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jīng)干過兩次投石的事,每一次都落了個壞下場。第一次確實是有一群鴨在污水中尋覓食物,它們的嘴呱唧呱唧地響著,我討厭那聲音,撿了一塊石片擲過去,石片準確地擊中了鴨子的頭顱,鴨子在水面上撲棱著翅膀,激打起一串串渾濁的浪花。沒受傷的鴨子死命地啄著受傷的同伴。白色的鴨羽紛紛脫落,鴨子死了,漂在水面上,活著的鴨子沿著渠邊繼續(xù)覓食,萎靡的水草間翻滾著一團團渾濁的泥湯,響著呱唧呱唧的穢聲,散發(fā)著一股股腥臊的臭氣。我擲石擊中鴨頭后,本該立即逃跑才是,我卻傻乎乎地站著,看著悲壯的死鴨。
渠水漸趨平靜,渠底的淤泥和青蛙的腳印清晰可辨,一只死蛤蟆沉在水底,肚皮朝著天,一條杏黃色的泥鰍扭動著身軀往淤泥里鉆。那只死鴨的兩條腿一條長一條短像兩只被冷落的船槳耷拉在水中。渠水中映出我的巴掌大的臉,土黃色,多年沒洗依然是土黃色,當時我九歲。鴨的主人九老媽到渠邊來找鴨子回家生蛋時發(fā)現(xiàn)了我和她的死鴨,當時的情景我記憶猶新——
九老媽又高又瘦的身軀探到渠水上方,好像要用嘴去叼那只死鴨,那時我看到她的脖子又細又長,好像一只仙鶴。她腦后的小髻像一片干巴巴的牛糞。九老媽是沒有屁股的,兩扇巨大髖骨在她彎腰時突出來,正直地上指。令人心悸的喊叫聲從九老媽的胸膛里發(fā)出,平靜的水面上皺起波紋,那是被九老媽的嘶叫聲砸出來的波紋。緊接著,九老媽就跳到渠水中去了,她的步子邁得是那樣的大,一步就邁過了半條渠,高腿移動時她的身軀還是折成一個直角,整個人都像用紙殼剪成的——會念書以后我知道了九老媽更像木偶匹諾曹。九老媽拎起鴨來,口里大發(fā)悲聲。她萬不該在渠底滯留——水底的淤泥是那樣松軟那樣深,她的雙腳是那樣尖銳那樣小,她光顧了哭她的鴨子啦,感覺不到兩只腳正往淤泥里飛快地陷,我看不到她的腳下陷,她跳下渠時把水攪渾了。我看到她在渠水中漸漸矮下去,水飛快地浸透了她的燈籠褲子,上升到相當于屁股的位置。她想轉身跳上渠岸時淤泥已經(jīng)把她固定在渠里了。她還沒忘記死鴨子,還在罵著打死她的鴨子的壞種。她一定想干脆爬到渠對面去吧,一邁步時,我聽到了她的髖骨“咯崩、咯崩”響了兩聲。九老媽扔掉鴨子,大聲嚎叫起來。
后來她想起了站在渠畔上的我,便用力扭轉脖子,歪著那張長長的臉,呼叫著我的乳名,讓我趕快回村里找人來搭救她。
我冷冷地看著她,盤算著究竟去不去找人拖她上來。一旦救她上來,她就會忘掉陷在泥淖里的痛苦而想起死掉鴨子的痛苦;我喊人救她的功績將被她忘得干干凈凈,我打死她的鴨子的罪過她一點也不會寬恕。但我還是慢吞吞地往村子里走去了,我邊走邊想九老媽這個老妖精淹死在渠水里也不是件壞事。
我找到九老媽的丈夫九老爺,九老爺已經(jīng)被高粱燒酒灌得舌頭僵硬,我說九老媽掉到渠里去了,九老爺翻著通紅的眼睛咂了一口酒說活該。我說九老媽快要淹死了,九老爺嘬一口酒說正好。我說九老媽真要淹死啦你不去我可就不管了。九老爺把瓶子里的酒喝光了,扔掉酒瓶子,從草垛上拔下一柄二齒鉤子,拖著,跟我走。他走得搖搖晃晃,使人擔心他隨時都會歪倒,但他永遠歪不倒,九老爺善于在運動中求平衡,在歪三扭四中前進。
隔老遠就聽到九老媽鬼一樣的叫聲了。我們走到渠邊時,看到渠水已淹到九老媽的肚子,她的兩只手焦急、絕望,像兩扇鴨蹼拍打著水。渠道里的臭氣被她攪動起來,熏得人不敢呼吸。
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九老媽擰回頭。一見九老爺?shù)剑爬蠇尩难劬α⒖涕W爍出翠綠的光芒,像被惡狗逼到墻旮旯里的瘋貓的眼睛。
九老爺不晃動就要歪倒,他在渠邊上前走走,后倒倒,嘴角上漾著孩童般純真的笑容,兩只紅櫻桃一樣的眼睛瞇縫著,射出的紅色光線親切而柔和。
死不了的醉鬼!九老媽在水里惡狠狠地罵著。
九老爺一聽到九老媽的罵聲,狡猾地一笑說,你還能罵老子,拖上你來干什么?拖上你來還不如拖上那只死鴨子來,煮了下酒。那只死鴨子已漾到渠道邊,九老爺用鉤子把死鴨撓上來,提著鴨頸,拖著二齒鉤子轉身就走。
九老媽雙手拍打著水,連聲告饒。
九老爺轉回身來說:叫親爹!
九老媽爽快地叫著:親爹親爹親爹!
九老爺挪到水邊,雙手高舉起鋒利的二齒鉤子,對著九老媽的腦袋就要揳下去。九老媽驚叫一聲,用力把身體歪在水里。九老爺晃蕩著身體,嘻嘻哈哈地笑著,像老貓戲耍小耗子一樣。二齒鉤子明亮的鋼齒在九老媽頭上劃著各種各樣的曲線,九老媽的半截身子左倒右歪,前傾后斜,攪得滿渠水響。最后,九老媽氣喘吁吁,身體不再扭動,頸子因為一直扭著,頭好像轉不回去了。污水已經(jīng)淹到她的乳下,她的臉漲得青紫,頭發(fā)上全是淅淅瀝瀝的臟水。九老媽忽然放聲大哭,哭里摻著罵:老九,老九,你這個黑心的雜種!老娘活夠啦,你把老娘用鉤子打死吧……
九老媽一哭,九老爺趕快哄,別哭別哭,抓住鉤子,拖你上來。
九老媽一只手抓住一根鉤子齒,側歪著身子,嗓子里還“嗝嗝”地哽咽著,凈等著九老爺往上拖。
九老爺往手心里啐了兩口唾沫,攥住二齒鉤子的木柄,死勁往后一拽。九老媽的身體在渠水里鼓涌了一下,九老媽的嘴里發(fā)出哎喲一聲叫,九老爺手一松,九老媽又陷下去,水和淤泥咕嚕咕嚕響著。
我?guī)椭爬蠣敯丫爬蠇審挠倌嗬锇纬鰜怼>爬蠇屜褚粋分叉的大胡蘿卜。渠水汩汩地響著,淤泥四合,填補著九老媽留下的空白,一股奇異的臭氣從渠里撲上來,我堅信在中國除了我和九老媽、九老爺外,誰也沒聞過這種臭氣。
我們把九老媽拖到渠畔草地上,陽光十分燦爛,照耀著草地。那是盛夏的上午,沼澤地里汪著鐵銹色的水,水面上漂浮著銅錢大的油花子,深埋在地表下的昆蟲尸體在進一步腐爛,草葉多生著白茸茸的細毛。九老媽臥在綠草上,像一條昏睡的大泥鰍。
九老媽蠕動著,把兩條腳往前曲,兩只臂往后移,背弓起來,像一只造橋蟲。九老爺攙著她的胳膊把她扶起來,她的脖子好像斷了一樣歪來歪去,頭顱似乎很沉重。九老爺更親密地攙扶著她,她逐漸好了起來,脖子愈來愈硬,雙眼也有了光彩,但九老媽就像那條凍僵了的蛇一樣不值得可憐,她剛剛恢復了咬人的能力就在九老爺?shù)母觳采虾莺莸匾Я艘豢。九老爺用力掙胳膊,一大塊皮肉就留在九老媽嘴里了。九老媽嚼著九老爺?shù)娜,追趕九老爺。她赤腳跑到潮濕的草地上,腳后跟像蒜錘子一樣搗著地,在地上搗出一些溜圓溜圓的窩窩。
我左手拖著二齒鉤子,右手提著死鴨,尾隨著他們。
第一次投石引出了上邊一大團文章,第二次投石我擊中了一塊窗玻璃,挨了老師三拳兩腳。這是第三次,我握著沉甸甸濕漉漉的石頭,心里反復掂量著,是投,還是不投。呱唧呱唧的親嘴聲殘酷地折磨著我,路燈昏黃而淫蕩,如果把石頭飛出去,恰好落在教授或者女學生秀美的頭顱上,后果是什么?你一定會挨一頓痛打,然后被扭送到公安局里去,警察先用電棒子給你通電,然后讓你回家取錢,為教授或者女學生治療頭顱,如果治好了還好,如果留下后遺癥你一輩子也難得清靜。想到這嚴重后果,我的手指松動,石頭急欲墜地。但戀愛著的人們愈加肆無忌憚了,好像他們是演員,我是觀眾。天上烏云翻滾,霧氣深沉,把路燈團團纏繞,黃光射不出,樹影里愈加黯淡,畫眉此時在老頭子家噪叫,我驀然低首,發(fā)現(xiàn)右手拿著一塊石頭,左手捏著一只蜻蜓。在椅子上扭動著女學生和教授,她發(fā)出絕望的哭叫聲,教授氣喘吁吁,短促而焦急地嘟噥著什么。我把那塊石頭又捏緊了,我舉起了手,手腕子又酸又麻——那個穿著一件黑色長裙的女人像一只巨大的蝙蝠從樹后——也許是從樹上飛出來,她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剛撲進我的鼻子,我的左邊臉頰上就被她劈了一個巴掌。石頭落地,打在我自己的腳背上。我像一只猿猴跳起來,無聲地跳躍著。
我捂著火辣辣的半邊臉,捏著蜻蜓去追趕那個女人。她輕盈地扭動著在黑色紗裙里隱約可見的兩瓣表情豐富的屁股,沿著兩側盛開著雞冠花的八角形水泥坨子鋪成的小路,飛快地向前進。這時烏云滾到天邊,清風驟起,霧淡薄了,朗朗月光照亮了天,溫暖黃光照明了地,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裝在肉色高筒襪里的修長結實的小腿,乳白色高跟皮涼鞋飛快地移動,路面橐橐響,節(jié)奏輕快,戀愛者發(fā)瘋的事頓時被我忘得干干凈凈。我聽到了更加遙遠、更加親切的美妙的馬蹄聲。是一匹黑色的小馬駒在高密縣衙門前的青石板道上奔跑著發(fā)出的聲音。它使我是那樣的激動不安,小心翼翼,好像父親從母親手里接過一個新生的嬰兒。
我跟隨著黑衣女人,腦子里的眼睛看到那匹黑色的可愛馬駒翻動四只紫色的小蹄子。四個小蹄子像四盞含苞欲放的玫瑰花。它的尾巴像孔雀開屏一樣乍煞開。它歡快地奔跑著,在凸凹不平的青石板道上跑著,青石閃爍著迷人的青藍色,石條縫里生長著極小但十分精神的白色、天藍色、金黃色的小花兒。板石道上,馬蹄聲聲,聲聲穿透我的心。板石道兩側是頹廢的房屋,瓦楞里生著青草,新鮮的白泥燕巢在檐下垂著,油亮的燕子在房脊上的空中飛行。臨街的墻壁斑駁陸離,雜草叢中,一條褐色蜥蜴警惕地昂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