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連連喚著初信,笑容慢慢掛了下來,似乎也意識到不對勁,可是卻又似乎不知道初信為什么不回他的話。他無措而害怕地回頭看看同樣因害怕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夕顏,然后又看看初信,最后轉(zhuǎn)向初信身后的我。他把那塊爛掉的桂花糕遞向我,淚水漸漸注滿大眼,滿是惶然無助,好像一只迷路受傷的流浪小貓,“紫眼睛妖怪,重陽賜給你糖糖,你讓初信睜開眼睛給重陽講故事吧。”
我心中不忍,閃了出來。我連點(diǎn)初信周身大穴,又喂了她一粒蘭生為我自制的藥丸子,初信的臉色漸漸地回暖了過來。
我正要轉(zhuǎn)頭,一柄冰冷的白族銀刀輕輕擱在我的脖頸間。
我微側(cè)臉,后面是軒轅翼緊繃的小臉,“來者何人?快通報姓名。”
我思索片刻,柔聲道:“這位少爺手下留情,我是對岸拉纖的苦命人。”
一個閃電過來,照亮了我與眾孩子之間的暗室。
夕顏看到我的紫眼睛,愣了一愣,“你怎么跟娘娘……爹爹一樣,長著紫色的眼睛?”
軒轅翼沒有放下銀刀,瀲滟的大眼也疑惑了起來。
這時暗夜中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一個滿身傷痕的高壯身影一陣風(fēng)似的閃了進(jìn)來,迅速卸下了軒轅翼的銀刀,站到我的身邊。
“小毛孩子牙還沒有長齊呢,玩什么刀?”那人對著軒轅翼和夕顏兇神惡煞地說教了一番,然后轉(zhuǎn)向我鄙夷地看了一眼,“我說你,就你咋連個毛孩子也治不住呢?”
“他們只是無辜孩童,我不想嚇著他們。”我無語地望著他三秒鐘,咳了一聲,“法兄來得真快啊。”
法舟呵呵笑了一陣,當(dāng)下四處張望了一下,對著重陽和初信多看了幾眼,但卻絲毫沒有驚訝之意。來到那個倒下的南詔士兵前,他立刻卸了武器,邊卸邊分析道:“這個明月閣果然是個淫窟,這個女子和孩子八成是被他們抓到此逼良為娼的。”
他嘆聲連連,卻猛地下刀要刺死那個南詔兵,我信手抄起一根小木棍,擋開了他的匕首,銀光閃處,他向后一退。
我對他冷冷道:“好漢不殺手無寸鐵之人。”
重陽又嚇得縮到初信那里。
法舟也看了我三秒鐘,對我慢慢點(diǎn)著頭,呃了一聲,“你說對了。”他退了開去,探了探初信的脈息,嘆氣道:“這個女人被打得太狠了,就算華佗再世,估計(jì)也是活不過今晚了。”
我心中一動,此人看似信口開河,但方才分明目光如炬,他莫非也是在遮掩身份?
法舟復(fù)又盯上了夕顏的頭發(fā)看了一陣,眼睛閃閃地放著光,“啊呀媽呀,有錢人家的孩子就是敗家,連丫頭片子扎頭發(fā)使的都是些真金白銀。”
我怕他對夕顏不利,緊張地走到他身后,暗暗握緊那根木棍。
不想他只是對著夕顏彎下腰,調(diào)侃道:“喂,黃毛丫頭,你成天戴著這么多金子銀子,嫌腦袋重不?”
女兒明明是個皮大王,卻偏偏愛美得很,成天要小玉把她打扮成仙女,事實(shí)上我以前也問過她一樣的問題。果然夕顏黑了臉,“放肆。”
法舟做驚嚇狀向我退了一步,然后哈哈大笑起來,“脾氣還挺大的。”
我怕夕顏激怒法舟,正想引法舟離開,軒轅翼早已擋在夕顏身前,像個男子漢似的說道:“欺負(fù)一個女孩子可算不上什么英雄好漢。”
法舟笑瞇瞇道:“嘿嘿,毛小子,瞧你緊張的,這是你小媳婦嗎?”
軒轅翼的小臉微微一紅,卻沒有否認(rèn),只是冷冷道:“你們?nèi)粽媸菍Π兜牧髅窭w夫,我便準(zhǔn)你們留在這條船上,好躲過追兵。我們馬上要在燕口下船,到時便放你們下去。若是想留在這里謀個差事也無妨,反正我與她都想再要一個保鏢。”
好聰明的軒轅翼,他這是在故意試探法舟,并且成功地拖延時間。
法舟卻冷哼一聲,“你們這些貴族總以為窮人就一定要看上你們的錢財,定要求你們施舍錢糧,靠你們活著,殊不知你們這些貴族就是靠吸食我們這些窮人的血汗才能養(yǎng)尊處優(yōu)呢!”
孩子們聽得一愣一愣的。我當(dāng)時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法舟是有一定精神境界的。
夕顏忽地咯咯笑了起來,大方地走了出來,“你說得對,我爹……娘娘也說過,無論是窮人還是富人都一樣可以擁有一個高尚的靈魂。”
法舟嘿嘿點(diǎn)頭笑道:“嗯,你娘還挺有見識。”
夕顏跑到重陽那里,拿起亂七八糟的食盒,遞了上去,“這些糕點(diǎn)剛被我弄亂了,你若不嫌棄,這次算我和小翼請你們倆吃的。”
那個法舟立刻搶過來,退后一步,坐在地上猛吃起來,就像是三天沒吃飯的小忠。
夕顏抬起小臉看著我,“對不起,今天帶的食物不夠,你跟我來,我?guī)闳ゴ篝痴页缘陌伞?rdquo;
我不由得對她微笑,心中陣陣暖流,女兒的心腸真不錯。
“夕顏,你在同誰說話?”
幾個矯健的人影閃了進(jìn)來,為首一人,二十上下,身姿挺拔,如蒼松傲立,骨骼奇秀,容貌清俊,后面跟著一個如花少女和一個紅膚男孩。
我認(rèn)得那個聲音,正是我多年的義弟,大管家兼保鏢齊放。
夕顏黑了臉,拉著軒轅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齊放的頎長身影出現(xiàn)在拐角。
法舟快速走到我身后,“閃吧。”見他正要施輕功離去,我一把抓住了他,一起雙膝跪倒。
他立刻不屑地站了起來,然后又不出所料地倒了下去,因?yàn)樾》诺碾x魂鏢到了。
他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手里拿著一枚小放自創(chuàng)的蛇形離魂鏢,嘆道:“扎手貨!”
我暗驚,他竟能躲過小放的離魂鏢!只見法舟冷著臉反手擊向夕顏和軒轅翼,我立時撲倒夕顏和軒轅翼。齊放的身影早已像風(fēng)一樣地掠過,迎戰(zhàn)法舟。那一對少年男女跑到我的身邊,卻是小玉和我在京州撿到的豆子。
齊放同法舟戰(zhàn)了幾個回合,身上的棉布皂衣連一絲褶皺也未曾出現(xiàn),他的眼睛還是一如既往的沒有溫度,甚至更冷,然而當(dāng)目光觸及我的臉時,無波的目光出現(xiàn)了一絲波動,“你是……”
就在齊放一愣之際,法舟乘機(jī)對著舷窗外吹了一聲口哨,嘩嘩的水聲作響,幾個黑色人影闖了進(jìn)來,踢開了小玉和豆子,那本來看似快要活不成的初信猛然睜開精光畢現(xiàn)的眼,出聲大喝道:“破!”
隨著那聲破字,那群黑色人影中一人亮出把銀光閃閃的利刃,割破初信身上的沉重鐐銬,一個抱起重陽矯健地跳窗而逃,另兩個攻向齊放。
初信卻不要命地攻了過來,厲聲喝道:“快救世子。”
齊放冷笑數(shù)聲,揮掌劈開初信,一抬手揮鏢而出,立時法舟的大腿上血淋淋地釘著暗器,他不得已放下了我,身姿如風(fēng)中剪燕般輕盈地隨黑衣人破窗而出。
一切驚魂未定,黑暗中傳出一個清冷而華麗的聲音,“齊仲書,你跟著你的主子太久了,恁地心慈手軟。”
黑暗而幽閉的船艙里彌漫著淡淡的血腥氣,卻依然掩飾不了眼前人卓然卻帶著妖艷的氣質(zhì),那雙瑰麗的紫瞳在月光下明明是這樣冷然地凝視著我,襯著緞袍上鮮艷的金紅絲繡海棠,卻好似一把幽魅而艷麗的野火,一下子點(diǎn)燃了眼前這個幽暗的世界。
我使勁喚回我的理智,迅速地低下頭,琢磨著接下去的表演,上面已然傳來一聲更為“華麗”的嘆息,“寡人果然睡過去很久了,現(xiàn)如今眼皮子底下原家暗人倒可以隨便地進(jìn)出,這還真像是明月閣的境界了。”
那聲音如絲入耳,卻充滿了不可忤逆的帝王尊嚴(yán),而我聽得分明,正是段月容。
一聽這話,在場眾人皆是大變,齊刷刷地跪了下來。
這小子還是這么喜歡擺譜。
我剛立起來,看到這個情形,又不得不趴了下來,沒想到還有人比我趴得更慢,就是那個武功高強(qiáng)的齊放,他面無表情地跪在那里?磥硭麑τ诙卧氯菟l(fā)出的評論十分不滿。
只聽外面一聲清嘯,卻見有人從窗外如銀蛟一樣滑了進(jìn)來,卻是那個仇叔,手中夾著一樣?xùn)|西,“主公勿驚,原氏的鼠輩想要全身而退,還早得很。”
段月容像變臉一樣,猛然綻出一絲燦爛的笑容,過去扶起仇叔,和顏悅色道:“有仇叔在,寡人方能安然入睡啊。”
仇叔恭敬道:“我主弗憂,這西庭質(zhì)子,屬下已捕將回來。”
他自懷中抖出二物,一個是初信的尸體,另一個則是個滿身滿面都是鮮血的孩子。
段月容回看那個孩子,紫瞳滿是冷意,隨意拎起他的前襟,拿手擦了擦他臉上的血,那孩子露出俊美的小臉,果然是宋重陽。
段月容就跟看一只流浪貓似的盯了他幾眼。
重陽嚇得泫然欲泣,淚水鼻涕流到段月容手上,嘴里只顧啞著嗓子哭喊:“信、信,快來救重陽。”
他的初信沒有回答,因?yàn)樗氖w被扔在地板上,露出姣好的側(cè)臉來,俏目猶自圓睜,看著重陽。
段月容皺著眉,嫌惡地把他像個破布娃娃似的甩在地上,輕蔑道:“宋明磊那兔相公好歹也是一個凌厲人物,怎么偏生養(yǎng)出這么個傻東西來?”
仇叔身后一個華服中年人過來將初信全身翻看了一遍,恭敬道:“剛才那漢子不在東西營花名冊內(nèi),恐是幽冥教的人。”
段月容干笑了幾下,厲聲打斷:“須知真正的原氏暗人只忠誠于原氏,這個叫初信的既是原家大小姐的心腹,斷不會同幽冥教有瓜葛。她既然舍身讓那個漢子帶這傻孩子走,那漢子自是原氏暗人無疑。”他上下打量著那個華服之人,冷冷笑道:“看來你是在這汝州溫柔富貴之所待得太久了,連腦子也生銹了嗎?賈大老板。”
我驚抬頭,細(xì)細(xì)看了看,果然那個華服之人還真是賈善。
當(dāng)年那個逃難時瘦得只剩人干的青年,當(dāng)年那個連一個饅頭都不敢多要的純真的小伙計(jì),如今卻變成了一個肥頭大耳、渾身發(fā)著難聞酒肉臭氣的偽善者!
時光果然殘酷!
賈善的額上滿是汗水,高大的身子軟了一半:“屬下知……”
段月容猛地收了那把象牙骨描金扇子,陰陽怪氣道:“我可聽說賈老板你是這個西州四省大掌柜啊,不但家財萬貫、妻妾成群,而且還夜御數(shù)女,個個都是漂亮的處子。當(dāng)時我就納悶,哪里找來這許多處子?簡直連我大理皇室都要甘拜下風(fēng)啊。”
賈善嚇得涕淚橫流,幾乎賽過重陽了,像唱戲似的跪爬過去,幞帽掉了下來,露出因縱欲過度而過早謝的頂,一路哭喊著:“小人是關(guān)中逃難而來的苦孩子,蒙君爺相救,殿下與君爺對小人恩重如山,如何、如何會做出這等喪盡天良之事,殿下明鑒。”
蒙詔冷冷道:“你打著君莫問的旗號收留戰(zhàn)亂中逃難的青年女子,她們均逃不過你賈老板的蹂躪,然后你再將其倒賣給汝州大大小小的萬惡淫窟,繼而在這等亂世你依然能夠獲取暴利,方才對岸流民的慘案也是你克扣善款、欺壓良善所釀的惡果。你三個月前進(jìn)了昊天侯府,早已是投敵賣國、暗通消息讓原氏暗人乘機(jī)上船劫掠質(zhì)子。”
蒙詔猛地上前踢翻賈善,后者立時手肘斷裂,面露痛苦,華麗的衣袖里卻掉出一把精光四射的銀匕來。蒙詔冷笑道:“如今還想行刺世子,罪該萬死。”
“君莫問這個瞎了眼的,才會看上你這么個曹奈貨(行為不端的人),”段月容輕啐一口,冷冷瞟向齊放,“齊仲書,說來聽聽依你君氏家法,此人該如何處置?”
齊放咬牙沉著臉半晌道:“依君氏家法,欺壓良善、殘害無辜致死者,抽一百鞭,關(guān)至地牢,永不釋放;奸淫民女者,抽一百鞭,施以宮刑,關(guān)至地牢,永不釋放。”
這算是君氏家法中最嚴(yán)酷的一項(xiàng)法令了。
沒想到段月容翻了翻白眼,“就這?蒙詔說說咱們白家國法吧。”
蒙詔垂首輕道:“主子,小姐在……”
段月容紫眼珠子一轉(zhuǎn),對著正要逃走的夕顏和軒轅翼招招手,“夕顏上哪里去?還不快過來。”
夕顏眼角藏著懼意,中規(guī)中矩地來到段月容面前行了個禮,“見過爹爹。”
段月容把夕顏抱在腿上,慈愛地笑道:“夕顏,你看這個惡人,受盡你爹娘的恩惠卻打著你娘娘的旗號魚肉鄉(xiāng)里,干盡壞事,背地里還要投敵叛國?捎浀靡郧澳隳锬锝踢^你的,這樣的人叫什么來著?”
夕顏立刻大聲回道:“豬狗不如的人渣子。”
還真是我教的!
“夕顏真乖!”段月容摸摸夕顏的總角,笑道:“那按我白家家法,對此等人渣子,理當(dāng)活剝?nèi)似,再點(diǎn)天燈,你看如何?”
此語一出,在場所有人的臉都白了,唯有那個仇叔使勁地點(diǎn)了一下頭,盯著那賈善的老眼中陡然發(fā)出了一種奇異而興奮的光芒,無波的殺手臉上終于顯出了一陣激動。
夕顏的小臉開始發(fā)白,她求救地看看軒轅翼和齊放,齊放正要開口,段月容卻一記眼刀殺來,“齊仲書,你那膿包弟子把人給放進(jìn)來,孤還沒有算你的賬呢,你且乖乖待著吧!”
齊放抿緊了嘴唇。
“夕顏,”段月容淡淡道,“還記得春來和你娘是怎么死的嗎?”
夕顏的小臉凝重起來,沿歌又開始磨牙了。
“瓜洲那個天仙一般的原叔叔,還有突厥那個紅毛鬼都姓原,你可知道你娘娘對他和他們原家有多好,花了多少銀子,投了多少人力物力,終其一生心血幫襯著原家。可是這該死的原家卻把你娘娘還有春來哥哥害死了,這群沒有心肝的原家人連尸首也不肯還給我們。”
他的聲音明明很輕柔,可在場眾人的臉上都出現(xiàn)了切齒的仇恨的表情。
“夕顏且記著,那西安原氏還有突厥豺狼便是那忘恩負(fù)義的小人,如同這賈善一般,”段月容繼續(xù)擁著夕顏一字一句道,“以后見一個,殺一個,斬草除根,絕不姑息,方能祭你娘親在天亡靈。”夕顏的小臉出現(xiàn)了一絲恨意,他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抱著夕顏站了起來,冷冷地睥睨著下跪眾人道:“你們也都記著孤的話,終有一日,我大理段氏要報這血海深仇。”
眾人皆以頭伏地,大聲敬諾,而賈善被隨行武士點(diǎn)了啞穴,在極度驚恐中被拖了下去。
我的心也涼了個透,耳邊只覺得嗡嗡作響。我該怎么辦?我怎么可以忘記了此人極端的個性,如此一來,我過去七年苦心化解段原兩家仇恨的努力豈非化為烏有?
“這又是打哪鉆出來的捂俗?”
有人走到我跟前,眼前一片綢緞的光芒。我不用抬頭也知道是他,當(dāng)下只得努力穩(wěn)住顫抖的聲音,“小人是對岸拉纖的流民,為對岸為富不仁者所逼,逃命至此。還請高抬貴手,求各位大爺收留小人一時片刻,只求到下個岸口放下小人即可。”
“爹爹、爹爹,是他救了我和小翼。”夕顏跑過來,抱著段月容的腿指著我說道:“爹爹,你看、你看,他和爹爹一樣長著一對紫眼睛呢。”
軒轅翼也在一旁附和道:“太子明鑒,此人不是方才原匪一類,確實(shí)救了我和公主。”
“你抬起頭來?”段月容冷冷道。
我咽了一口唾沫,慢慢抬起頭來,落入眼瞼的是一汪清澈冰冷的紫瞳,他絕艷的臉龐卻沒有任何情緒,只是慢慢地,他的紫瞳開始收縮。
我快速低頭,心中忐忑不安到了極點(diǎn),莫非他還是認(rèn)出我來了嗎?
這時,一陣清風(fēng)夾著一陣柔美迷人的笑聲傳來,前方的門忽然吱呀地開了,幾個穿紅著綠的女人魚貫地涌了進(jìn)來。走在前頭的是一個綠襖紅腰的豐滿佳人,鬢邊的步搖叮叮作響,粉嫰的酥胸白晃晃地露了一大片,她扭著腰移步到跟前,嗲嗲地倚在段月容胸前,自雪白的薄綃袖中伸出嬌嫩的玉臂,輕巧地環(huán)上段月容壯實(shí)的胸襟,用一口流利的葉榆話嬌笑道:“太子殿下好生無情,將我等姐妹關(guān)在屋里許久,空負(fù)今夜的月色多情。”
“冷落了洛洛,的確是孤的不是了。”段月容一把攬了她的腰,在她的頰上重重親了一口,溫存道:“燕口即至,貴客便要上來,你還不快去準(zhǔn)備,到這血腥之地作甚?”
他推開那個叫洛洛的女子,面色不變。
然而那個洛洛卻很是乖巧,早已從他的眼神里讀出了他的一絲惱意,便噘著櫻桃小嘴點(diǎn)點(diǎn)頭。杏目瞥了一眼眾人,似是才發(fā)現(xiàn)有夕顏,在臨走時冷淡地同夕顏見了禮,扭著性感的臀娉婷而去。
此女既知段月容的底細(xì),神情又甚是倨傲,必是新寵無疑了。只是所謂的貴客是何人?竟要新寵來見,必非凡人,難道段月容當(dāng)真要同所謂的遼人見面不成?
我正胡思亂想間,段月容華麗的聲音卻在我上方慵懶響起,“救了孤的掌上明珠,確實(shí)大功一件,只是玉人湖上眾多舫船,你挑了孤這艘倒也巧得很。蒙詔,帶他過來,孤有話要問他。”
我跟著蒙詔來到第二艘大舫。果然這艘大舫更是白銀鋪地,黃金作頂,水晶吊帳,珍珠作簾,琉璃寶珞綴滿屋間,直晃我的眼,耳邊的寶物隨波輕響,一派悅耳。
房間正中正放著一座與人同高的大觀音像,隔著煙霧繚繞的檀香,慈和而神秘地看著我。
段月容慢慢坐在舟頭,我躬身站在那里,不安地想著他會問些什么問題,我又該如何作答。卻不想他只是迎風(fēng)坐在舟頭沉思,時而拿起手邊的銀酒壺,悠悠地月下獨(dú)酌,似是沉浸在往事之中難以自拔。
那夜冰輪初轉(zhuǎn),映著河面粼粼微波閃耀,一派寂靜平和,恰逢江面有一艘小舫游來,舫中傳來柔美的吟唱:
淚濺描金袖,不知心為誰……
段月容側(cè)耳傾聽一陣,竟然輕輕地長嘆一聲,等著節(jié)拍一至,便凝神和著那吟唱吹起笛來。清雅的月光流淌在他如瀑的長發(fā)上,隨著輕柔夜風(fēng)緩緩逆飛,夜霧幻成淡淡的光暈籠在他的周圍,恍如謫塵仙子一般。
人憔悴,愁堆奴蛾眉……
芳草萋萋人未歸。期,一春晚于雁稀。
那歌聲和著笛聲如泣似訴,滿是對往事的追悔,那雙本應(y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紫瞳,那方才同艷姝爭相勾逗狂歡的水眸,卻在此時充滿寂寥落寞之意。我的耳邊又縈滿他凄厲的喊聲:木槿,你沒有心,你這沒有心的女人……
立時,那笛聲縱是萬般美妙,那歌聲縱是柔潤動人,我的心上卻如萬支鋼針刺來。
一曲終了,我驚醒過來,微覺得眼睛有些疼意,這才驚覺眼角沁出的淚水沾了傷口。
我輕輕拭去淚珠,放眼望去,段月容正低頭坐在舟頭,長發(fā)遮住了面容,讓我無法揣摩他的神色。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瀲滟的紫瞳略顯迷離,兩頰多了些酒暈,起身時也不免踉踉蹌蹌,他向我自然地伸出手來。
蒙詔和眾侍女正要過來,段月容卻對他們一揮手,對蒙詔說:“就讓此人侍候孤吧,你且去看看人來了沒?”
生命太不公平了!
我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悲憤,為啥又要我伺候!我都變這么丑了,你老人家怎么還不放過我呢?
他對我招招手。我愣了一愣,便趕緊上前扶著他微醉的身影,立時瘦長的身影似玉山傾倒般壓在我的身上。我喚了幾聲“貴人爺”,他卻緊閉著雙目。我只好將他扶進(jìn)船艙的錦榻上斜靠著。
是我的錯覺嗎?明明只有一年未見,當(dāng)時的我卻覺得他的背影好像比原來更高大些了,面容也更俊美動人,更是雌雄難辨。那軒昂的眉宇微皺著,擰出了個川字,他的眼角眉梢平添了很多東西,卻是連我也說不清的森峻和憂郁,甚至、甚至有了一絲無言的蒼老。
我暗嘆一聲,取了一件金線鳳綃紗巾輕輕披在他身上,然后又輕輕替他脫了鞋,讓他舒服地躺了下來。正要躡手躡腳地離開,他卻忽然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了我,口中輕叫:“木槿。”
我嚇呆在當(dāng)場,過了一會兒,未見他有任何動靜,仍是雙目緊閉,這才意識到他只是在說夢話,可能還是一個噩夢。他的呼吸急促,手底下竟使了真力,怎么也掰不開。
這時,蒙詔走了進(jìn)來,看到我站在段月容的床邊,似是陡然一驚,快步走來,將我推到一邊,看到段月容無恙,他便松了一口氣,正要對我暴喝,然后看段月容死拉著我的手,蒙詔疑惑地住了口。
月光移到中天,同房內(nèi)的寶物光芒將我和段月容照個干凈。我想他這回一定是看到了我的臉,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活像看到了鬼。
“小人看沒人伺候公子,便自作主張扶了公子進(jìn)房,罪該萬死。”我心上急了,一邊低頭解釋,一邊又使勁掙了掙,總算掙開了段月容的手,快步往后退。
蒙詔并沒有出聲,只是愣愣地看著我離開,似乎還在震驚中。
眼看我就要退到門口,卻聽到后面有人低低喚著茶。
我回頭,段月容悠悠地醒了過來,嚷嚷著要茶水。
這回段月容又改握蒙詔的手。蒙詔抽不出身,見周圍無人,便對我無奈道:“你且站住,將桌幾上的茶端來。”
我該怎么辦,現(xiàn)在此地人少,正是離去的好機(jī)會。是去?是留?還是該大步流星地走過去,堅(jiān)定地緊緊地握住他的手,熱淚盈眶道:“段月容同志,我終于和黨會師了。”
……
正胡思亂想間,段月容忽地伸出一只手,靠著蒙詔慢慢微側(cè)頭,紫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清晰而不耐煩地又蹦了個重音,“茶……”
我倉皇地回過神來,往茶幾那方過去。來到近前,不覺一愣,卻見紅木桌幾上放著一只托著茶盞的茶杯,看上去甚是眼熟,旋即醒悟:此乃我在瓜洲的舊物,一套連著盞托的汝窯杯盞。
那杯盞通體如雨過天青色,晶瑩剔透。正如詩云:“巧剜明月染春水,輕旋薄冰盛綠云。”
那汝窯向來為宮中上禁燒,因內(nèi)有瑪瑙,珍貴無比,唯汝州產(chǎn)極品瑪瑙,可制極品瓷器,故稱汝窯,聞名千年,向來唯供御揀退后,方許出賣,近尤難得。
其時雖逢戰(zhàn)國割據(jù),皇室羸弱,大量寶物被太監(jiān)宮女偷運(yùn)出宮外而流落于民間。但汝窯瓷器依然是西庭嚴(yán)格管制的物品,故多為土豪巨富私藏。有一位商業(yè)伙伴用盡了行賄、走私等各種違法手段也只才從西庭搞到了這一套皇家御用汝窯杯盞轉(zhuǎn)送于我,求我為其介紹幾個南越之地技藝高超的織娘,可能連當(dāng)時的張之嚴(yán)庫中也僅有四只而已。我當(dāng)時看了暗暗稱奇,也曾還暗暗臆想會不會是原非白用過的呢。
有一次段月容一大早來瓜洲,我正用著這套精美器物悠然品著太平猴魁,不小心正被他撞見了。
段月容什么好東西沒見識過,當(dāng)下那識貨的紫瞳便盯著那杯盞發(fā)了狼光,任憑我怎么語重心長,言辭懇切地誆他,“太子明鑒,此物不過是個贗品耳。”然而他卻認(rèn)定這是西庭皇宮極品御用,然后便強(qiáng)要了去。我實(shí)愛此物,打定主意不給,于是蛇抱懷中誓死不從,他便氣鼓鼓地撂下“等著瞧”三個字離我而去。幾天以后,段月容不僅證明了他的富可敵國和通天本領(lǐng),并且顯示了他對于藝術(shù)的無與倫比的領(lǐng)悟力和鑒賞力,我的墨園簡直成了汝窯鑒賞天地,除了一只汝窯六棱洗,八只汝窯表釉碗……還有六塊汝窯屏風(fēng),上繪六幅春宮秘戲……
時至今日,他是如何搞到了這些許宮中禁物依然是一個巨大的謎團(tuán)!
后面?zhèn)鱽矶卧氯莸妮p咳聲。我趕緊斟了茶,上前幾步,越過蒙詔躬身垂目遞上。
“蒙詔且退下歇息吧。”段月容揉了揉太陽穴,閉目重重呼了一口氣,“你多派人手仔細(xì)看著公主,別讓她再靠近那個傻孩子了。無論這個孩子是不是真正的宋重陽,幽冥教的暗人皆會尾隨而來,此處有這人伺候便夠了。”
蒙詔看著我慢慢道:“這是個生人,要不我讓小玉或是翠花過來吧?”
段月容一記眼刀又狠發(fā)了過來,蒙詔便閉了嘴,走時殷殷叮囑我如何小心,眼中的狐疑卻是越來越深。我諾諾稱是,心中卻焦急不已,后悔不該一時心軟,剛才留下來照看段月容了。
屋中只剩下我與他二人。他把臉深深埋在雙掌中,這種肢體語言一般表明他陷在很深重的迷茫之中,他這個樣子我也只看到過兩次:第一次是在我們逃難時其父下落不明,英雄末路的他面色慘淡,只差學(xué)楚霸王烏江刎脖而亡了。
第二次就是此時此刻。當(dāng)年的我無論如何都能冷眼相看,可是如今,我卻是站也不是,蹲也不是,總之莫名地有些六神無主。
我思索再三,決定還是先下船,見了蘭生再做打算,正要找借口慢慢向外挪出去,那廂里他忽然抬起頭,輕輕嘆了一口氣。這一嘆讓我的心肝重重地毛上一毛。
他伸手托起茶盞,布滿血絲的紫瞳望著空中柔潤的月嬋娟,低低問道:“今夕……是何夕?”
我只得也向窗欞頭探了探,心神卻不由一黯,再開口時不禁含著一絲悲涼,“回貴人爺,今夜乃是七夕。”
這個日子是我和錦繡的生辰,也是我和他的。偏偏這樣一個多情的日子,卻好像是受過詛咒一般,更是我和他一切交集的開始。
他的劍眉微平,嘴角噙著一絲諷意,低頭咕噥了一句。我使勁聽才明白,他好像是在說:“果然是這個日子。”
這時船身微震,聽到蒙詔的聲音在房外道:“主人,燕口已到。”
我便低頭,殷勤道:“茶涼了,小人前去取些熱水來。”
我加快腳步走向門口。
卻聽背后段月容淡淡道:“急什么,我看這茶水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