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歸來后,夏小橘忙于寫總結、報賬、處理堆積的報表,很多事情忘記了,包括大土提議的聚會,忙碌之中找著快遞公司,把出差帶回來的禮物一一投遞出去。
但那個墨綠色的鐵皮煙盒,始終放在夏小橘的口袋里。
周末大土找她去打麻將,電話里嚷著:“前兩天你就放我們鴿子,作為補償,三缺一,你快點來。”
夏小橘齜牙咧嘴:“陷害我不是?明知道我就在紅白機上打過麻將。我去了,就是義務捐款呢。”
大土“咳”了一聲,說:“大家就是玩?zhèn)樂子,好多老朋友你也很久沒有看到了吧?”
“是啊,”夏小橘想起高中運動會一起打牌,“那麻煩你給我做個上崗培訓吧。”
大土也笑:“沒問題,速成班。”
牌局設在阿木哥家里,他是大土寢室的老大,在城北新買了房子,和阿木嫂你儂我儂地做好了午飯款待一群白眼狼。白眼狼們東倒西歪地在沙發(fā)上地毯上喝酒撒歡兒,夏小橘還算收斂,因為一上午只有她贏牌,此時不能得意忘形。拜金的小男人們有些悶悶不樂,沖著大土喊:“你不是說今天三吃一,怎么變成了一吃三!你還總點炮!”
木屋,阿木哥的屋子,在二十二層,視野相當開闊。好風好水,遠山含碧,夏小橘被狼嚎吵得不行,更被一雙雙臭腳熏得不行,拎著一罐啤酒站在陽臺上。阿木嫂捧著果盤,笑瞇瞇遞過來。小橘向來不和她客氣,拎了一串“玫瑰香”,仰著頭送到嘴里。阿木嫂說:“小橘,你和大土什么時候結婚啊?”
“今年結婚不吉利,寡婦年。”大土懶洋洋地笑。
夏小橘險些被一粒圓溜溜的葡萄噎死,沖過去踢了他一腳:“阿土仔,搞什么鬼?”大土很無辜地望著她,老金出來打圓場,說,“我要主持公道了,你們兩個也都老大不小了,給你們介紹對象,誰都不要,說你們是一對兒,還都生氣。”
大土擺手,說:“我不喜歡這個女人的。”
夏小橘長舒一口氣,他擺明了立場,自己還好做一些。然而老金、阿木哥、水水的眼神都不大正常,看她真的像看白眼狼。
多虧手機及時響起,陌生的號碼,固定電話。
接起來,人聲嘈雜。其中混了林柚特有的聲線,風情萬種。她說:“橘子,我回來啦!”
夏小橘笑:“Damn it!終于舍得從NND新西蘭回來了?”
全屋大駭。
老金搖頭:“此女粗鄙,土兄好自為之。”
大土斜眼看她,一臉笑意。
夏小橘匆忙漱口,胡亂補妝,心情緊張得像要去約會。大土也不起身送她,只說:“身上有零錢打車么?”夏小橘點頭,用力拍他肩膀,順便擦干凈濕漉漉的手。
跑跑顛顛,身上叮叮當當地響,她才記起,本來今天是要去郵局的。那只要送給程朗的馬口鐵煙盒,還一直猶豫著,沒有寄出。
叮當叮當,他知道林柚回來了么?
叮當叮當,他還愛她么?
叮當叮當,他們還有可能在一起么?
天光水色流云飛舞的回憶層層綻開。林柚高盤的發(fā)髻有烏色檀木的光澤,凈瓷一般光澤無瑕的臉龐,她下巴微揚,脊背挺直,纖纖素手輕搭在把桿上。晚春夕陽映出少女苗條纖秀的剪影,一直流淌到夏小橘腳下。黃駿站在她身邊,嘖嘖贊嘆:“夏小橘,真是物以類聚,你的姐妹都是美女。”
“少來,想溜須去別處,我才不吃這套。若是你借機揩油,”夏小橘拽過他的胳膊,“哼哼,以后就別想在道上混了。小心掰折你的指頭!”
“揩油,那也要拿程朗開刀!”黃駿笑著,拉過程朗的手指,塞到夏小橘的手心,“掰吧!”
程朗手指修長,指甲總是平整干凈。而粗糙的拇指肚,指根打球磨出的繭子,是怎樣摩挲過她的臉頰,夏小橘多年后想起來,依舊渾身輕顫。
從阿木哥家打車去機場用了半個小時,夏小橘打了個盹,眼前依稀晃著林柚的紅衣白褲。
進了大廳,遠遠就望見林柚坐在靠墻的長椅上,并著雙膝,纖長的小腿左右支著,牛仔褲腳卷上一大截。她正在聽MP3,耳機線糾纏在頭后,于是微微頷首,手指在頸后撥弄著長線,倦然慵懶,漫不經心中帶了絲優(yōu)雅的風情。
夏小橘走近,林柚抬眼,疲憊的神色里綻出燦爛的笑容來。“橘子!”她大喊一聲, “想死我了!”展開雙臂撲過來,把拉桿箱甩在一旁。
“美女,不要這么用力。”夏小橘咳嗽兩聲,“再說,就算你是天仙,在飛機上漚了一晚上,氣味兒也好不到哪兒去。”
林柚狠狠抱了她一下,松手怒目而視:“這就嫌棄我了?哎喲喲,氣得我胃抽筋。”她捂著肚子,“快,需要一些食物幫忙胃壁舒展一下。”
“就知道吃,吃,吃!”夏小橘伸手在她肚皮上拍了一把,“看你這兒都有肉了,虧你當初還是學過芭蕾的。”
“哈,落伍了不是?”林柚咯咯地笑,眨眨眼,“你去黃金海岸看看,現在哪兒還流行凹進去的索馬里肚子?圓潤的小腹曲線才是比基尼魅力看點!”
夏小橘抱住柱子做嘔吐狀。
一路上林柚挎著她,語言惡毒:“橘子,你肩上肉乎乎的,枕著很舒服,可惜太窄了。哎,如果你是個帥哥多好。可憐我坐了十多個小時飛機,現在只能將就將就了。”
夏小橘怒目相向。
林柚馬上嘻嘻笑著撫她頭發(fā):“好橘子,你知道,我心里最愛你的。”
夏小橘伸舌歪頭:“讓我死了吧。就算我不自殺,你那票追求者也會揮刀砍了我。”
“呵,他們?”林柚哼了一聲,“我回國兩個月,他們肯定就把我忘到爪哇國了。”
“嗯,不對吧。從新西蘭看過來,中國似乎比爪哇還遠些。”
“你又裝正經。”林柚嫵媚一笑,旋即輕嘆,“你也知道,這些狼無非想找個漂亮姑娘陪在身邊,有幾個情深似海對你念念不忘的?”
“有人念念不忘你也不要人家的啊。”夏小橘小聲嘀咕。
林柚竟然聽到,她側頭看機場大巴外流光溢彩的都市霓虹,面頰光潔圓潤一如當年:“他不惱恨我就謝天謝地了。”稍停片刻,她又問道,“聽說,他現在在廣東吧?”
“啊,是啊,我也是聽說,在一個縣城掛職,誰知道呢,居然轉行去學經濟。”夏小橘盡量躲在窗框的影子里,“聽說回來做完博士論文就能提升,他總出差,四處飄來蕩去的。我這兩年和他都沒什么聯系。”
“哦,那算了。”林柚聳聳肩。
他一直沒有新女朋友的。這句話在夏小橘舌尖打轉,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程朗的女朋友”,是林柚曾經的身份,始終無人代替。
高中組的八百米和跳高比賽都安排在下午。在檢錄處,夏小橘遇見被自己潑了一身油水的領舞女生,她換上運動衫和及膝跑褲,也站在八百米的隊伍里,聽到“第一組第三道,7405號,林柚”時,舉起手來清脆地答:“到!”
夏小橘拍拍她的肩膀:“剛才真是太對不起了。如果我能跑第三,獎品就送給你。”
林柚歪頭看她:“第三?”
“是啊,獎品是一塊力士香皂。”
“真的沒關系。”林柚笑著擺手,“那么難看的領操服,我也沒打算再穿。”她一邊說話一邊做著熱身,向下彎腰,輕巧地將臉頰貼在小腿上。
夏小橘咋舌,她也彎腰,手掌勉強貼在地上。“你可真厲害。”
“我從小學舞蹈,跑步純粹是體育老師趕鴨子上架,不像你們這么專業(yè)。”
“我也就是重在參與里面的那個參與。對了,我叫夏小橘,橘子的橘。”
“林柚,柚子的柚。”
兩個女生互看一眼,一齊笑出聲來。
“我們還是同一個門類的呢。”
“是啊,你加油跑呀!”
“你也是。”
林柚被同校的隊友叫走,夏小橘繼續(xù)壓腿,一低頭,口袋里的隨身聽掉出來。陸湜祎看到,走過來問:“你打算帶著這個跑?”
“是啊。否則跑到最后,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不聽歌一定邁不動步。”
“沒見過比賽還聽歌的,多影響速度。”陸湜祎數落了她兩句,又用專業(yè)眼光質疑她的熱身姿勢,“多活動一下踝關節(jié)和髖關節(jié),你在這兒一個勁兒壓腿,練跳舞呢?”
夏小橘很有自知之明,不會和已經達到國家二級運動員標準的陸湜祎爭辯技術問題,只是在心里多叫了兩聲“大土、大土、阿土仔”。她瞅瞅觀眾席,還要繞過柵欄:“現在送回去也來不及,要不然你跑完之后過來幫我拿一下?”
“要我?guī)湍隳脰|西?我怎么那么愛你?!”陸湜祎瞥了她一眼,向起跑點走過去,“一會兒再說。”
果然,為了節(jié)約時間,男子最后一組跑出去大半圈,女子第一組就出發(fā)了,夏小橘只好握著隨身聽,一路聽著李克勤的《紅日》,“命運就算顛沛流離命運就算曲折離奇”,順理成章地跑到了八強之外。
“沒有香皂給你了。”她對林柚說。
“沒事兒。要不,你教我怎么弄頭發(fā)吧?次遗芡,都成瘋子了。”
“好啊好啊,等我回去拿梳子,盤了一天肯定全是彎兒,一散開就成獅子啦。”
“你坐在什么位置,我先回去喝口水,一會兒去找你吧。”
夏小橘回身指了指:“那面藍旗下面。”
陸湜祎和程朗在她前面回到隊伍里,都是第三名,一人拿著一塊香皂。“我拿東西換你的香皂好不好?”夏小橘問程朗,“剛才我把菜湯灑別人身上了。”
“拿這個換么?”程朗看看她手中的隨身聽,笑著說,“可以呀。”
“那換一天,明天再換回來。”
“嚯,Panasonic新款。分量夠重啊,看來我要妥善保管。”程朗接過隨身聽,假裝手中一沉,“我去后面聽歌睡覺,你們走的時候記得叫我。”他把香皂扔給夏小橘,“送你了。”
黃駿問:“你把菜湯灑誰身上了?這么惦記,是個帥哥吧?”
是個美女。夏小橘看一眼樂陶,把這句話吞到肚子里。她屈著腿,佯裝看比賽,方方正正的香皂盒抵在心口和兩膝之間。他此刻在身后不遠處,枕著書包,在聽哪一首?《夕陽醉了》,《一生何求》,還是《漫步人生路》?程朗聽過的磁帶,成了夏小橘最愛的專輯;他用過的耳機,后來已經有一側聽不到聲音,仍然被珍藏在抽屜里。
快樂的記憶,只有一半屬于我。
黃駿就是狼眼,夏小橘尚未發(fā)現在看臺下招手的林柚,他便大喊:“美女!”
“都看不清臉。”邱樂陶探頭,哧了一聲。
“長腿美女才是上品。”
夏小橘趕忙沖下去,抓著林柚坐在遠離黃駿的地方,慶幸他瘸了一只腳,不會纏上來問東問西,否則真是愧對樂陶。
眼看一日就要結束,夏小橘打開盤好的頭發(fā),兩只麻花辮纏了一天,彎彎曲曲地翹著,像一只剛長犄角的小羚羊。
“想起一首歌。”林柚說。
“是不是,你那美麗的麻花辮……”夏小橘唱著歌,在臺階上蹦蹦跳跳。兩個人笑著聊了一會兒天,吃了林柚帶來的果脯面包,又一同蹲在地上看螞蟻把碎屑搬回家。
直到有人輕輕扯了扯夏小橘的辮梢:“老郭走了,我也閃了,隨身聽還你,磁帶能借我多聽兩天么?”
“啊,你聽吧,那個香皂,我現在可沒法還你。”夏小橘決定回家路上再買一塊,偷梁換柱。
“你不是要送人么?”程朗說。
“你還真去要了一塊香皂啊。”林柚笑,“你太可愛了。”
于是方方正正的小盒子,猶自帶著胸口溫暖的氣息,從夏小橘口袋里遞到林柚手上。林柚笑著搖了搖,對程朗說謝謝。
平淡無奇的初次見面,無意拋下的種子。在它抽枝拔葉,開出繁盛的花之前,你看不見它怎樣萌芽扎根。你以為,沒有任何事情會發(fā)生。
轉眼快要到期末考試,夏小橘在走廊里遇見程朗,鼓足勇氣問他借化學筆記:“聽說,這次是你們老師出題呢。”
“我記得比較亂。”程朗說,“要不幫你借本女生的?”
“那太麻煩你了,我就想看一下大概的重點。”
“里面肯定不少錯兒。”程朗從書包里掏出本子,“不會誤人子弟吧。”
“我明天還給你,來得及么?”
“來得及,我復習一般不看筆記。”
“哦?”
“做題典啊,那本磚頭一樣厚的。”他指指自己的書包,“你掂掂,里面這些要是都做完了,還用看筆記么?”
夏小橘沒有勇氣,只是伸手接了本子。
再普通不過的大筆記本,封面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化學”,下面是他的名字,寫了無數次,筆畫清勁,間架開闊。翻開來,是漂亮的行書。字如其人,夏小橘極其隨意,楷書還可見人,寫快了就統統是自創(chuàng)的連筆,完全沒有行云流水的流暢感。此時看到程朗的簽名,愛不釋手。她把白紙蒙在筆記本上,反復描摹著程朗的名字。第二天展示給邱樂陶,她不禁大叫:“哇,你這個花癡,寫別人名字比寫自己的名字還好看。”
夏小橘洋洋得意,掏出程朗的筆記本晃了晃。
邱樂陶笑:“看來,你們已經很熟了呀。”
“我可沒這么覺得,這么多天,就說了這一次話。”
“運動會時,我覺得他對你印象很好呢。你怎么一下子就泄氣了?”
“此一時,彼一時。”夏小橘嘆氣,沒有了冠冕堂皇混在一起的理由,覺得多說一句話,都師出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