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必須重復這樣的語言:第二天凌晨太陽出土前約有十至十五分鐘光景,我是行走在一片尚未開墾的荒地上的。
在這段時間里,我繼承著我們這個大便無臭的龐大凌亂家族的混亂的思維習慣,想到了四老爺和九老爺為那個穿紅衣的女子爭風吃醋的往事,還想到了京城里的畫眉和斑馬,更想起了那個狠狠地抽了我兩巴掌、在床上能夠花樣百出的女人。
當太陽從荒地東南邊緣上剛剛冒出一線紅邊時,我的雙腿自動地彈跳了一下。心中的雜念消除,渾身沐浴著輝煌的陽光。站在家鄉(xiāng)的荒地上,我感到像睡在母親的子宮里一樣安全。
我們的家族有表達感情的獨特方式,我們美麗的語言被人罵成:粗俗、污穢、不堪入目、不堪入耳,我們很委屈。我們歌頌大便、歌頌大便時的幸福,肛門里積滿銹垢的人罵我們骯臟、下流,我們更委屈。我們的大便像貼著商標的進口香蕉一樣美麗為什么不能歌頌,我們大便時往往聯(lián)想到愛情的最高形式、甚至升華成一種宗教儀式為什么不能歌頌?
太陽冒出了一半,金光與紅光,草地上光彩奪目,紅太陽剛冒出一半就光芒萬丈,光柱像強有力的巨臂撥掃著大氣中的塵埃,晴空萬里,沒有半縷云絲,一如碧波蕩漾的蔚藍大海。
久旱無雨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在藍天下顫抖。
我立在荒地上,踩著干燥的黑土,讓陽光詢問著我的眼睛。
荒草地曾是我當年放牧牛羊的地方,曾是我排泄過美麗大便的地方,今日的草地野草枯萎,遠處的排水渠道里發(fā)散著刺鼻的臭氣,近處一堆人糞也散發(fā)腥臭,我很失望。當我看到這堆人糞時,突然,在我的頭腦中,出乎意料地、未經(jīng)思考地飛掠過一個漫長的句子:
紅色的淤泥里埋藏著高密東北鄉(xiāng)龐大凌亂、大便無臭美麗家族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它是一種獨特文化的積淀,是紅色蝗蟲、網(wǎng)絡大便、動物尸體和人類性分泌液的混合物。
五十年前,四老爺抓起一大把幼蝻時,他的心里油然生出了對于蝗蟲的敬畏。
五十年后,我蹲在故鄉(xiāng)寂寥的荒草地里,太陽已經(jīng)從地平線下脫穎而出,它又大又白,照耀得草木燦爛,我仔細地觀察著伏在草莖上的暗紅色的小蝗蟲,發(fā)現(xiàn)它們的玻璃碎屑一樣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瘋狂又憂悒的光澤,它們額頭上生著的對稱的纖細觸須微微擺動,好像撩撥著我的細絲般的神經(jīng)。
我終于看到了夢寐以求的蝗蟲,我估計我看到的蝗蟲與五十年前四老爺他們看到的蝗蟲基本相似但又不完全相似,正像故鄉(xiāng)人排出的大便與五十年前基本相似又不完全相似一樣。
太陽逐漸變小之后,蝗蟲們頭上的觸須擺動愈來愈頻繁,幾乎是同時,它們在草莖上爬動起來,也幾乎是同時,它們跳躍起來,寂靜的、被干旱折磨得死氣沉沉的草地突然活了,所有的草莖上都有比螞蟻稍大一點的蝗蟲在跳躍,所有的野草也都生氣蓬勃,一陣陣細微但卻十分密集的聲音在地表上的草叢間翻滾,只要是神經(jīng)較為發(fā)達一點的動物,都會感覺到身體上的某些部位發(fā)癢。
我遺憾著沒有看到四老爺當年看到過的蝗蟲出土的奇觀,農(nóng)業(yè)科學院蝗蟲研究所的研究人員和工作人員們?nèi)绻牭竭^四老爺描繪他當年看到過的情景,我相信他們會生出比我更大的遺憾。他們過來了,他們穿著羊皮鞋和牛皮鞋過來了。他們是從太陽那邊走過來的。他們背著太陽向我走來,初升的太陽從他們的腿縫里射過一束束耀眼的光線,他們踩著草地就像踩著我的胸脯一樣。我意識到這種情緒很不健康但又無法管制自己。他們一行九人,有三個女人六個男人。三個女人都很年輕,六個男人中有四個比較年輕,有兩個老態(tài)龍鐘。三個女人都戴著巨大的變色眼鏡。六個男人也全都戴著眼鏡,但眼鏡的形狀和顏色不一樣。他們頭上一律戴著軟沿的白色布帽,高密東北鄉(xiāng)只有初生的嬰兒才戴這種形狀的帽子,鄉(xiāng)親們一定對他們嗤之以鼻,表面上也許敬畏他們,但內(nèi)心里絕對瞧不起他們。
蝗蟲研究所的人胸前都掛著脖子細長的照相機,他們中不時有人跪在地上拍攝照片,小蝗蟲像子彈般射到他們的身上和相機上。三個女人都被大眼鏡遮住臉,只能從身軀的不同上看出她們的不同。他們接近了我時,我還看到那個戴著銀邊眼鏡的老家伙用一面放大鏡仔細地觀察著一只可能因為感冒伏在草莖上休息的小蝗蟲。
在這塊草地上我有一種居高臨下的自豪感,我理直氣壯地走到蝗蟲研究人員中間,胳膊肘子似乎碰到了一個女蝗蟲研究者的腰部,但我絕對沒有回頭。我弓下腰,屁股高高撅起來,老家伙蹲在我的臉下,好像一條眼鏡蛇發(fā)起進攻前咝咝地噴著氣。我看著他那白色枯干的手上青青的血管暴凸起來,像一條條扭曲的蚯蚓,那柄藍汪汪的放大鏡被他的拇指和食指緊緊捏住,就像我前天傍晚時分捏著那只紅蜻蜓的尾巴一樣。我還發(fā)現(xiàn),老家伙手背上生著一塊塊黃豆大小的紅斑,他的低垂著的脖頸上,全是一褶一褶的干枯的皺紋。那枚放大鏡確實閃爍著寶石般的光彩。我把頭更往前抻了一下,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只巨大的蝗蟲。
是的,是的,是典型的東亞飛蝗,老家伙絮絮叨叨地說著,他不抬頭,眼鏡片時而幾乎要貼到放大鏡片上,時而又離開很遠。白色軟邊遮陽帽下,他的花白的頭發(fā)又稀又軟,好像破爛的雜毛氈片,一股股肉蟲子似的汗水從他的發(fā)根里緩緩爬出,滾動在他干燥起皮的脖頸上。
當他把手里的放大鏡抬高時,一只家燕般大小的蝗蟲出現(xiàn)在我眼前,放大了數(shù)百倍的蝗蟲忽然增添了森森的威嚴,這只小蝗蟲的大影像使我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怖。它的麥稈般粗細的觸須緩慢地擺動著,這觸須結(jié)構(gòu)極端復雜,像一條環(huán)節(jié)眾多的鞭子,也像一條紋章斑斕的小蛇,觸須的顏色是暗紅色的——基本上是暗紅色,因為從根部到頂梢,這暗紅是逐漸淺淡的,發(fā)展到頂端,竟呈現(xiàn)出一種肉感的乳白色。我注視著蝗的觸須——它感覺是那般敏銳,它是那般神經(jīng)質(zhì)——想到了蛇、蜥蜴、壁虎、蠑螈等爬行類冷血動物的尾巴。它的榔頭狀的腦袋上最凸出的是那兩只眼睛,像兩只小小的蜂房,我記起前天晚上翻看《蝗蟲》時,書上專門介紹過這種眼睛,F(xiàn)在,凸起的兩個橢圓形眼睛閃爍著兩道暗藍色,不,是淺黃色的光芒,死死的、一動不動的蝗蟲眼睛緊盯著我,我感到惶惶不安。它有兩條強健的大腿,有四條顯得過分長了些的小腿。它的肚子有一、二、三、四、五,五個環(huán)節(jié),愈往后愈細,至尾巴處,突然分成了兩叉。
這是只公,還是只母?我聽到一句話分成兩段從我的嘴里掉出來,那聲音咕咕嚕嚕,似乎并不是我的聲音。
你怎么搞的,連只雌性蝗蟲也辨別不清嗎?老家伙用嘲諷和輕蔑的口吻說,他依然沒有抬頭。
我想這個老家伙簡直成了精啦,他竟然能分辨出蝗蟲的公母。
教授!那個穿著粉紅色裙子,小腿上布滿被干茅草劃出的白道道的女蝗蟲研究人員在前邊喊叫起來,教授,走吧,該進早餐嘍!
老家伙竟然是個教授!
老家伙,不,還是稱教授吧!蝗蟲教授戀戀不舍地、困難地站起來,他一定蹲麻了腿,他一定是個坐著大便的人,缺乏鍛煉,所以他麻腿,他步伐凌亂、歪七斜八地走著。起立時,他放了一個只有老得要死的人才放得出來的悠長的大屁,這使我感到萬分驚訝,想不到堂堂的教授也放屁!一堆小蝗蟲在他的褲子上跳著,如此強大的氣流竟然沒把嬌小的蝗蟲從他的肛門附近的褲布上打下來,可見蝗蟲的腿上的吸盤是多么有力量。教授的屁又長又臭,我早就知道他是不吃青草的高級動物,他們這一群人都不吃青草,他們對蝗蟲既不尊敬又不懼怕,他們是居高臨下地觀察著青草和沼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