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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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我迷惘地站起來,依稀聽到耳邊傳來有孩童在不停地念著這三十二字真言。我便昏昏然地朝著這聲音向前走去。有紫光在黑霧中閃爍,不久卻見一座傾斜破敗的巨大琉璃鐘出現(xiàn)在我面前,發(fā)著幽幽紫光,那轟然的鐘擺緩慢而沉重地嗒嗒走著。我轉(zhuǎn)回身,卻見五個小孩圍著一棵老梅轉(zhuǎn)著圈嬉戲。我細(xì)細(xì)一看,里面有一個扎著一尾大麻花辮子的小丫頭正在對著其中那個最大的黑膚小孩做著怪臉,那大男孩便毛手毛腳地扯著她的大辮子,把她扯得嗷嗷直叫,把最小的紫瞳女孩硬給嚇哭了,那個黑膚大孩子才訕訕地放了手。我不由會心一笑。這不是童年時代的小五義嗎?我走近了他們,那群孩子渾然不覺,唯有宋明磊一個人停了下來,斂了笑容,歪著腦門直直地看著我。然后我意識到他的目光其實越過了我,卻是直直地看著我身后的那座琉璃鐘。這時指針停到了二點三十五分,琉璃鐘上的小門打開,出來一個精致的粉衫人偶。細(xì)細(xì)一看,竟同我一樣,左眼爬滿傷痕,梳著一個大麻花辮,手執(zhí)那西番蓮花樣的絲絹對我憂郁而望,悠悠道:“雪摧斗木,猿涕元昌;奎木沉碧,紫殤南歸。”我一下子睜開眼,坐了起來。晨曦穿過蛛網(wǎng),照在只有一半臉的泥菩薩身上,陽光下煙塵在四處飛舞,耳邊傳來輕快的鳥叫聲。黑狗自外跑了進來,舔了我一下,然后又興沖沖地跑了出去。我感嘆,它總是這樣行蹤不定。外面?zhèn)鱽眈R匹的嘶鳴。我悄悄來到大殿,謹(jǐn)慎地略伸頭,卻見光頭少年正背對著我收拾上路的行裝。小忠在他腳跟邊躥來躥去,顯得特別興奮。正躊躇著怎么個打招呼法,光頭少年頭也不回地道:“夫人既醒了,就快快收拾一下,我等好趕路。”趕路,上哪?回想起昨夜的對話,我恍然。他這是要帶我去尋那勞什子危月燕來著。我手忙腳亂地整理著衣衫,口中諾著,跌跌撞撞地沖出破舊的大殿,深吸了一口氣,悄悄來到他身后。剛至近前,他忽然直起身向我扭頭看來。我微退一步,猛然驚覺他比我高上整整一個頭,于是不得不仰頭看他,身上依舊是昨夜那身書生行頭,卻比往日要齊整得多。我注意到他上身套了一件小短褂。以前的他總是嫌這件褂子素色而死活不肯穿,如今卻巧妙地遮住了胸襟上的血跡。他看著我表情極其冷淡,光腦門依舊扎了頭巾,骨子里分明透出一股斯文氣來,可是桃花眼中卻閃著一絲凌厲和漠然,同昔日的熱血少年截然不同。朗朗乾坤下,明媚的陽光在他身上灑下一圈晨曦,沖淡了昨夜的鬼氣和殺氣。我想我理應(yīng)是怕他的,可從他看我的眼神中讀不出一絲惡意,我只感到一種奇怪的放松和暖意。“呃,那個……”我正要開口,他卻冷淡地遞來韁繩,“夫人請上馬。”所謂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閉上了嘴,乖乖地跳了上去,而他也不說話,只是疏離地在前面牽著馬趕路。他對小忠做了一個手勢,小忠好像知道我們的目的地是哪里,也不等我發(fā)話,便汪汪叫了幾聲,出了破廟,向右一拐,挺胸抬頭地走在前方,領(lǐng)著我們往東方而去。我指望著蘭生會告訴我一些趕路的消息,可是他卻只給我看他的后腦勺。無盡的沉默中,我忽然意識到少了一匹馬。“呃,那個,咱們那匹馬是不是晚上出走了?”我尋了個由頭向他搭訕。他微抬頭,輕搖頭,然后又沉默地往前走。當(dāng)時我沒敢繼續(xù)問他的搖頭到底是啥意思,只是沒來由地感到他的背影很憂郁。我們走了一日,入夜投了一家店。這回他依舊化裝成我的弟弟,叫小二為我準(zhǔn)備了一桌好菜。我和小忠著實餓了,可是真正在動筷之時,他說要去看看那匹馬,讓我們先吃,然后等他回來,我們都已經(jīng)吃完了。望著空空如也的碗盤,我打了一個飽嗝,同小忠很抱歉地看著他。不想他卻不甚在意,看著我的目光卻是兩天來最柔和的時刻,我甚至感到了他眼中的一絲笑意。那一夜,我奇怪地睡得極死,第二天一早精神抖擻地來到樓下,蘭生早就在柜臺前結(jié)賬,卻聽得掌柜正同小二急得大呼小叫,說是昨夜有野狼來襲,后院的牲畜全都被咬死了。“必是從梁州逃來的難民餓死在咱們?nèi)曛菥硟?nèi),引來野狼大蟲。”樓下有客人這樣附和著,“你們且不知,在城東玉人河邊拉纖的難民每日累死餓死的足有好幾百號人哪。”眾人一陣唏噓,感嘆著亂世無道。這時,店伙計牽來了我們的馬,“這位爺,昨夜就你們的馬沒被野狼咬了,真是萬幸。”我開心地摸著那匹棗紅大馬。蘭生結(jié)完賬走過來正欲牽馬,那匹馬卻猛然抬起腿,蹬退了蘭生一大步,向前發(fā)狂奔去。蘭生便如風(fēng)一般快步追去。我同小忠氣喘吁吁地追到時,他正在牽著紅馬停在一處賣桂花糕的老太太前。那老太太殷勤地遞給他一塊桂花糕,他轉(zhuǎn)身便走了。我以為他買了桂花糕是給我吃的,不想他卻低下身給小忠吃了。同小忠搶吃的實在有點失面子,可是我卻控制不住自己看著那塊桂花糕。“再過些天,便到了菊花鎮(zhèn)了,到時便有好吃的了。”他忽然出聲。我這才驚覺他正對我微笑著說話,年輕的臉上兩頰梨渦微現(xiàn),笑容雖輕淺,卻很是清俊動人。我不由也對他笑了起來,正要開口,他卻正色道:“這糕你不能吃,是給小忠的,你且忍一忍吧。”切!一塊桂花糕而已,至于同我解釋這么多嗎?這不是故意寒磣我嘛。以后幾天我們繼續(xù)往東走,小忠沿途嗅著,直到月華變圓。這一日來到玉人河畔,他卻忽然間決定不投客棧,而是夜宿郊外。當(dāng)夜我拿了干糧分與小忠吃了,可蘭生卻依舊沒有吃我的東西,卻向我遞來他打的水。我喝了口便覺頭暈,心中一動,這小子好像在給我下藥。須知這幾年我服了各種靈藥,抗藥性只增不減,我假裝倒頭抱著小忠睡下,耳邊卻注意著動靜。果然,到了半夜時分,蘭生便躡手躡腳地來我面前一邊打量著我,一邊在我耳邊打響指,過了一會兒,他好似信了我熟睡過去,替我掖緊了身上蓋的披風(fēng),便站起來朝黑暗中隱去。我爬起來時,小忠早已向蘭生的方向跑去了。我微施輕功,跟著蘭生來到一片香樟林中停下。黑暗中,蘭生在林子里閉著眼盤腿調(diào)息,旁邊乖乖趴著小忠。一會兒,有個身影在我頭頂掠過,輕巧地停在蘭生面前。蘭生睜開精光四射的眼,慢慢地對著那個身影跪下磕了一個頭。那個身影是個貌平的中年人,應(yīng)是張德茂。小忠圍著張德茂親熱地轉(zhuǎn)了幾圈。張德茂微抬手,它便坐了下來。因為距離太遠,我聽不真切他們在說什么,微風(fēng)傳來他們斷斷續(xù)續(xù)的談話聲,“你可知我費了多少心機,瞞著大小姐,把你安排在那里,”只聽張德茂的嘆息聲,“孩子,你不該回來。”“德茂叔,我也以為我永遠不會回來的。”蘭生凄然道,“萬般皆是命。”他們又說了一會兒,情緒漸漸激動起來,只聽蘭生說道:“我一定要解開這三十二字真言。”“這本不該是你知道的,”張德茂瞇了眼睛看了蘭生一陣,青筋微露,口中淡淡道,“當(dāng)初你果然已經(jīng)查出些眉目來了?”“不錯,”蘭生昂首坦然道,“無論是原家,還是明家,兩家的家史皆記載著京都城的皇史宬中秘藏有二百七十六具金匱,全部收藏著軒轅皇朝近五百年的國家檔案,其實不然,還有第二百七十七具金匱,就在皇史宬的密室之中。此乃東庭開國之初,軒轅家為了控制眾臣,所搜羅的四大家族的秘密。這幾百年來,無論明原兩家如何敗落,無論軒轅家繼位的皇帝是哪一個,軒轅家中始終留有異人搜索我兩家的秘密,其中便有原家的最大秘聞。當(dāng)初的司馬門之變中,原青江為何會放任竇英華逼死公主,便是想盡辦法拖延時間,好派紫星武士前往皇史宬查探,結(jié)果無一人生還。如今竇周依然不能滅亡原氏,甚至不知我……不知明氏在暗中發(fā)跡?制溥未能拿到這具金匱。還請德茂叔轉(zhuǎn)告族長,如能獲得恐怕便能徹底擊敗原家了。”“原來如此,好一個原青江,”張德茂冷笑數(shù)聲,“當(dāng)初駙馬與公主如何情深意重,這個老匹夫竟然犧牲了兒子最愛的軒轅公主。”“那你如今又做何打算?”張德茂向蘭生走近一步,“初時為你續(xù)命,讓你修煉神功,可惜至今你只練至一半。如無趙先生的解藥,今后必是萬分辛苦。偏偏如今又當(dāng)著大小姐的面帶走那個花木槿,究竟是何意?”蘭生低頭不語。張德茂把雙手搭向蘭生雙肩,一副慈父模樣。“你變了,蘭生,”張德茂的老眼中淚光低垂,“自從你遇著她便全變了……”他話音一變,緩聲道:“我知你不愿看她受苦。不如這樣可好,你且把她胸前的紫殤取下,我?guī)湍悴m著趙先生將她好生安葬,必不致受辱。”蘭生睜大了桃花眸,正要開口,張德茂輕拍他的肩,示意蘭生聽他說完,“莫要忘了,蘭兒,原家最恨變節(jié)。她本就是個不忠的婦人,回到原家,就算原三力保她,早晚亦是個死,到時且散布消息花西夫人回到大理段王身邊,原三必會親至大理,彼時我等半道伏擊,你親手砍下原三的首級,獻于大小姐,我再從旁勸說,必能讓你回至神教,如此一來,豈非兩全其美?”“萬萬不可。”蘭生沉默了許久,雙膝跪倒,仰頭誠摯道:“花西夫人的胸前懷有紫殤,已然應(yīng)驗了三十二字真言,她命里注定是要回原氏的。”月光下的張德茂冷笑起來,舉起左手,露出空空如也的兩指,咬牙切齒道:“我為你受了家法,你還要護著這個女人嗎?若沒有我著人送你解藥,小忠能撐得下去嗎?你能撐得下去嗎?你如何這般忘恩負(fù)義?”“德茂叔,她不是原家人,”蘭生以頭伏地,聲音有了一絲堅決,“她人雖為原三所惑,卻實在是個心地良善之人,自始至終對我明氏心存同情。如今我救了她,以她的個性,將來明原兩家相斗之際,萬一明氏落入下風(fēng),她必會幫我明氏保存最后血脈,是為保全之策。萬事不可逆命,就請您讓我護送其回原家,然后,”蘭生的桃花眼迸出滿腔殺氣,“再按計劃行事。”我聽得膽戰(zhàn)心驚,正思忖著他們所講的計劃究竟是何意,背后忽而傳來一陣?yán)市。我的雞皮疙瘩都站了起來,不及回頭,早有一雙冰冷的手搭上我的雙肩,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附在我的耳邊輕聲細(xì)語道:“又在這里偷聽人說話,四妹,你真不乖。”一股沉水木的香氣傳來,耳邊微微傳來環(huán)佩叮當(dāng)?shù)膼偠,不及逃跑,我已被那人扔到了張德茂和蘭生面前。我天旋地轉(zhuǎn)地抬頭,卻見似水的月光下,站著一個猿臂蜂腰的青年,如蒼松挺立,月光流淌在金絲繡線的錦衣華袍上,襯著玉面如畫,說不出的妖嬈俊美,富貴逼人,雖笑吟吟地俯視著我,那眼神卻是如鷹隼銳利,冰霜寒冷。我的心咯噔一下。壞了,這不是我那要命的二哥又是何人?面如土色的蘭生擋到了我的面前,他又磕了一個響頭,“小人見過教主。求教主憐惜,讓小人順應(yīng)天命,送紫殤南歸吧。”“既然你的記憶已復(fù),當(dāng)知你修習(xí)的無笑真經(jīng),便要隔三岔五地吸食活物。連去京都都是件難事,更何況陪著這么一個大活人前往西京?如何教人信你。”宋明磊仰天冷笑一聲,“你是想在路上將她吸食,取了紫殤,好向姑姑邀功,讓你重回神教取代我吧?”他妙目一轉(zhuǎn),看向張德茂,“德茂叔,您看看您打小就疼的人哪,心地恁地毒啊。”我心驚。對面的蘭生牙關(guān)緊咬,滿眼憤恨。我明白了,怪不得自從那日后,蘭生再不食人間食物,而白天還有客棧里的牲口全是蘭生吃的。張德茂的人皮面具上流下了汗水,雙膝跪倒,渾身哆嗦,卻是再不能言。蘭生面如土色,牙關(guān)緊咬,冷笑道:“教主真真多想了,別說小人已是死人一個,便是活著……您的位置在小人眼中也不值一提。”“好!那你這死人可聽好了,”宋明磊微笑不變,抓著我的手卻緊了起來,聲音依然優(yōu)雅,眼神冰冷地看著蘭生,“這個女人是原三的,那命里注定便是我的。誰也不能改,就算姑姑在此便也如是。”蘭生看向張德茂,明亮的桃花眼浮上霧氣,口氣中明顯地有了一絲悲傷,他緩聲道:“德茂叔,莫非是你引教主到這里來殺我的嗎?”張德茂低下了頭,雖滿眼悲戚,面有不忍,卻再不發(fā)一言。唯宋明磊哈哈一笑,厲聲道:“你這個死人該當(dāng)是謝謝德茂叔才對,他總算沒讓姑姑來,到時你只怕會生不如死了。”蘭生面容慘淡,凄然道:“陽兒,何苦要如此為難一個死人呢。”說到最后一個字時,他的袖中銀光一閃。宋明磊微側(cè)身躲過一枚鋼釘。我乘著這個機會,從宋明磊的腳下掙了開來。這時,空中降下數(shù)個黑影,我正好同其中一人照了個正面,不想竟是那個陰郁的趙孟林。他對我微笑之間,長指微彈,便有一團白霧在暗漆漆的夜空漾開去,我奮力一側(cè)臉,可是右眼卻避不開,立時一片劇痛。我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宋明磊對我冷笑著,暗人立時向蘭生甩出十丈過分鮮艷的軟紅,隔開了我們。然后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耳旁響起一片混亂的打斗聲。蘭聲厲聲道:“木槿快跟著小忠。不要回……”他的話語淹沒在一片慘呼中。“蘭生!”我厲聲呼喊著。蘭生再無聲息。小忠果然在汪汪叫著,我揮舞著酬情本能地循著小忠的叫聲跑去。后面的腳步聲緊緊跟上,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施輕功飛了一段,腰上可能撞到樹枝什么的,被反彈了一下。我感到我同一樣暖暖的物件一起摔在地上。所幸我的輕功本也不高,所以摔得也不怎么痛,可我再也逃不動了。我本能地往前沖去,然后一頭撞到那樣?xùn)|西,這回我感到了一團強烈的酒氣沖了過來,大抵是撞到了躺在樹枝上過夜的人。“唔?”有人悶悶地問道,可能是喝醉酒了。我摸到他腰間的一片冰冷,他帶著兵器。“求大爺救命、求大爺救命,有壞人在追我。”我緊緊抓住他的腿,生怕他放開我。“唔?騰格里在上,哪里來的惡鬼?”可能是被我的蜈蚣臉嚇了一跳,那人滿含恐怖地說道:“快滾開。”那個聲音其實同我挺像的,都像是雄鴨子在煙熏火燎里嗆了三天,發(fā)不出聲音偏又硬憋出來的那種感覺。“求大爺救我,后面有人要抓我。”我苦求。他卻在那里冷哼一聲,一腳踢開我就走。我復(fù)又撲上去,死死抓住,淚水也急得流了出來,“他們欺侮我是個瞎子,不然我一定能逃得掉。求求你,一定要救我,不然他們再不會讓我見我的相公了。”就在我說到我是個瞎子時,那人似乎不再掙扎,而宋明磊的沉木香氣也傳了過來。“咦,四妹和小時候一樣,”宋明磊的聲音又遠遠地傳來,“無論在何處,總能找到救兵呢。”一陣兵器相撞之聲,再然后,我被人提起飛向空中。“四妹。”宋明磊在地面上對我大叫著。話說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空中飛人了,這一下做得我是又驚又怕。哇哇大叫中,有個極難聽的聲音不耐道:“別吵。”我立刻閉了嘴。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將我放了下來,我跌坐在地上,摸到一手濕潤的草皮和泥土。我快速地摸著一塊石頭便攥在手里,坐得遠一些,盡量讓自己平靜一些,不要讓自己看上去那么狼狽。那人冷冷道:“他們已經(jīng)走遠了。”我向他道著謝,卻也不多說半句,怕他問我的來歷,好在他也只是沉默。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那人的視線一直鎖在我的方向,而我籠在袖中的手也沒有放開那塊石頭,那石頭倒?jié)u漸溫?zé)崃恕?/div>過了一會兒,眼中似有液體流出,我拿著袖子微擦,遇到痛處,疼得撕心裂肺的,恨不能放聲大叫,又怕引來敵兵,只得緊咬牙關(guān)。那人的聲音忽然飄來,“你的眼睛還好吧?”“還好。”我支吾著,其實痛得要命。我琢磨著大致地背對著他的方向,微轉(zhuǎn)身間,一腳踩到一攤水。我支起耳朵,確有極細(xì)的流水潺潺。我俯下身摸索著,還真是一汪流速極緩的淺溪。我大喜過望,俯身放下那塊石頭,雙手掬了點水,咕咕嘟嘟喝個飽,然后想起正好可以用這淺溪水稍微清洗我那兩只可憐的眼睛。我手邊沒有帕子,于是我用袖子沾了點水,往臉上擦去,一時力量沒掌握好,疼得我滿天都是小星星,然后腿一軟,就往水里跌去,好在有人光速過來扶住了我,我卻嚇得要摸我那塊寶貝石頭。唉?唉?!哪去了?“這里有一方絲巾,”還是我那可怕聲音的恩公,“你且拿去用吧。”他往我一手里塞進了一方柔軟,另一手里又塞了塊石頭,好像正是我那塊寶貝石頭,還帶著我的體溫,然后他的氣息又離開了我。我驚魂未定,兩只手中觸感截然相反,半是溫軟,半是冷硬,仿佛我此時百般感慨,一邊萬分感激,另一邊卻又滿心慚愧。他將我那塊寶貝石頭還我,似有點嘲弄我對他的提防和曲解。其實他對我毫無惡意,依他蓋世武功,若有心害我,我又焉有活路。那人雖然脾氣不好,但心地確實不錯,我喉頭微哽,“多謝。”那人沒有出聲,我就彎著腰,用那絲帕,沾著水往眼睛上輕拭,力道掌握不準(zhǔn),時不時捂了眼睛停在那里。“還是我來吧。”那人又忽地過來,聲音有著極大的不耐,似是忍了許久,又帶著一種高高在上而不容反對的意味,他猛地將我抱起,然后奪過我手中的帕子,細(xì)細(xì)為我敷來。我知道他是好意,可是這人怎么這么不客氣啊。夜涼如水,晚風(fēng)帶來梔子花的香氣,夾帶著濕潤的青草芬芳,一片靜謐。他輕抬我的臉的手明明這樣大,掌中似有長年練武的老繭,好像一巴掌就能把我捏碎似的,可是下手卻如此之輕。“眼睛是最寶貴的東西,”他靜靜地說道,微帶著酒意的呼吸噴在我的臉上,醇厚甜美,混合著西域人特有的淡淡奶香味,“我小時候眼睛也不大好,什么也瞧不真切,受夠了看不見的苦。瞧你年紀(jì)輕輕的,如何把自己的眼睛糟蹋成這樣?”“摔著了。”我怯懦道,真是摔著了。“你爬得太高了。”他淡淡嘲諷一句。這是一場極富哲理的對話!我嘿嘿苦笑了一下,不再作答,他也不再問我。過了一會兒,我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他似乎拿出了什么東西,然后我感到我的眼睛上被撒上一片清爽,痛感消了一半。“這原是玫瑰清露,因我少時也同你一般,愛爬高,往往摔得視力不濟……”他又用那帕子輕輕敷了幾下,調(diào)侃之意甚濃,“我家人便在里面加了些針對眼睛的清毒藥物。你的右眼應(yīng)該是沒事的,左眼也許等消了腫會有神跡。”“多謝您。”“你一雙紫瞳,也是西域人吧?”“我算半個吧,我爹是中原人,我娘是打西域那過來的。”我感嘆著我現(xiàn)在一下子也成外國人了,“聽恩公的口音,是突厥人吧?”他輕輕嗯了一下,便將帕子絞干了,塞到我手中,又抱起我,送我到一處柔軟。我一摸,竟是上好的皮草,而背后則是棵大樹,梔子香氣甚濃,想是棵上百年的梔子樹了。我心中一暖,背靠著樹干坐在皮毛上,“多謝。”我放下了手中的那塊石頭,牽著帕子一角任夜風(fēng)輕吹,“您將睡鋪讓給我了,請問您在何處休息呢?”他沒有回我,兩人之間便一陣沉默。我不知他往哪個方向坐去,眼前只有無盡的黑暗。明天我的眼睛會好嗎?萬一我真的雙目失明了,豈非一生再見不到非白和夕顏他們?不一會兒,我?guī)е@些痛苦而沒有答案的問題進入夢鄉(xiāng),直到被可怕的驚叫聲吵醒。是那個恩公,他好像做了什么噩夢,他的聲音本就同哭啞的烏鴉聲,這一折騰更如惡魔的咆哮,他好像不停地在用突厥語說:“走開、走開,都走開,我要把你們都?xì)⒐狻?rdquo;我喚了兩聲恩公,他卻充耳不聞。我便起來,循著聲音摸向他,用突厥語大聲叫著:“恩公快醒來。”沒想到這一大叫,他啊的一聲轟天慘叫醒過來,卻把我嚇趴下了。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可怕的嘶喊聲?好像生生從地獄里掙扎不脫而發(fā)出的絕望痛苦的嘶吼。我聽到他大聲地喘氣,還在惘然而恐懼地叫著:“走開、走開。”我心中膽寒,爬將起來,又摸回我的皮草,盡量溫和道:“不怕、不怕,您的噩夢醒了。”忽地他又如光速一般沖過來,一把捏住我的雙肩,“你說,這世上有沒有鬼?”我開口要答,他卻厲聲道:“不,這世上沒有鬼,即使有鬼,我武功蓋世,手下鐵騎千萬,我將他們五馬分尸、抽筋剝皮,最后再放到油鍋里煎得連骨頭渣也沒有,連形都沒有了,他們怎么可能害我,你說是嗎?”他的口氣猖狂惡毒,細(xì)細(xì)數(shù)著十大酷刑,卻仍有一絲顫抖,他的指甲摳進我的肩頭,在我上方神經(jīng)質(zhì)地狂笑了幾聲后,仍是歸于大聲喘氣。我忍痛笑道:“恩公勿憂,那些鬼都沒渣了,他們不可能會來害你的。更何況,鬼本就并不是最可怕的,”他的手一頓,我繼續(xù)道:“這世上的人心本就比鬼可怕多了。”那人喘息漸平,終于放開了我,坐到一邊去了。夜風(fēng)輕送,潺潺的溪水聲傳入我的耳中。青蛙又開始呱呱地叫了,蛐蛐也輕輕地唱著歌。就在我又昏昏欲睡時,那人卻忽地幽幽道:“你一定在笑話我、瞧不起我,就像他們一樣。”“他們是誰?”我迷迷糊糊地問道。心說這人怎么這樣奇怪,方才明明兇神惡煞,一眨眼,那口氣就變得像個孩子一般可憐無奈。他卻沒有答我,只對我冷笑道:“我知道你們都看不起我,一個個表面上對我恭敬有加,背地里就在笑話我,滿肚子想的就是我快點死。”“他們?yōu)槭裁催@樣對你呢?”我的思路著實跟不上他的,也就直接地問了。他卻好像有點后悔對我說這些,悶在那里,不再開口。我暗中嘆了一聲,心想,同是天涯淪落之人,便盡量柔和地說道:“亂世當(dāng)?shù),人人心頭都有一攤苦水,我雖未經(jīng)歷恩公的故事,但也能體會一二。”過了一會兒,他出聲問道:“那人真是你哥哥嗎?”我嗯了一聲,“義兄。”他便繼續(xù)問道:“他為何要抓你?”不是我不肯告訴你,實在是這話說起來可長了,三天三夜都講不完的。我想了想便嘆道:“我的結(jié)義兄長本來是個有錢有勢的大財主,我的公公覬覦他家的財勢,便奪了他家產(chǎn),害得他家破人亡。他從小也受盡苦難,便處心積慮地為他們家報仇,連我的相公也不放過,他把我鎖在一座高高的樓上,就是不讓我同我相公見面。”“我時時擔(dān)心我哥會殺了我相公,所以總想著逃跑。后來我被逼得實在沒有辦法,就只好從那樓上跳下來,結(jié)果就摔成這副慘相。”我淡淡地編著我同宋明磊之間的地主版恩仇錄,說道:“我剛被我哥鎖起來的那幾天,也是天天做噩夢,夢到我哥要殺我和我相公,故而能夠明白你心中的苦。”他從鼻子里嗤了一聲,“我才不苦呢。”我輕笑,這一哼倒讓我想起段月容來。然后是長長久久的沉默。我又迷糊了起來,眼看周公就要來了,那人忽道:“他將你鎖在樓上,可曾時常來看你?”我一下醒了過來,悶了一下,意識到他這是在同我談?wù)撐覀冊瓉淼脑掝}。我微打了一個哈欠,“嗯,他還算有良心,有時會上來找我聊聊,解個悶什么的。”我那二哥可真是大大地有良心啊,還喂我那可怕的無憂散呢。不想他卻接著冷笑道:“若我是你,便乘他來探望時虛與委蛇,暗下殺他,那樣不就能逃出生天了嗎?”我愣了半天,初步判斷此人有暴力傾向。“不是沒有想過,只是我哥很精明,我沒有機會下手。”這是實話,我又嘆道:“而且,我少年時,他曾救我于危困,我著實也對他下不了手。”“你哥將你嫁給仇人之子,是為了報仇嗎?”我沉默著細(xì)想了一陣,澀澀道:“應(yīng)該是吧。我同他結(jié)拜時不知道他身上有血海深仇,那時的他,人還是很好很好的。”“哼!”那個人冷笑一聲,“他既要利用你去勾引仇家之子,自是甜言蜜語、雪中送炭,對你很好很好的,讓你對他感恩戴德,方能死心塌地為他賣命。”“恩公說得極有道理。”我悵然道。“你現(xiàn)在必是恨不得食其骨肉吧?”“說不恨,那絕對是假的。”我想了想,柔聲道:“有一個……有人曾經(jīng)對我說過,人生在世不過百年,總會傷害一些人,又要被別人傷害,故而總要學(xué)會忘記,人如何能夠活在過去。”我苦笑了一下,忽然想到我這副豬不啃、狗不叼的尊容別說正常的笑了,這下定似母夜叉,便微轉(zhuǎn)身,試著背對著他,輕輕說道:“我覺得他有一點說得對,人是不能夠活在過去的,可是……”弓月城的撒魯爾那惡心的笑聲猶在耳邊……我抬頭笑道:“可是我不想忘記。因為我相信,只要你能夠,只要你愿意,那些過去的傷和痛,會隨著時間發(fā)酵,最終變成感覺幸福的動力。我的親人朋友,那些愛我的和我愛的,都希望我能平和快樂地繼續(xù)活下去。還有我的相公,他一直在苦苦地等著我,哪怕是為了他,我也要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再見到他。”我心里默默念著他的名字,周圍的空氣中亦仿佛是他拂袖間的龍涎香氣。“有了這希望,這恨倒也沖淡了許多,”我笑道,“只要我能見到明日朝陽,我還是會微笑的。”話一出口,便有些后悔,怎么就跟繞口令似的?唉,這都是宋明磊給鬧的。近一年來最讓我得意的事有兩件:一是我有力地證明人類的潛力是無限的,我竟然想起了《西游記》全本故事。宋明磊一直很謹(jǐn)慎,謹(jǐn)慎到了有點變態(tài)的地步。除了那個牛排,他每隔三個月就會換一批新看守,可見宋明磊對此人有幾分信任。此暗人長得高高壯壯,就跟牛魔王似的。大約是我醒來后一個月的事吧,我忽地就受到他的啟發(fā),想起了編一出《西游記》。然后我注意到每當(dāng)我胡擺孫悟空、唐僧西天取經(jīng)的故事時,他冰冷的銅鈴眼就會發(fā)光,后來發(fā)展到乘人不注意時,他竟然敢用宋明磊專門從高句麗得來送我的畫眉筆把故事偷偷記錄在自己的闊褲腰帶上。說實話,那時我很擔(dān)心那褲腰帶上的字跡在他解手時會不會被沾濕了化了?作為報答,每每在我喝那該死的無憂散時,他能放水則放水,要么偷灑,要么摻水。宋明磊每月兩次照例到清水寺來“訪”我,而我為了掩飾那支高句麗眉筆不至于使用過快,便摸準(zhǔn)了規(guī)律,每次在他來之前,淡掃我那蠶眉,宋明磊眼多尖,自是發(fā)現(xiàn)了,還挺開心,為此送了我一溜“韓國名牌化妝品”。我們這么一來一去,堅持了半年左右。然而那宋明磊卻似乎以為我真的中了無憂散,如同無數(shù)小言里女主人公失去記憶,理所當(dāng)然地愛上了照顧她的那男人。我猜不透他的心思,無法確認(rèn)是否還是一種試探,可是他確確實實開始對我動手動腳了。有一回,我實在忍不住把他推開了,宋明磊那天狼星一般的眼眸一下子黯了下去。接下去,就在我發(fā)現(xiàn)蘭生那晚,他親自來喂我那該死的無憂散,所有看守我的人,無論是忠是奸,他一怒之下全給處死了。唉,也不知道牛排那些褲腰帶怎么樣了。而另一項得意之事便是我成功地進修了基本演技和演員素養(yǎng)課程,整日價沒事干就琢磨怎么說胡話、裝失憶!我回過神來,驚覺我干嗎對一陌生人說那么多?汗顏中,那人亦沉默了許久,再開口時,竟帶了一絲笑意,“那萬一你現(xiàn)在的雙目被這藥粉所傷后,別說是你家男人了,便是明日再見不到陽光了,怎么辦?”我坦然道:“無妨,讓我用手去摸一摸他也好。”“那若是我現(xiàn)在砍斷你的雙手呢?”他還是笑著,口氣卻開始冷了起來。我打了一哆嗦,然后汗一下子流了下來,因為那人說話之間,已至我的近前,與我面對面。他的氣息噴到我的臉上,我甚至能感受到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殺氣。我呆了呆,意識到了傻人有傻福這句話說得相當(dāng)正確,便立時裝傻笑道:“我同你無冤無仇的,為什么要砍我雙手呢,恩公?”他低哼一聲,微微拉開了距離。此人如此喜怒無常,這一回我倒不太敢睡了。他也沒有離我遠去,就挨著我坐在同一張羊皮上。過了一會兒,我的肩膀一沉,他的腦袋擱在我的肩上。我嚇得魂飛魄散,他卻拉著我的胳臂,“別動,讓我靠一靠。”他的聲音微微有點迷離,“我很久沒睡覺了。”入夢以前,他還不忘問了一個問題:“你叫什么?”我想了想,“金木花。”“為啥取這個名字呢?”他帶著睡意問道。“我娘喜歡木瓜開的花。”“唔?!”他喃喃道,“金木瓜、金木瓜……朕愛吃。”我沒有聽清他最后幾句在說什么,他也沒有再動,似是進入了夢鄉(xiāng),打起了輕微的鼾聲。這回他睡得比較安穩(wěn),沒有被噩夢驚醒。我守了他一會兒,也乏了,便靠著那人的大腦袋,沉沉睡去。等我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清晨。鳥語花香中,我的周圍空無一人,唯有那張潔白柔軟的羊皮枕在我的身下。昨夜的回憶亦蘇醒過來,微抬頭,忽然有一種濃烈的顏色涌入我的眼瞳,沖進我的腦海,那是這世上最生機勃勃的顏色——綠色。滿眼的綠意中,滿樹的梔子花在巨大的碧玉樹冠上溫和地用香芬向我問好,一旁有一棵低順的紫槿靜默地看著我。我往遠處望去,那幾朵色彩濃烈的野薔薇在對我火紅地微笑著。然后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然可以睜開左眼的一條縫,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光影和色彩。那左眼沒有失去視力,而且右眼也恢復(fù)了色覺!我興奮地跳了起來,跑到那花叢間,又笑又跳地轉(zhuǎn)著圈,扯著各種花瓣綠葉向空中飄灑,任由它們掉落到我的腦門上,直到扯痛臉上的傷,我才停了下來,給老天爺磕了個頭。想起昨夜那神奇的玫瑰清露,心中深深感激昨夜那位奇怪的恩人。【注】、倏,即奎木狼。屬木,為狼。為西方第一宿,有天之府庫的意思,故奎宿多吉。奎宿值日好安營,一切修造大吉昌,葬埋婚姻用此日,朝朝日日進田莊。②危燕,即危月燕。為月,為燕。為北方第五宿,其居龜蛇尾部之處,故此而得名“危”(戰(zhàn)斗中,斷后者常常有危險)。危者,高也,高而有險,故危宿多兇。③北落師門。南魚座的主星(南魚座α星),全天第18亮星,視星等1。16等,絕對星等2。03等,距離22光年。北落師門給人以一種濕潤的感覺,是顆A3V型白色主序星。“師門”指軍門,“北”指宿在北方,“落”是指天之藩落,另一種說法是古代長安北門叫北落門,北落師門就指北落門。北落師門是一顆孤獨的星,周圍沒有比較亮的星,是我國大部分地區(qū)能夠看到的最靠南的亮星(嶺南地區(qū)則是老人星)。在本文中包子用此借喻當(dāng)時亂世軍神將星第一人潘正越……、芏纺,即斗木獬。斗木獬屬水,為獬。為北方之首宿,因其星群組合狀如斗而得名,古人又稱“天廟”,是屬于天子的星。天子之星常人是不可輕易冒犯的,故多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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