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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第三章

 

 
  “這對你真的很重要,是不是?”她坐下來,一只手放在我的小腿肚上,問。
  “成為全世界唯一一個知道故事結(jié)局的人,除了作者之外,”我說,“那一定相當(dāng)令人驚嘆。”
  “的確令人驚嘆。”媽媽說,“我去跟你爸談?wù)劇?rdquo;
  “不,別去,”我說,“真的,我說正經(jīng)的,請你們別在這上頭花錢了。我會想辦法的。”
  我意識到父母沒有錢的原因出在我身上。法蘭昔弗的自付部分耗盡了家里的積蓄,媽媽又不能出去工作,因為她得全職圍著我打轉(zhuǎn)。我不想讓他們?nèi)ソ鑲?/div>
  我跟媽媽說我要給奧古斯塔斯打電話了,好歹把她弄出了房間,因為我受不了她臉上寫著“我沒法滿足女兒的夢想”的傷心表情。
  我以典型的奧古斯塔斯•沃特斯風(fēng)格給他讀了那封信以代替問候語。
  “哇噢!”他說。
  “我知道,不是嗎?”我說,“我怎么才能去阿姆斯特丹哪?”
  “你有愿望額度嗎?”他問。他指的是一個叫作“神燈基金會”的機構(gòu),他們致力于幫身患重病的孩子滿足心愿。
  “沒有了,”我說,“我在前奇跡時期就用掉了。”
  “你干什么了?”
  我重重地嘆口氣。“我那時候才十三歲。”我說。
  “別告訴我是迪斯尼。”他說。
  我沒吭聲。
  “別告訴我你去了迪斯尼世界。”
  我還是不吭聲。
  “海蓁•格蕾絲!”他喊了起來,“你不可能用了你唯一的臨終心愿和爸媽去迪斯尼世界!”
  “還有艾波卡特中心。”我小聲嘟噥。
  “哦,我的天!”奧古斯塔斯說,“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迷戀上了一個心愿這么老套的女孩。”
  “我那時候才十三歲嘛。”我重復(fù)一遍,不過當(dāng)然,滿腦子只想著迷戀迷戀迷戀迷戀迷戀。我受寵若驚,但立刻改變了話題:“你這會兒不是應(yīng)該在學(xué)校上課嗎?”
  “我翹課了,來陪陪艾薩克。不過他現(xiàn)在睡了,我在醫(yī)院大廳里做幾何作業(yè)。”
  “他怎么樣?”我問。
  “我看不出他是單純沒準(zhǔn)備好接受從此殘疾的事實呢,還是真的更在意被莫妮卡甩了的事。反正除了這事他不愿意談別的。”
  “唉。”我說,“他還要在醫(yī)院住多久?”
  “幾天吧。然后他得去一個康復(fù)培訓(xùn)之類的地方,不過過一陣子就能回家了,我猜。”
  “真糟。”我說。
  “我看到他媽媽了。我得掛了。”
  “好吧。”我說。
  “好吧。”他答道。我可以聽到他一邊唇角揚起的微笑。
  星期六,爸媽帶我去洪波村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這天陽光明媚,是印第安納州四月少見的好天氣,農(nóng)貿(mào)市場的每個人都穿上了短袖,雖然氣溫其實還沒到那一步。我們印第安納土著對夏天總是樂觀過頭。媽媽和我并肩坐在長椅上,對面是一個賣羊奶皂的人,穿著連體長罩衣,不辭辛苦地跟每一個路過的人兜售。沒錯,這是他自家養(yǎng)的山羊;不不,羊奶皂聞起來沒有山羊味兒。
  我的電話響了。“誰來的?”我還沒看,媽媽就問。
  “不知道。”我說。不過我知道是格斯。
  “你現(xiàn)在在家嗎?”格斯問。
  “呃,不在。”
  “其實我是明知故問,因為我現(xiàn)在正在你家。”
  “哦。嗯,好吧,我們這就要回去了,我猜。”
  “好極了。一會兒見。”
  我們拐進車道時,奧古斯塔斯•沃特斯正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手里拿著一束鮮艷明亮的橙色郁金香,含苞欲放。他在抓絨外套里面穿了一件印第安納步行者隊的運動衫,這套搭配和他完全不相稱,不過他這么穿的確很好看。他雙手一撐,跳起來出了門廊,把郁金香遞給我,問:“想去野餐嗎?”我點點頭,接過花。
  爸爸從我身后走過來,與格斯握手。
  “那是里克•史密茨的球衣嗎?”我爸問。
  “一點兒沒錯。”
  “天,我喜歡那家伙。”爸爸說。他們倆立即投入到一場籃球談話中,我沒法(也不想)插嘴,于是拿著郁金香進屋了。
  “要我把花兒放到花瓶里嗎?”我進屋時媽媽滿面笑容地問。
  “不用了,沒事。”我對她說。如果把花兒放到客廳的花瓶里,那就成了大家的花兒了。而我希望它們是只屬于我的花兒。
  我回到自己房間,沒換衣服,只梳了梳頭發(fā)、刷了牙,涂了一點唇蜜,噴了最微量的香水。我的視線一直無法從花兒上移開。明艷的橙色恣意張揚,色彩之奪目幾乎損害了它的美。我沒有花瓶什么的,于是把牙刷從牙刷插杯里拿出來,放了半杯水,然后插上花兒,就留在浴室里了。
  我再回到房間時,聽到外面?zhèn)鱽碚f話聲,于是我就在床邊上坐了一會兒,豎起耳朵隔門偷聽。
  爸爸:“那么說你和海蓁是在互助小組認識的。”
  奧古斯塔斯:“是的,先生。您的家真是格調(diào)高雅,我喜歡您家這些藝術(shù)品。”
  媽媽:“謝謝你,奧古斯塔斯。”
  爸爸:“你自己也是幸存者吧?”
  奧古斯塔斯:“是的。我沒把這老伙計整個鋸掉純粹是出于對它的熱愛,盡管這實在是減肥良策。腿可重了!”
  爸爸:“現(xiàn)在健康狀況怎么樣?”
  奧古斯塔斯:“十四個月沒有發(fā)現(xiàn)癌細胞了。”
  媽媽:“那真是太好了。多虧如今的治療方案多種多樣——這可真是了不起。”
  奧古斯塔斯:“我知道。我很幸運。”
  爸爸:“你得明白,海蓁仍然有病,奧古斯塔斯,而且她很可能一輩子也好不了。她也許想跟上你的腳步,可她的肺——”
  就在這時候我現(xiàn)身了,他把后面的話咽了下去。
  “你們打算去哪兒?”媽媽問。奧古斯塔斯站起來在她耳邊悄悄說了答案,然后舉起一根手指擋在唇上。“噓,”他說,“這是秘密。”
  媽媽微笑起來。“你帶電話了吧?”她問我。我舉起電話給她看,握住載氧氣瓶的小推車車把一歪,兩輪著地,邁開步子。奧古斯塔斯急忙跑過來,把胳膊伸給我,我毫不客氣地挽上了,手指正好貼住他的二頭肌。
  很不幸,他堅持要自己開車,以免提前泄露驚喜。我們朝目的地一路顛簸而去,我說:“你簡直把我媽迷得神魂顛倒。”
  “嗯。正好你爸爸是史密茨的球迷。你覺得他們喜歡我嗎?”
  “當(dāng)然喜歡你。不過,有啥關(guān)系?就是爹媽而已。”
  “他們是你爹媽啊。”他說著瞟我一眼,“再說,我喜歡被人喜歡。是不是發(fā)傻?”
  “哎,你用不著沖過來幫我開門或者昧著良心說一堆好聽的,我仍然會喜歡你。”他猛踩剎車,我身體重重向前一傾,頓時感覺呼吸怪異緊張。我想起了預(yù)約的PET掃描。別擔(dān)心。擔(dān)心也沒用。但我還是擔(dān)心。
  我們從停車標(biāo)志牌底下轟鳴著起步,然后向左拐往名不副實的美景鎮(zhèn)(該地有一片高爾夫球場的景,我猜,但談不上美)。這個方向我能想到的唯一去處就是墓地。奧古斯塔斯把手伸向中控臺,利索地打開一整包煙,拿出一根。
  “這些煙你到底扔不扔啊?”我問他。
  “不吸煙有許多好處,其中之一就是一包煙能堅持到永遠。”他答,“這包煙我都揣了一年了。有幾根煙在靠近過濾嘴的地方折了,不過我覺得這一包支持到我十八歲生日應(yīng)該沒問題。”他把過濾嘴夾在兩根手指之間,然后叼到嘴上。“那么,好吧,”他說,“好吧。列舉幾個你從來沒在印第安納波利斯見過的事物。”
  “嗯,骨瘦如柴的成年人。”我說。
  他大笑起來:“很好。繼續(xù)。”
  “呃……海灘。家庭餐館。地形圖。”
  “非常好的例子,都是我們?nèi)鄙俚。還有,文化。”
  “對,我們是有點兒缺乏文化。”我說。我終于發(fā)現(xiàn)他要帶我去哪兒了。“我們這是去博物館嗎?”
  “這么說也未嘗不可。”
  “哎,我們到底去不去那個公園什么的?”
  格斯看上去有點兒泄氣。“沒錯,我們要去那個公園什么的。”他說,“你都猜到了,是不是?”
  “呃,猜到什么?”
  “沒事。”
  博物館后面有一個公園,一堆藝術(shù)家在那兒創(chuàng)作了巨大的雕塑。我聽說過,但從沒來過。我們開過博物館,把車停在籃球場旁邊,籃球場上滿是紅藍顏色的巨型不銹鋼弧線,繪出想象中籃球彈起的軌跡。
  我們從在印第安納波利斯很容易被當(dāng)成小山的地方走到一片空地,許多孩子在一片巨大而夸張的骨架雕塑上爬來爬去。雕塑的每塊骨頭大約到腰那么高,大腿骨比我身高還要長。整片雕塑看起來就像一幅人體骨架的兒童畫,整個從地面上升起來。
  我的肩膀疼起來,令我擔(dān)心肺部的癌細胞是否已經(jīng)擴散。我想象著自己的骨頭,也許腫瘤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此,在我的骨架上到處鉆洞,就像一條居心險惡、暗藏殺機的鱔魚。“《時髦骨骸》,”奧古斯塔斯說,“喬普•范•利斯豪特的作品。”
  “聽名字像荷蘭人。”
  “就是荷蘭的。”格斯說,“里克•史密茨也是。郁金香也是。”格斯在空地中央停下腳步,將背包滑下一邊肩膀,然后從另一邊取下。骨架雕塑就在我們面前。他拉開拉鏈,拿出一條橙色野餐墊,一品脫橙汁,還有幾塊用保鮮膜包好、切掉外皮的三明治。
  “這么多橙色是啥意思?”我問,還是不愿讓自己把這一切和阿姆斯特丹聯(lián)系起來。
  “荷蘭的顏色,當(dāng)然。你還記得奧蘭治親王威廉什么的吧?”
  “他可不在高中畢業(yè)文憑考試范圍內(nèi)。”我微笑,內(nèi)心歡欣雀躍卻裝作不動聲色。
  “三明治要嗎?”他問。
  “讓我猜猜。”我說。
  “荷蘭奶酪,還有西紅柿。西紅柿是墨西哥產(chǎn)的,抱歉。”
  “你總是這么令人掃興,奧古斯塔斯。難道就不能搞點橙色的西紅柿嗎?”
  他哈哈大笑,我們默默地吃起三明治,看著孩子們在雕塑上玩耍。我沒辦法向他問個究竟,所以我只能坐在一片荷蘭氣息的包圍中,覺得又窘迫又滿懷希望。
  遠方,一群孩子沐浴在本地珍稀而完美無瑕的陽光中,將一具骨骸變成了游樂場,在那些假骨頭之間跳來跳去。
  “我喜歡這座雕塑的兩點。”奧古斯塔斯說。他指間夾著沒點燃的煙,輕撣了兩下,好像在彈煙灰,然后又放回嘴里。“第一,那些骨頭之間的距離剛剛好,如果你是個孩子,你絕對抵抗不住那種沖動,要在上面跳來跳去。比方說,你就是想從肋骨跳到顱骨上去,不跳不行。這就意味著:第二,可以說這座雕塑迫使孩子們在骨骸上玩耍。這其中的象征意味是無盡的,海蓁•格蕾絲。”
  “你真的很喜歡象征啊。”我說,希望把談話引回到野餐上那眾多的荷蘭象征上去。
  “對了,說起這個,你一定想知道為什么吧?為什么你在這兒吃著糟糕的奶酪三明治喝著橙汁,而我穿著一件從事自己都開始厭惡的運動的荷蘭球員的球衣?”
  “似乎有那么一閃念。”我說。
  “海蓁•格蕾絲,你就像之前的那么多孩子——請注意我是帶著深厚的感情說這番話的——把你的‘愿望’匆匆用掉了,一點兒也沒有考慮后果。握著鐮刀的死神就在面前瞪著你,你深恐來不及實現(xiàn)心愿就死掉,這種恐懼讓你慌不擇路地奔向你能想到的第一個‘愿望’。像許多別的孩子一樣,你選擇了主題公園那種冷冰冰的人造樂趣。”
  “其實去迪斯尼那次我玩得很高興。我見到了古菲狗和米……”
  奧古斯塔斯打斷了我:“我的獨白剛進行到一半呢!這是我寫在紙上背下來的,如果你打斷我,我會徹底弄得一團糟。拜托你了,吃你的三明治,聽我說。”(三明治干巴巴的,簡直無法下咽,但我還是面帶微笑照咬不誤。)“好吧,我剛才說到哪兒了?”
  “人造樂趣。”
  他把那根煙放回?zé)熀小?ldquo;對了,主題公園那種冷冰冰的人造樂趣。但請允許我指出:‘愿望工廠’里真正的英雄乃是那些默默等待的年輕人,就像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等待戈多,像貞靜賢淑的基督教女孩等待婚姻一樣。這些年輕的英雄堅忍寡欲、無怨無悔地等著他們唯一的真正‘愿望’到來。當(dāng)然,他們可能永遠等不到這一天,但至少他們知道自己為了維護‘愿望’這個理念已經(jīng)盡了綿薄之力,因而能在墳?zāi)估锇残拈L眠。”
  “但另一方面,也許在你有生之年,這一天真會到來:也許你會意識到,你唯一真正的‘愿望’就是去拜訪才華橫溢的彼得•范•豪滕,到他的自我放逐之地——阿姆斯特丹去,那么你會為自己保留了‘愿望’而感到由衷的喜悅。”
  奧古斯塔斯這次停下的時間長得讓我覺得他的獨白結(jié)束了。“可我沒保留我的‘愿望’啊。”我說。
  “啊,”他說,然后,短暫的停頓(我覺得他是事先排練過的)之后,他補上一句,“但我保留了我的。”
  “真的?”我很驚訝,沒想到奧古斯塔斯也有滿足愿望的資格,因為他還在上學(xué),而且進入康復(fù)期一年以上了。要讓神燈基金會接受為幫助對象的孩子必須病得相當(dāng)重才行。
  “我用一條腿換來的。”他解釋說。陽光明亮地照著他的臉,他得瞇起眼睛看我,皺起鼻子的那副樣子真討人喜歡。“要知道,我可沒打算把我的‘愿望’讓給你什么的。不過我對于見彼得•范•豪滕也很感興趣,而如果見面的時候,將他的書介紹給我的那個女孩不在場,那就不合情理了。”
  “絕對不合情理。”我說。
  “所以我和神燈基金會談過了,他們完全贊同。他們說阿姆斯特丹在五月初陽光明媚。他們建議我們五月三日出發(fā),五月七日返回。”
  “奧古斯塔斯,這是真的嗎?”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臉,有那么一會兒我覺得他要吻我了。我的身體緊張僵硬,我想他看出來了,因為他收回了手。
  “奧古斯塔斯,”我說,“真的,你不需要做這些。”
  “我當(dāng)然要,”他說,“我找到了我的‘愿望’。”
  “老天,你真好,無與倫比。”我對他說。
  “我打賭你對所有幫你支付國際旅費的男孩子全都那么說。”他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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