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連假日都不知道要怎么過的中年人。試想,如果不必工作,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度過這二十四個小時。
以前,假日時他總會跟幾個朋友相約踢足球;后來,朋友們一一成家,都是一家之主,沒有人想再從事那種沖來撞去的危險運動。
他后來改打高爾夫球,有一陣子還挺熱衷的,但幾年來工作繁忙,推掉了一些邀約后,漸漸也沒有人再邀他。
驀然回首,發(fā)現(xiàn)自己只有同事,沒有朋友。
不久,惠敏說,她和幾個太太約好談小區(qū)改造計劃,出門去了。
“平時都是我在督促他們做功課,今天換你了。”她拋下了這句話。
“嗯,沒問題。”他不想多啰唆,免得又引起她的不悅。
惠敏前腳才踏出門,兩個兒子就歡呼了起來:“爸,我們的功課在星期五就寫好了啦,我們要去王大平家打電動。”
王大平就住在同一個小區(qū)里。
“需要我陪你們嗎?”
話還沒講完,小兒子就說:“拜托不要,你們大人應該去做大人的事。”
那么……他怎么想,都覺得自己應該回到辦公室,只有在那里,他才是個有自信的人。
今天有些同事為了計算機程序問題到公司加班,不如去公司看看吧,還可以把該給總公司的報告寫一寫。他換上了休閑服,開車循著全世界最熟悉的一條路走去。
大概只有這條路,不用開衛(wèi)星導航就會走。
他一邊開著車,一邊天馬行空地想著:如果上帝也幫每個人的腦袋裝上衛(wèi)星導航,在他人生終了之時,總覽他走過的道路,一定會發(fā)現(xiàn),這些路徑很無聊——自己只用那幾條路,就這樣過了一生。
一踏進辦公室,他就看到一個女人,很醒目地坐在里頭。
“協(xié)理,您怎么也來了?”原來是郭素素。她穿了一身蘋果綠雪紡洋裝,比平時柔媚許多。
這次,他注意到她有兩個深深的酒窩。
“怎么也來加班?”
“剛剛去見一位老客戶,他只有周日有空見我。他要我?guī)退硪恍﹫蟊恚晕抑缓没貋泶蛴n案。”
“辛苦了。”他打量著她的臉。她的心情好嗎?看來好像又雨過天晴,幾天前的事沒有影響到她似的。
“沒什么事吧?”他輕聲問。
“還好。”
他發(fā)現(xiàn)她的座位桌面玻璃墊下,壓著一首用娟秀小楷寫的詩: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有幾句很熟,誰的詩?
他不知道。他素來對文學沒有興趣,有幾個詩句不是很懂。
“誰寫的?”
“蘇東坡。”
“哦,聽過。”
她被他逗笑了。
“請問,這首詩是什么意思?”
“這是蘇東坡寫給他弟弟的詩,他走過從前和弟弟一起走過的地方,懷念他們以前一起經(jīng)歷過的事——一切都留不住的意思。滄海桑田,一切都在變。鳥飛走了,雪融化了,一切痕跡都會消失。所以,不要計較太多。我拿這首詩來安慰我自己。”
“聽起來很悲觀。”
“悲觀是一種豁達。”她說。
這樣的女人,腦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她竟然也和他一樣,每天都在與錢為伍的行業(yè)工作。
聽到她撥電話叫出租車,他表示自己沒什么事,可以送她一程。
“平時開車嗎?”
“嗯。車的前面玻璃破了,進廠維修。”
“車禍?”
“不,人禍。”她簡短地說,臉上的表情沒有太大變化。
他大概猜出發(fā)生了什么事。
“那天,他并沒有離開,他在車庫出口等我。等我開車出去,拿了一根鐵錘,敲碎我的車前玻璃。”
“太扯了。對不起,我應該想到這個的。沒保護你回家,真對不起。”原來還有后續(xù)發(fā)展,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把事情解決了。
“沒關系,現(xiàn)在都是強化玻璃,不會傷人。讓他消消氣也好,他應該不敢再做出什么事來。”
“你,有故事沒告訴我,對吧?”
“你想聽嗎?那可要有心理準備。”
“如果不會影響你的情緒,”他說,“我可不想惹你哭。”
“你別擔心,我不是軟弱的女人,沒打算哭。都這么久了,除了怕影響別人的工作情緒,我自己,倒是習慣了。”郭素素淡淡地說。
兩人聊著聊著,車子不知不覺開到了淡水的漁人碼頭。星期天的黃昏,游人已逐漸散去,他把車停在停車場,打開了車窗,讓涼風吹進來。
一抹夕陽正悄悄掉進海里,把遠方看似平靜的波浪染成金紅色,流動的波光讓李云僧發(fā)出嘆息:“真美!”
不知道有多久沒看過大自然的美景了。
他看了身邊的郭素素一眼,陽光照著她挺直小巧的鼻梁,臉龐泛著一片金光。她瞇起眼睛,安靜地打量著夕陽的光影游戲。
這樣的風景,很適合吐露心事。
“我到現(xiàn)在才知道,女人是不該出錯的,年輕時的一個錯誤決定,就能讓她背一輩子的罪。怨天怨地都沒用,只能當是業(yè)障難消。”她的語氣很平靜,但眼眶卻有點紅了。
“沒關系……如果你不想講,那就不要講……”李云僧必須承認,他很怕看到女人的淚水。
“我錯在太任性。”郭素素繼續(xù)說……
她還在�?颇畲蟊妭鞑タ葡禃r,就在一個校外文藝活動中認識了他。他是一所國立大學的政治系學生,意氣風發(fā)的學生領袖。
學校里不管有什么活動,他都喜歡當頭。
“當時,我是個文藝少女,不食人間煙火,曾經(jīng)很崇拜他。”
他當時已有女友,她只敢默默崇拜他。她的字寫得很漂亮,他常請她到他的學校幫他做海報,像個大哥哥般教她東西,有時很幽默,有時很嚴厲,她總是像聽圣旨似地聽從著。
她那時只是個十七歲少女,看到了一個值得崇拜的男人,就想把一輩子都交給他。
“以前,他不是現(xiàn)在這樣子的……他那時并沒有看上我。當時總有不少女生在他身邊打轉……我也始終沒把自己的感覺說出來,只是像個聽話的小嘍啰一樣……
他出社會后,我們不知不覺失去了聯(lián)絡。我只知道,他曾經(jīng)當過一個民代的國會助理,當了好幾年。再見到他時,他其實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滿口理想的大學生。那個環(huán)境,最重要的是人情世故、人際關系,處處都是聲色犬馬。當時,他已經(jīng)結了婚,娶了那個立委的外甥女。
因為工作的關系,我又碰到他。他開始追求我……就跟所有老套的外遇戲碼一樣,他說他婚姻不幸福,妻子嬌生慣養(yǎng),對他頤指氣使。他也常在言談中暗示他的妻子不守婦道……
說也好笑,我當時很同情他。那年我二十二歲,才出社會沒多久,像一張白紙,我媽有四個女兒,家教很嚴,家里還有門禁,十點鐘一定要回家。我媽一直叮嚀我,一定要以結婚為前提跟異性交往。我媽的座右銘就是:如果一個女人,還沒結婚就跟人家怎樣,鐵定完蛋了。在那之前,我沒有交過男朋友,很好笑吧。
……因為沒有經(jīng)驗,所以一談戀愛,就像飛蛾撲火,奮不顧身。我是個死心眼的人,他的故事讓我同情。剛開始約我時,他總說,他的妻子只懂得炒股票和在家打麻將,不想生孩子,這個婚姻根本是個錯誤。那時,我像個頭上閃著光環(huán)的圣母瑪利亞,覺得這好像是上天交付給我的任務。就這樣,我不知不覺成為第三者……”
涉世未深的女孩,愛上有婦之夫,都不認為自己是第三者,都以為自己是來救贖痛苦男人的。
“就這樣,掙扎了好幾年,想分手,都沒有分成。我懷孕了,他也終于和妻子和平分手,娶我為妻,但從此得不到我媽的原諒,沒有再回到自己家。然后,我慢慢發(fā)現(xiàn),他的婚姻不幸福,并不只是因為他的妻子沒有好好對待他。他是一個好大喜功的人,看不起所有的現(xiàn)實……曾經(jīng)想走政治路,失敗了,就和朋友一起經(jīng)商,也不成功。漸漸地,他只會在家里看政治節(jié)目,憤世嫉俗;出去找工作,回來抱怨的時間比工作的時間還多……怎么說,都是老板不好。”
“一直沒找到工作的他,每天還是以應酬為主業(yè),仿佛自己是政治明星。”
唉,這個男人還真有出息。不過,世上這樣的男人真不少。他也認識幾個這樣的人,小時候很優(yōu)秀,長大后沒出息,全怪社會、怪現(xiàn)實不照他希望的方式運作,李云僧想著。
“他的收入一直不穩(wěn)定,我也不敢跟他開口,本來,我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剛生完孩子后,我需要錢,心想,只有金融業(yè)最容易賺到錢,于是考進了這家證券公司。我養(yǎng)家,他卻對我酸言酸語,說看不起我的錢,但又常拿我的存折印章偷偷到銀行領錢花用……”
“心情好時,他會跟我道歉,說害我吃苦;心情不好時,說話刻薄,我業(yè)績好一點,就潑冷水說我靠跟男人眉來眼去跑業(yè)務,可不要被他抓奸在床……這些話真的很傷人。結婚不到兩年,我對他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敬意。但看在孩子的份上,我都忍了下來。
有時候覺得他也很可憐。常常假裝自己有工作,穿得西裝筆挺出門,其實都是和一些游手好閑的人混在一起,只要有人把他當成領袖,他就開心。一群人閑著沒事,只能聚在一起喝酒,后來,酒越喝越多,脾氣也就越來越不可理喻。某一天,他醉后亂丟東西,弄傷了女兒的臉,我只好帶孩子走……
看言情小說長大的女孩,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最灑狗血的連續(xù)劇女主角,實在讓人很難接受……”郭素素自我解嘲。
“孩子常常夜半驚醒,我也是,而他則一直在看心理醫(yī)生。但他不放過我們,我們只能到處搬家。本來想把女兒送到南部,托我姑媽照顧,不過,我的工作地點很固定,逃也逃不掉。本來他只會在門外等我下班,最近……開始大搖大擺走進來……
這是我的報應吧,我違背了母親的期望,結果求來的,是一個更悲慘的生活……”
講述自己的悲慘遭遇時,她的語調有一種奇特的平靜,好像那些都是理所當然的,都是她應該承受的,她已經(jīng)痛苦到麻痹的地步了吧。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
她的淚水在此時無聲地流下。
她用袖子抹去淚水:“對不起,我很少哭的。”
李云僧手忙腳亂地尋找自己的手帕:“嗯,給你。”
他好想把自己的肩膀借給她,讓她好好哭一場。淚眼婆娑的她看起來稚嫩而純真,完全不像平時辦公室里把自己控制得很好、總是應對得體的女人。辦公室里的她很有自信、精明干練,應答都很利落,帶著一點女強人的味道。
此時,夕陽已經(jīng)掉進海中,天色變成透明的藍,不知何時,天空的另一邊出現(xiàn)了略顯單薄的上弦月。收音機里流泄出的音樂,正是“愛到盡頭,覆水難收,愛悠悠,恨悠悠……”
他用心傾聽她說話,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
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雖然,之前他告訴她的人生最悲慘故事,已是過去式;而她說的悲慘故事,卻還是現(xiàn)在進行式。
可是,他想告訴她的是,人生就是這樣,雖然一切看起來都按照你的期望而來,可是,一個人也未必會活得很快樂。已經(jīng)有好些年的時間,他被一種表面看來很平凡的煩悶所包圍,雖然沒有什么太大的不幸來拜訪他,可是他常會覺得自己像一頭困獸,期待在原野上奔馳,卻感覺到自己的身邊全是無形的柵欄,撞也撞不出去。每天的生活,只能一點一滴堆積著他的厭煩感。別人都看不出來,但他不知道,什么時候那些厭煩的汁液會滿溢出來。
這幾年,他常做這樣的夢:身上背負的東西很沉重,想舉起腳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
奇怪的是,看到她、聽到她的故事之后,他越來越覺得原來的自己是孤單的。
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被她感染了?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想到自己快不快樂的問題了,只想把公司交代的事做完、把該盡的義務盡完。他像一只每天急于早起耕田的牛,只等待著有一天精疲力盡地把責任終了,就可以永遠歇息似的。
她的生命里有一個被強力撞擊的大黑洞,而他的人生也有一道他想掩蓋的裂痕。是的,也許只是輕微的裂痕,就像他家客廳玻璃茶幾上的輕微裂痕,可是它仍是易碎的。但當外力撞擊時,它可能應聲碎裂。
他只是什么也不能做地等待著,聽著、等著那輕微的裂痕變大,聽它碎裂的聲音。
“很多年了。有時候想起來好可怕,我的青春,也快要因為一個錯誤的決定燒完了。錯誤的決定,好大的代價。”他發(fā)呆時,她輕聲感嘆。
她在講述自己的故事時,已經(jīng)省略了很多更不堪的細節(jié)。比如,他酒后的口不擇言,把全世界都當成他的敵人。他把全部的口才全花在刺傷她上,她實在沒有辦法安慰自己,這輩子跟著這個男人,她可以死而無憾。有些事情,她連回想都不愿意。不只是痛,還有一種心臟被強酸腐蝕的感覺。
“你急著回家嗎?可以再陪我一下嗎?我?guī)闳ヒ粋€地方,但是,別怕,我是正人君子。”他忽然這么問。
“嗯。”她沒有問,他想去哪里。
“快,我?guī)闾与x這個地方。剛剛你把悲傷吐出來了。悲傷像鬼一樣,如果我們不趕快走掉的話,這些悲傷會重新附在我們身上。”
他的說法讓她瞬間破涕為笑。
他踩緊油門。車子發(fā)出暢快的呼嘯聲。很久很久沒開快車了,油門一踩,心緒在瞬間集中,除了眼前的道路,什么也不想,像宇宙中的一顆彗星,用最快的速度劃出最亮眼的弧線。
“不怕搭快車吧。”
“不會,我自己開車都開得飛快。”她沒有一點緊張的樣子 “有時候,希望自己就像一道閃電般消失掉。等回過神來,已經(jīng)是另外一個世界。”
“想逃離現(xiàn)實,對不對?有時候我也會有這種想法。”
他和她相視一笑。
在她的眼睛里,他仿佛發(fā)現(xiàn)了一種很熟悉的光芒。
如果說,每個人的腦袋里都有別人看不見的幽暗回路,李云僧——一直以為自己是封閉的電線回路。他跟著大家用一樣的方式過生活、和世界上所有人溝通,謀求自己可以安身立命的方法。他有正常而平凡的父母,娶了一個妻子、生了兩個有自己基因的兒子。然而,他始終感覺自己的內心回路是封閉的,不曾因為任何人與人的接觸燃起火花。
他不喝、不嫖、不賭,奉公守法,始終是個堂堂正正的男人。有幾個好朋友,不曾有過什么敵人。
再正派不過的人生,連他自己都覺得無趣。
怎么能不無趣呢?這世界上,能夠引他感興趣的事情不多。
有時候他很羨慕那些可以為某件事著迷到眼神好像著火的人。比如張百剛看到漂亮女人時,就好像一臺即將發(fā)射的火箭;比如他高中時期的副班長——趙生亮。即使這些在別人眼里看來可能都是負面的例子。但讓他敬佩的是,他們似乎找到了可以恒久讓自己散發(fā)光和熱的東西。
趙生亮考上大學沒多久,就迷上麻將。在宿舍里聚賭被抓,他的學校很嚴格,馬上勒令他退學。趙生亮沒有再回學校,而是越賭越兇,還自己開起賭場來。某年同學會,趙生亮開了一臺奔馳五百前來,手上戴著一個斗大的鑲鉆勞力士金表。聚餐后,還邀同學們到他常去的賭場看看。
“我?guī)銈內ヒ粋€全亞洲最大的地下賭場,你們一定想象不到臺灣有這種地方。”
他們抱著嘗鮮的心態(tài)跟著趙生亮走。這座賭場從表面看來毫不起眼,只是一間辦公大樓的地下室,走進一道小門后,里頭就是一個亮麗奢華的世界。放眼所見,都是金色的,無數(shù)盞水晶燈從天花板垂下,耳邊不斷傳來錢幣叮鈴咚啷的聲音,煙霧彌漫中,穿著清涼的火辣美女在走道中穿梭。
“我是這里的VIP哦。”趙生亮神情得意。
要輸多少才能變成VIP?李云僧向來是個理智的人,他深深覺得趙生亮已經(jīng)失去了理智。
一到賭場,趙生亮就無暇顧到參觀的同學了,他在計算機賭馬桌前聚精會神地觀看、分析,幾乎要停止呼吸似的,表情好像在觀看世界上最精彩的騎術大會。
真好笑。計算機算好賠率的東西,怎么可能贏呢?李云僧沒有說出口。他從前是計算機高手,怎會深陷其中?
一把就抽五萬元。趙生亮盯著屏幕時,兩眼像著了火。輸了,眼睛瞪得更大,仿佛這是他第一次輸,發(fā)出很不滿意的嘆息聲,捶胸頓足。
“下一次一定會開出我的號碼。”趙生亮信心十足地說。
李云僧冷眼看著這一切,覺得很可笑。不過,反過來說,他有些羨慕趙生亮。
他至少有些深信不疑的東西,有些可以燃起斗志的東西。
有些就算要他賠上一條命,好像也沒關系的東西。
有些可以接通他腦袋中的電路、電壓的東西。
想遠了。
車子迂回地開到山上,到了一座墓園前面。
“你不怕吧?我……”
“你想來看看你弟弟,對吧?”她猜出來了。
“嗯,我好久沒來了。你應該不介意吧?”
“當然不,能陪著你,是我的榮幸。我不怕的,你放心。我現(xiàn)在住的地方,不遠處就有一個空軍公墓,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常常站在陽臺上看著那些墓碑。”
“噢?”這倒是一種特殊的解壓法。
“墓碑上有上將、中將、少將,不少人功勛彪炳,還是國葬呢!結果呢?還不是城外一個土饅頭?”
“什么是‘城外土饅頭’?”
“就是墳墓啊,”郭素素說,“這是唐朝一個詩人的詩,只有短短四句話:‘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內;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
“可以解釋一下嗎?”
“意思是,古時候墳墓都放在城池外,里頭的餡,就是城里頭的人,人活到最后,都會變成里頭的,誰都有這么一步……”
“你很喜歡詩?”這是李云僧很不擅長的部分,他到現(xiàn)在只記得“床前明月光”。
“嗯。我以前曾經(jīng)是我們學校的文藝社社長�?窗�,一個文藝少女……淪落到……”
“你又要說,淪落到‘現(xiàn)在這樣’了,是不是?不要這么想,我覺得你很好,不管外面的環(huán)境怎么樣,不管你做什么工作,你的內心,還是有一些東西,是別人沒有辦法改變的。”
李云僧自己說得都臉紅了起來。
“你真像個勵志講師。”郭素素笑了。
“我是說真的。”
“謝謝你,你鼓勵到我了。你并不是很認識我,但為什么我會想對你說好多話?我也覺得,你說的一切都對。”
不是很認識,而一切都對,就是一種危險的開始。
芒草已經(jīng)很高了,在黑暗中像一堵又一堵會動的墻。好些天沒下雨,但空氣仍然潮濕,周圍滿是撲鼻的青草味。四周蟲鳴的聲音震耳欲聾,這個時間,幾乎沒有人會到這邊來探望已逝的親人。
“啊,在這里。”
他的弟弟叫李云亭,很小的時候,就睡在這里了。一個面向西方的山坡,好天氣的時候可以看到夕陽的地方。
郭素素陪著李云僧,拿著手電筒尋找他弟弟的墓碑。
“我難過了好一陣子,后來慢慢告訴自己,不是我的錯。人要活下去,就得為自己找一個借口。”
“有時候我常想,”郭素素說,“我們總是在為年輕就英年早逝的人惋惜,卻沒想到,一個人活著,要受多少罪,除了生老病死之苦外,還有無數(shù)波折等著……”
“你又太悲觀了。”
“是達觀。不得已不這么想。”郭素素輕輕一笑。
“聽,蟲的聲音。我以前可以分辨什么是蚯蚓在叫,什么是紡織娘在叫,還有是哪一種蟬、哪一種青蛙在叫……像一個龐大的交響樂團……”
“真的?”
閑情逸致,已經(jīng)消失了好多年。李云僧忽然記起自己還有這些本事。高中的時候,他有個很好的生物老師,專門研究昆蟲,使他對昆蟲很著迷。大學聯(lián)考苦讀時,他的最佳休閑娛樂就是到校園里,用耳朵去辨識蟲叫聲。
那時候他的軀體里擁有的靈魂,和現(xiàn)在是同一個嗎?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自己?
他專心傾聽蟲鳴的時候,電話忽然響了,把他亟亟拉回現(xiàn)實。
“喂。”是他的妻子惠敏。不等他回答,她就在電話那一頭劈里啪啦說了起來:
“……你回來的時候,可不可以經(jīng)過大賣場?家里沒有衛(wèi)生紙了。不過,記得一定要買高潔牌的,別牌的我不用,上次你買錯了,你知道嗎?……還有,請買一斤牛小排回來,要牛小排,不要買其他牛排,請買美國的,不要買澳洲的,味道不一樣,你上次也買錯了……還有……”
“我現(xiàn)在有點事,等一下再說,好嗎?”他想打斷她的話。
“還有要買棉花棒和牙線,棉花棒要最粗的那一種,要愛力牌的才行……”
“我現(xiàn)在有點事。待會兒打電話給你,好嗎?”
“哦,我知道了。你不必打,我會傳簡訊給你,不要買錯了……”
終于掛斷電話。
“不好意思……”他發(fā)現(xiàn)她正在發(fā)抖。
“很冷,對不對?”他脫掉西裝外套,披在她身上。
說也好笑,這是他記憶中第一次把外套覆在女生身上。李云僧顯得有點羞怯。
“你真好。”她的眼神里滿是感激,表情很像一個搭了很久很久的船,在饑渴交迫、奄奄一息之后,終于看到岸邊的難民。
“嗯,回去了,這里晚上蟲子多。”
“謝謝你帶我來這里,我的心情反而好多了。”郭素素感激地望著他。
“你會想到,不管什么大挫折,都會變成城外一個土饅頭,對嗎?”
“你真是聰明過人。”她調皮地笑了。
奇怪的贊美又讓他臉紅了。
她的贊美,好像一塊美味的餅,填補了他身體里最空洞的胃。
“走吧,我送你回家。”
她住在市郊的湖邊,雅致幽靜的環(huán)境:“停在這里就好。”
“租來的房子,沒有好好整理,就不請你上去坐了。”她說。
“嗯,我也得趕回去……謝謝你今天陪我。”
“哪里,要謝謝你陪我呢。”
忽然間,她解開安全帶轉身輕輕抱住他的肩:“我好想給你一點溫暖……”
他猛然一怔,像個木頭人般,動彈不得。
“你別誤會了。剛剛在那里,我看到你的表情好落寞……我覺得你需要有人給你一點熱量。你跟我一樣,都很孤獨吧,雖然,我們都有很好的偽裝……別人看不出來,我們到底受過什么樣的傷……”
“其實,我欽佩你。你很勇敢,我……很欣賞。”
只是輕輕的一個擁抱,卻讓他僵硬的身體打從心里溫暖起來。幾秒鐘后,他像一個反應緩慢的機器人,某個程序忽然被接通,好像剛剛才記起該如何擁抱似的……他緊緊抱住她,就像一種來自于本能的呼喚,像火柴一樣點燃了他心中的荒原,他不自覺地探索她的唇……
等回過神來,他才察覺自己的失態(tài)。
“對不起……”
“這個時候,不要說抱歉……”
“你不會……因此不理我吧?”他緊張得像個剛進行完第一次約會的小男生。
“怎么會?嗯,再見。”她輕輕推開他的懷抱。臉上掛著甜蜜而優(yōu)雅的微笑。
他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發(fā)呆。
“我是怎么了?”內心的那個聲音又出現(xiàn)了。
他的身上還仿佛沾染了她留下來的氣息,那是一種清清淡淡的香味。
李云僧的心里仿佛有一股暖流通過,有一道閘門被打開了。那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蛘哒f,是一種老早被遺忘了的感覺。
那個晚上,他一直恍惚著,腦海里的畫面,不斷重復著那個吻。
“你買回來了嗎?有沒有買錯?”一踏進門,惠敏就大聲問道。
“��?糟了,我忘了。”
“我等了這么久,你竟然忘了買,早知道我自己去買算了。等你買,全家都餓死了。”惠敏抱怨著。
“真是的。什么都記不住,你年紀大了啦。兒子常忘了帶作業(yè),一定是你的遺傳。”
“對啊,我們全家只要是男的都有健忘癥,哈哈。我遺傳到你了。”正在打Wii拳擊賽打得滿頭大汗的小兒子說。
他注意到,客廳里那張玻璃墊有裂痕的茶幾,已經(jīng)不見了。
“拿到哪里去了?”
“我不能夠忍耐那道裂痕,看得我全身不舒服,剛剛已經(jīng)叫人家來回收走了。”
“哦。”
“這樣吧,等下載我去買新茶幾,再去大賣場把東西買齊。真是的,事還是得自己做才行。小寶,再給你玩十分鐘,準備一下,一起出去……你哥哥在練鋼琴,你只懂得在這里打電動,不會有一點不好意思?”
“哥哥是哥哥,我是我。”小兒子一板一眼地回答。
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吃晚飯:“你們吃過了嗎?”
“吃了點心。本來正等你買牛排回來的。這樣好了,我們出去隨便吃吃。你真的是怎么提醒都沒用,我還辛辛苦苦傳了簡訊給你呢。”
她又多數(shù)落了幾句。
這幾年來,他老是覺得跟她話不投機,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可以簡單說完的話,她總是要多說兩三遍,像個一定要教訓人的舍監(jiān)。有時,一回家聽到她張開的嘴型,他就有一種頭痛的感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下神來看著自己結婚十多年的妻子——他今生唯一的女人。
一輩子就要這樣跟她過嗎?他或許過得平順,只要能忍耐一點嘮叨,只要忍到變成“城外一個土饅頭”,就可以得到永遠的平靜。
“等大寶練完鋼琴,我們就一起出去。”惠敏說,接著蹲下身來繼續(xù)她的例行工作:蹲在地上,努力擦著地板,連一根頭發(fā)、一粒細沙、一條小小的木頭接縫也不放過。
她的表情十分認真,嘴角微微下垂著,臉色在蒼白的燈光下顯得蠟黃。
他很不喜歡家里雪亮的蒼白燈光�?棺h過好幾次,但惠敏堅持要用省電的白色燈泡,這樣她才能看清楚一切灰塵、一切隱藏的污垢……
他一直想換成奶黃色的小燈,那是童年的溫暖記憶之一。每次看到別人家中亮起黃色燈光,他就會想:那一定是個幸福家庭。
幸福應該是暖色調的。
結婚這么多年,同睡一張床,兩個人卻越離越遠。他很清楚地知道,她是個好女人,有什么話就說什么,直腸子,高不高興都很明顯,不必猜測她的意思。
或許他也不曾懂她。
郭素素給她的擁抱又重新在他腦海里播放一遍。他和惠敏有多久不曾擁抱過了呢?久到他都記不得了。
連做愛都很難記憶,沒有什么值得回想的地方。他的人生,像被老師規(guī)定寫家庭作業(yè)一樣,不管開不開心,就是要進行著……他以為本來就該活成這樣,遵循著某種義務和法則而活,不定期地互相用身體安慰一下彼此,就像體內被設定了一個鬧鐘,提醒著他們:時候到了,跟愉不愉快、想不想、浪不浪漫都無關。有時,還可以在應該是前戲的時間里,想到水電費、信用卡費或罰單沒有繳的問題,更可以討論孩子今天在學校里發(fā)生什么事;有時,把做愛當成一個可以耗掉剩余體力的健身運動,讓自己的身體得到一點釋放,最大的功能是可以比較好睡。
當你遇到一個人之后才開始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有一個空缺的地方,開始期待有人來填補,或者,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非常非常孤單,那么,那就是你逃不過的感情。
你會開始有種被愛的渴望。
那是一種無法用理性來控制、原始的提醒和呼喚。
從那一個吻之后,李云僧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一個不一樣的人,雖然和原來一樣活著,可是他的心已經(jīng)慢慢起了化學變化。
李云僧的生活,開始有了他自己也無法了解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