾在德馨居中手把手含笑教過碧瑩,現在想來那是為了暗中訓練碧瑩,好有一天能打開暗宮。甚至在江南七年,張之嚴大人也在醉酒后在我和洛玉華面前彈過,事后他大方地承認那是為了附庸風雅。
我們家小放學東西過目不忘,就在段月容彰顯的時候,他看了一遍便記住了琴譜,但是作為我的大總管,他實在太忙了,我只聽他彈過一次,那還是夕顏淘氣,在她強烈要求下,他才勉為其難地彈過一次。我當時就想,神哪,這個時代為啥除了我人人都是音樂天才呢?上旄易吣详J北,倒也沒有這種小資時間。
還有就是悠悠的扮演者青媚了,她琴技高超,令人心曠神怡卻沒有那種刻骨銘心的氣質。
然而,我從來沒有聽過有人把這首曲子彈得這樣哀傷,好像失去了一切,萬念俱灰,再也看不見人生的陽光,一心要離開這人世的那種內心剖白。
對面的女人正好抬起頭來。我細細看去,她看似年近四十,粉裙半舊,卻非常整潔,烏亮的發(fā)上沒有任何飾物,唯有木釵一枚綰起高髻,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細小的皺紋掩不住姣好美麗的容貌,歲月的年輪遮不住身上特有的高貴氣質,那眼神清澈無比,閃著一種我所沒有見過的嫻靜平和,好像藍天白云下,在清新的森林中散步的麋鹿的眼神。
“兩位公子請這里坐。”那個淡粉裝束的女子優(yōu)雅地站起來,向我們翩翩道了一個萬福,“妾身叫鎖心,這廂有禮了。”
她見我們都傻愣著,便笑著向我走近一步,我們兩個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我回頭正要對旁邊的蘭生說我們還是回去吧,可是那蘭生卻忽然沖到那具古琴那里,跪下來呆呆看著。
我尷尬一笑,來到蘭生身邊,想提醒他我們是來打探消息的,不是來看古琴的。
“這具古琴名叫‘挽青’。”后面有柔柔的聲音響起。
我驚回頭,那個鎖心站在我們身邊,她似乎很高興蘭生對她的琴感興趣,便微笑著伸出手來,引著蘭生的手到那具古琴上撥了幾下。
她柔柔道:“妾觀二位公子喜歡《長相守》,二位想必亦是宮商高手吧。”
我正要開口,不想蘭生已經開了口,他的臉色有些發(fā)白,“俗話說得好,琴不過百年無斷紋,看這龍鱗紋,少說也有五六百年了吧?”
啊,是這樣嗎?我怎么沒有看出來呢?我好歹在上流社會生活了幾年,怎么還不如一個從小在隴西長大的小屁孩呢?
“兩位公子請用茶,”鎖心倒了兩杯茶,遞了進來,柔聲道,“這位公子好眼力。這具古琴是六百年前先朝的官琴,乃是妾年輕時一位好友偶然所得,便轉贈予我,名喚挽青。”
“姑娘彈得真好。”我由衷贊嘆,卻不敢喝她的茶,“不想在勾欄之所卻有如此真摯的琴音。”
她對著我淡淡一笑,輕聲道:“很久以前,妾身家中也是富甲一方,家父最愛妙解宮商,故而家中藏有名琴無數,可惜……后來家父獲罪,家產被抄,家兄病故,妾也流落風塵,最后所剩之物也只有這具古琴和一座西洋鐘。”
她的話語越說越低,滿是寂寥孤單之意,清亮的眼睛也濕潤了起來。
“那個、那個,你可有兒女?”蘭生訥訥地問著。他的眼神開始有些迷離。
她低下頭,神色十分傷感,“我有一個女兒,后來被人販子拐走了。”
房中靜了下來,唯有輕微的嘀嘀嗒嗒之聲傳來。我循聲望去,卻見一座老舊的西洋鐘在沉穩(wěn)地走著,鐘擺之聲不徐不疾地傳來。
嗯?這座西洋鐘的樣子我以前見過的。
“這座西洋琉璃鐘亦是我那個好友送給我的。”耳邊忽然傳來柔柔話語,卻是那個鎖心。她悠悠一嘆,用袖中絲絹輕拭鐘面。
“如此名貴之物,只有四品以上的權貴方可擁有,可是他卻慷慨地送給我,只為我喜歡它的嘀嗒聲。后來我爹爹得了一種奇怪的心疾,大夫說一定要保持心情平和,按時服藥才可治愈,”她坐在那里不疾不徐地微笑說著,仿佛鄰家大姐姐在喚我們前去蹭飯,“我爹爹便一直靠著這琉璃鐘來定時服藥,久而久之我們家也習慣了十多年來它的嘀嗒聲。爹爹尤甚,我便將之搬到爹爹房外。然而……”忽然她的語氣一滯,瞳孔開始收縮,“就在那年冬天,我記得,天上的大雪下了整整七天不止,城中很多乞者凍死在街頭……我爹爹和娘親也在那年冬天去世了。那晚我記得清清楚楚,正是三更四時,爹爹和娘親走的時候,那鐘擺也跟著停了下來,想來這琉璃鐘……它也甚有靈性。”
她輕嘆一聲,望著那座琉璃鐘,滿面戚然,“就在雙親過世的第二年,妾身的家就被抄了,家中親友皆被誅殺殆盡,接著妾身也跟著嘗盡世態(tài)炎涼。”
我們都沉默了下來,唯有鐘擺不疾不徐地擺來擺去。我的心臟似是跟著鎖心的往事悲戚了起來,一片難受。
“那你為何不去投靠你的那個好友呢?”蘭生忽地出聲問道,“聽上去他對你挺好的。”
“我和我那好友兩家是世交。妾剛出生時,我爹爹調到北地,走動便更多了。不僅是他,還有他的大哥和小妹,我和我大哥,我們五個人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我把他們當作自家人,我們小時候經;ハ噙^府玩鬧,而且還請了同一個先生,都在他們家的祠堂里一起讀書習字。”她并沒有回答蘭生的問題,只是淡淡對我們笑起來,似是掙脫了悲苦的往事,興之所至,提到了美好的童年,“小時候我總是跟在他和我哥屁股后頭當跟屁蟲。”
我想起充滿了小五義的童年,不由點頭嘆道:“沒有煩心事的童年總是最好的。”
“不瞞你說,我大哥長得很是英武俊美,又精通劍術,為人仗義,在西川素有俠名,弱冠之年,前來府上提親的達官貴人不計其數。當年不知有多少女子為了看我哥哥一眼而花費重金賄賂府中家奴?墒俏宜降紫抡J為,若是走在那人身邊,我那大哥卻要被比下去了。”
呃?!看來這鎖心的友人可算是帥哥中的帥哥啊,連親哥哥都給比下去了。
然而我卻十分理解她的這種心情,縱觀我這扭曲而荒誕的一生便知。我承認這是一個遍地盛產美女帥男的年代,我一直在腹誹這個年代中,沒有最帥,只有更帥;沒有最美,只有更美。別說是我的至親好友,就連當年我扮作君莫問時居然也曾經被評為年度銅臭界中斯文美男一號。
“我哥哥是個老實人,又是一個武癡,他愛上了那人的妹妹,后來如愿以償地把她變成了我嫂子。我哥哥為了寵她,別說散盡家財只為博伊人一笑,簡直恨不能為她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她略微嘆了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冰冷,“后來,我發(fā)現他偷偷把家中不傳之秘偷了出來。在我質問之下,才知道是嫂子想要看看。”
我心中一動,是什么樣的不傳之秘?
卻聽那鎖心繼續(xù)說道:“我的嫂子看上去是那樣的柔弱動人,像個瓷娃娃似的總是紅著臉低著頭躲在那人的身后,不僅那人和哥哥疼她如珠如寶,就連身為女孩子的我看了都想去保護她。我小時候總是乘沒人注意的時候用手指頭捅她,想試試會不會把她給捅碎了,結果老把她給捅哭了,為這事沒少挨哥哥的罵。”
我和蘭生忍俊不禁,輕笑出聲,一時間空氣輕松了起來。鐘擺繼續(xù)嘀嘀嗒嗒地響著,蘭生適時插了幾句,三人相談甚歡。
“你嫂子是個絕世的美人,配上你哥哥那樣英武的人,想必二人新婚后十分恩愛。”蘭生呵呵笑著。
“是啊,他們是十分恩愛,可是她總乘我哥哥練武時回娘家,”她的話音一轉,眼中一片冷然,“有一次我們等了她半天她都沒有回來,我便順道去接她,卻被我撞個正著,她同那人……也就是她的親哥哥在后園假山中吻得死去活來。”
所有的一切美好畫面全部被撕裂,我陡然心驚。我和蘭生面面相覷,根本不知道該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