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老爺經(jīng)常對揭發(fā)他隱私的五老媽說:弟妹,你別胡說八道。五老媽當(dāng)場就反駁:怎么是胡說八道?你們這些臭漢子,翹著根狗雞巴,今天去戳東村的閨女,明天去攘西村的媳婦,撇下自己的老婆干熬著,蚊虻蛆蟲還想著配對呢,四嫂子可是個活蹦亂跳的女人,四老爺子,你不是好東西。
秋冬喝晚茶的夜晚,春夏乘涼的夜晚,五老媽對四老爺子淋漓盡致的批駁是精彩的保留節(jié)目,我們這些晚輩被逗得哈哈大笑,笑過之后,往往胡思亂想。那個鬧蝗災(zāi)的年代,那個一邊鬧蝗災(zāi)一邊鬧亂兵的年代,那個一邊鬧蝗災(zāi)一邊鬧亂兵一邊鬧著戀愛的年代,真是色彩斑斕,令人神往。
被蝗蟲出土撩撥起的興奮心情使村子里的大街小巷都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四老爺騎著風(fēng)塵仆仆的小毛驢走進(jìn)自家的胡同時,聽到了鋦鍋匠拖長腔調(diào)唱著:鋦鍋嘍鋦盆吧——這一聲干凈渾厚的歌唱像一根灼熱的火棍捅在四老爺紛紛攘攘如蝗蟲爬動的思緒里,使他從迷亂的鬼神的世界回到了人的世界,他感到灼熱的痛苦。鋦鍋匠正在他的家門口徘徊著。艷陽高照,夏天突然降臨,門口的柳樹垂頭喪氣,暗紅色的柳木的碎屑是天牛幼蟲的糞便,一簇簇粘在樹干上,極像出土的蝗蟲。鋦鍋匠用又寬又長的暗紅色扁擔(dān)挑著鋦鍋碗瓢盆的家什在柳樹附近徘徊,肩上的藍(lán)色大披布好像烏鴉的翅膀,他裸露著暗紅色的胸脯。看到四老爺騎驢歸來,鋦鍋匠怔了一下,然后泰然自若地往前走去。他繼續(xù)高唱著那單調(diào)油滑的歌子。從他的歌唱聲中,四老爺聽不出他有一絲一毫心虛,四老爺感到被侮辱的憤怒。
四老爺把疲憊不堪的毛驢拴在柳樹下,驢張開嘴去啃樹皮,它翻著嘴唇,齜著雪白的長牙煩躁地啃著被它啃得破破爛爛的樹皮,好像啃樹皮是四老爺分配給它的一項必須完成的任務(wù)。
四老媽端著一個摔成兩瓣的黑碗出來,與正要進(jìn)門的四老爺撞了一個滿懷。
哼,四老爺從牙縫里齜出一股冷氣,撇著嘴,陰毒地打量著四老媽。
四老媽臉通紅了。四老媽臉雪白了。四老媽衣衫整潔,頭發(fā)上剛抹了刨花水光明滑溜。她一手拿著一瓣碗顯得有點緊張。
又摔了一個碗?四老爺冷冰冰地說。
貓摔破的!四老媽氣惱地回答。
四老爺走進(jìn)屋子,看到那只懷孕的母貓蜷縮著笨重的身子在鍋臺上打著呼嚕睡覺。鋦鍋匠走在房后的河堤上,他的歌唱聲從后門縫里挑釁般地鉆進(jìn)來。
四老爺摸了一下貓的背,貓睜開眼睛,懶洋洋地叫了一聲。
吃飯,吃飯,四老爺說。
田里出蝗蟲啦。四老爺吃著飯說。
今黑夜我還到藥鋪里困覺,耗子把藥櫥咬了一個大窟窿。四老爺吃罷飯,嚼著一束茅草根,嗚嗚嚕嚕地說。
四老媽冷笑一聲,什么話也沒說。
整整一個下午,四老爺都坐在藥鋪的柜臺后發(fā)愣。坐在柜臺后他可以看清大街上的一切人物。田野里布滿了螞蟻般的小蝗蟲的消息看來已經(jīng)飛快地傳遍了村子,一群群人急匆匆地跑向田野,一群群人又急匆匆地從田野里跑回來。傍晚時分,街道的上面,灼熱的火紅陽光里,彌漫著暗紅色的塵土,光里和土里踽踽行走著一些褐色的人。
一群人涌到藥鋪里來了,他們像法官一樣嚴(yán)肅地注視著四老爺,四老爺也注視著他們。因為鋦鍋匠漂亮的油腔激起的復(fù)雜感情使四老爺看到的物體都像蠢蠢欲動的蝗蟲。
四老爺,怎么辦?
您出個主意吧,四老爺。
四老爺暫時把夜里的行動計劃拋到腦后,看著這些族里的、同時又是村里的人。
你們都看到了神蟲?
我們都看到了螞蚱。
不是螞蚱,是神蟲!
神蟲?
神蟲,神蟲!
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四老爺把一束茅草根填到嘴巴里慢慢咀嚼著,雙眼望著在街上的金光中飛行的塵土,好像在努力回憶著他的夢中情境。
四老爺說他在夢中騎著毛驢在縣衙前的青石板道上緩緩行走,驢蹄子敲著石板,發(fā)出咯咯噔噔的清脆響聲。迎面來了一只通紅的馬駒子,馬駒子沒備鞍韉,馬上坐著一個大眼睛的紅胡子老頭。馬蹄子敲打青石板道,也發(fā)出咯咯蹬蹬的響聲。馬和驢碰頭時,都自動停住蹄腿,四老爺?shù)芍t色馬駒上的老頭,紅色馬駒上的老頭瞪著毛驢上的四老爺。四老爺說那老頭兒問他是不是高密東北鄉(xiāng)的人,四老爺說是。老頭兒就說,俺有億萬萬的家口要在那方土地上出生,打算把那兒吃得草芽不剩。吃草家族的首領(lǐng)碰上了更加吃草家族的首領(lǐng),四老爺有些膽戰(zhàn)心驚。四老爺說你們吃得草芽不剩,俺怎么活?四老爺說那老頭說你回去領(lǐng)導(dǎo)著修座廟吧!四老爺問修座什么廟,那老頭說修座蠟廟,四老爺問廟里塑什么神靈,老頭兒靈巧地跳下馬,落在青石板道上。哪里有什么老頭兒?四老爺說他看到青石板道上趴著一只像羊羔那么大的火紅色的大螞蚱。螞蚱的兩只眼像兩個木瓜,馬一樣的大嘴里齜出兩只綠色的大牙。兩條支起的后腿上生著四排狗牙般的硬刺。它遍身披著金甲。四老爺說他滾下驢背,跪倒便拜,那螞蚱王騰地一跳,翅膀嚓啦啦地剪著,一道紅光沖上了天,朝著咱東北鄉(xiāng)的方向飛來了。那匹馬駒揚起鬃毛,沿著青石板道往東跑了,身后留下一串響亮的馬蹄聲……
聽完四老爺?shù)膲,所有在場的人都屏息斂聲,那個可怖可憎的火紅色的大螞蚱仿佛就停在村莊里的某條小巷上或某家某戶的院落里,監(jiān)視著村里人的行動。
如果不修廟……四老爺吞吞吐吐、意味深長地說。
如果不修廟,螞蚱王會率領(lǐng)著他的億萬萬兵丁,把高密東北鄉(xiāng)啃得草芽不剩,到那時遍野青翠消逝,到處都裸露著結(jié)著鹽嘎痂的黑色土地,連紅色沼澤里的蘆葦、水草都無一棵留存,紅色沼澤里無處不是紅色的淤泥,到那時牛羊要被餓死,暗藏在沼澤地蘆葦叢中的紅狐貍和黃野兔都會跑出沼澤,深更半夜,在大街小巷上、在人家的院墻外,徘徊躑躅,凄厲地鳴叫……
四老爺,一切都由您老做主啦。
四老爺沉思片刻說,大家伙信得過我,我還有什么話說?湊錢修廟吧,按人頭,一個人頭一塊大洋。
在集資修筑蠟神廟的過程中,四老爺?shù)降资遣皇窍袢藗兯较聜髡f的那樣,貪污了一筆銀錢?我一直想找個恰當(dāng)?shù)臅r機(jī),向四老爺進(jìn)行一次推心置腹、周納羅織的攻心戰(zhàn),我預(yù)感到這個時機(jī)已臨近成熟。五十年過去了,蝗蟲又一次在高密東北鄉(xiāng)繁衍成災(zāi),當(dāng)年四十歲的四老爺已經(jīng)九十歲,盡管每日嚼草,他的牙關(guān)也開始疏松了。
四老爺送走眾人,從柜臺里的槅板上抄起一把利斧,搬著一條高凳,站在槐樹下,天上星河燦燦,群星嘈嘈雜雜,也像一群蝗蟲。他站到板凳上后,看到星星離自己近了,星光照耀著懸掛在一根橫向伸出的樹杈上的橢圓形的瓜蔞和紡錘形的絲瓜。它們都不成熟,纏繞在一起的瓜蔞蔓上混雜開放著白色成簇的瓜蔞花和淺黃色、銅錢大小的絲瓜花,四老爺當(dāng)然也嗅到了它們幽幽淡淡的藥香。四老爺舉斧砍在樹杈上,枝葉花果一起抖動。
持著什么武器去找奸夫,是四老爺整整考慮了一個下午的問題,選擇這根杈丫眾多的槐樹杈子,充分顯示了四老爺過人的聰明和可怕的幻想能力,它使企圖奪門逃跑的鋦鍋匠李大元吃盡了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