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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罪惡又糊涂的念頭讓他恐慌。他覺得陸則靈高興的樣子實在是太刺眼了，而他居然還覺得有點心疼，心疼她這么累。這幾年，連笑都要壓抑著。人的感情真的是一種罪惡，他不能和她好好相處，除了用最惡毒的語言斬斷他們之間的可能，他想不出其他。人是懦弱的，如他，似乎時時刻刻都會屈從于現(xiàn)實，屈從于他心底那些卑微的渴望。

　　他為自己生出這樣的念頭感到可恥，覺得自己很下賤，明明愛的是葉清，卻做著卑劣的事，放縱陸則靈進(jìn)入他的世界。

　　車還沒走近就停了下來，司機對盛業(yè)琛說：“盛先生，那好像是陸小姐。”

　　盛業(yè)琛什么也看不見，自然看不見陸則靈單薄的身影就在樹影的暗處。她的長發(fā)被捋在耳后，愈發(fā)顯得臉小。她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只著一件白色毛衫，瘦得厲害，像一抹沒有生氣的游魂。她抱著自己的手臂，一直看著遠(yuǎn)處。大概是以為他的車會從那個方向過來，所以從反方向進(jìn)來的盛業(yè)琛，她反倒沒有看見。

　　一輛和盛業(yè)琛同款的車從那邊穿過來，陸則靈突然從人行道跳下來，準(zhǔn)備去攔車。大概是走近了，看清了車牌，她又失魂落魄地退了回去。這樣的情形，這一晚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多次。

　　月光微涼，籠在她身上，讓她看上去仿佛隨時會消失一樣，空靈得怕人。

　　“要叫她嗎？”司機有些不忍，這夜里的霜露這樣重，她那樣瘦弱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盛業(yè)琛沉默了一會兒，擺了擺手：“不用了，送我回大宅吧，今天在那邊睡。”

　　……

　　近一個月的時間盛業(yè)琛都沒有回來。陸則靈就像古時候等待出征丈夫的留守妻子，日日做著滿桌的飯菜，只盼著他有一天能回來。她最怕的，是沒有這一天。

　　所有的幻想、希望、貪念都在這無望的等待中被消滅殆盡，挫骨揚灰。她終于深刻地得到了教訓(xùn)。

　　盛業(yè)琛不會愛她，她永遠(yuǎn)也不可能因為癡心的守候得到什么，這一切都是報應(yīng)，是她強得這個男人的報應(yīng)。

　　這報應(yīng)，真痛啊。

　　一個人坐在飯桌前，一口一口吃著桌上的殘羹冷炙。她有些心不在焉，手蹭倒了做好的干煸藕絲。炸得酥脆的藕絲散落在平滑的桌面上，像一盤亂了的棋局，和她對弈的人，早已不知所蹤，不，也許，從來都不存在這個人。

　　她一根一根地去吃那些散落的藕絲。好咸，她太不用心了，放了那樣多的鹽，咸得發(fā)苦，難怪盛業(yè)琛不愿意回來。是她，是她太不用心了，連這么點小事都做不好。

　　她一口一口地就著冷得有些發(fā)硬的米飯吃著。

　　她握著筷子的手開始發(fā)冷，這冷從指間一直滲透到心里，心臟被一種突如其來、如潮的痛楚淹沒，她幾乎疼得不能呼吸。

　　她始終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做錯了，也許，她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經(jīng)錯了。錯的是她這個人。她留著葉清的頭發(fā)，模仿著葉清說話、做事，卻始終是東施效顰。她錯在她是陸則靈，而不是葉清。

　　空曠的屋子讓她爆發(fā)了從小到大最不能抑制的不安感，忍無可忍，她給盛業(yè)琛打了電話。感謝上蒼，這一次他接了她的電話。

　　她不怕他的惡語相向，她怕他連話都不屑和她說。

　　她的口氣可憐兮兮的，像只被拋棄的流浪狗，小心翼翼地問：“業(yè)琛……今天……今天要不要回來？你好久沒有回家了。”

　　盛業(yè)琛譏諷的聲音響起：“家？我不記得和你有什么家。”

　　陸則靈緊緊地握著手機，鼓起了極大的勇氣說：“我做你喜歡的菜，你來公寓吧……”

　　“你做的我都不喜歡。”

　　“那我從外面買，行嗎？”陸則靈的姿態(tài)太卑微了，卑微到她自己都有些不齒�？伤�能怎么辦呢？一個人生活，太難了。

　　盛業(yè)琛終于被她唯唯諾諾的模樣激怒了：“煩不煩？陸則靈，你能不能走遠(yuǎn)一點？我永遠(yuǎn)都不想看見你！別再打來了！”說完，他殘忍地掛斷了電話，那樣決絕。

　　抱著掛斷的電話，陸則靈終于忍不住開始蹲下抽泣。那樣凄涼，那樣疼痛，再也不會有什么希望了，她的人生終于徹底完了。沒有盛業(yè)琛，她覺得她可能會活不下去。

　　也許真的有絕地逢生這句話吧，就在陸則靈以為再也沒有希望的時候，盛業(yè)琛卻回來了。他喝得醉醺醺的，被司機送了回來。進(jìn)屋的時候，他已經(jīng)睡著了，像泥一樣癱在司機身上。

　　像一簇已經(jīng)熄滅的火苗突然被點燃，用盡了生命去燃燒。陸則靈無法掩飾內(nèi)心的激動，她像保姆一樣盡心地伺候他，把他的衣服脫去掛起，用溫?zé)岬拿�巾給他擦身，給他沖了蜂蜜水解酒。

　　他身上的酒氣很重，就像最初改變了一切的罪惡夜晚，只是現(xiàn)在的他，即使醉了也不會認(rèn)錯人。

　　他如同一只迅捷的獵豹，殘忍地將她壓在床里面，沒有任何前戲。他用最令人羞辱的姿勢褻弄她的身體，那根本不能稱為魚水之歡，而是真正的羞辱、折磨。他醉了，卻是人醉心不醉。他高高在上，對她那么不屑一顧，諷刺地說：“陸則靈，你以為你是誰？你不過是泄欲工具，送上門的妓女！”他的右手死死地掐住她的下巴，冷冷地說：“陸則靈，你沒脾氣是不是？你不是很能耐還會打架嗎？你這委曲求全的樣子做給誰看？”

　　陸則靈默默地忍受著他的暴戾和發(fā)泄，一直沉默著不說話，也沒有哭，又恢復(fù)了從前小心翼翼的模樣。她不怪他，他能回來，她已經(jīng)很感恩了，感謝上蒼沒有讓她一無所有。哪怕是怒氣，她也想抓住一絲屬于他的情緒。

　　這樣的愛，深沉、寂寞、悲傷、絕望。這才是真正屬于她陸則靈的。

　　她突然忍不住笑了笑，那笑是那樣凄涼。

　　深夜，帶著濃重的酒氣，精疲力竭的盛業(yè)琛沉沉睡去。陸則靈翻了個身，在黑暗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疲憊而絕望。

　　“原來，你也知道我在委曲求全？”她的聲音是那樣小，小得幾乎低不可聞，仿佛，只是一句夢中微不足道的呢喃。

　　眼睛在黑暗中幾乎什么也看不見，腦中一片空白。平靜像風(fēng)暴過后的海面，卻也是死寂。

　　她暗暗地想，盛業(yè)琛看不見也好。

　　這樣，他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她的表情有多么無助多么可憐。

　　也永遠(yuǎn)不會知道，他不在的房子，有多么空曠，像她的心一樣。

　　盛業(yè)琛的奶奶已經(jīng)八十幾歲，有輕微的老年癡呆癥，健忘，但是依然慈祥。盛業(yè)琛隔一段時間就會去看看奶奶，陪她住幾天。

　　奶奶經(jīng)過了戰(zhàn)爭的洗禮，目睹了國家的興衰崛起，思想很豁達(dá)，沒有什么門第之見。她很喜歡陸則靈，常常對盛業(yè)琛說：“好好珍惜則靈，這世上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對你這么死心塌地的姑娘了。”

　　愛是一個說起來很緩慢其實很迅速的過程，像酒的發(fā)酵，從剔透沉淀到醇厚。等她發(fā)現(xiàn)的時候，她已經(jīng)無法抽身了。她的死心眼是個人就能看出來，唯獨盛業(yè)琛，一直視而不見。

　　寬敞的車廂，盛業(yè)琛坐得離她很遠(yuǎn)，座位的兩個端點。陸則靈一直低著頭握著自己的手指，她知道他不會愿意和她說話，自然也不會去打擾他。

　　她精神不算好，夜里一直做噩夢。許是活得太小心了，她連夢中都對自己極端控制，除了一直出冷汗，她既不動，也不曾發(fā)出聲音。

　　她夢到自己置身在非洲叢林草原上，貧瘠的土地，杳無人煙。龜裂的地面長著零星的荒草，已經(jīng)因為毒辣的太陽彎了腰，枯萎蔫敗。她不能動，全身赤裸地躺在那熨燙的土地上，有眼神銳利的鷹隼從天而降，以猝不及防的速度向她俯沖而來，啄食她的心臟，一下一下，鮮血淋漓，疼得她四肢百骸都開始抽搐。

　　她醒來的時候，想起這個夢，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洗了澡換了衣服，她腦袋還是暈乎乎的。潛意識里她害怕夢中那種毫無遮掩的感覺，無助又絕望，她覺得羞恥。

　　就像，就像每一次面對盛業(yè)琛一樣。

　　盛業(yè)琛回家，奶奶很高興，吩咐保姆做了一桌子菜。奶奶住的宅子是老租界區(qū)，獨門獨棟。宅子三層樓高，帶一個小院子，種滿了玫瑰。打仗的時候，這座城市曾淪陷，侵略者劃定了租界區(qū)，建造了不少歐式風(fēng)格的建筑，圓形的拱洞，黑漆鐵門，攀藤的圖案，內(nèi)里挑高很高。戰(zhàn)爭時期此處曾住過不少外國人，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這宅子幾次易主，最后成為盛家的產(chǎn)業(yè)。解放后，盛家老爺爺把所有的財產(chǎn)都捐給了國家，只留了這座老宅，盛家之后的兩代都是在這里長大，這宅子對盛家人意義非凡。

　　華麗的吊燈被打開，意式風(fēng)格的家具年歲比盛業(yè)琛的爸爸還大，可算古董。長長的桌子，將三人分隔在不同的方位。保姆上完菜便出去了，飯廳只余奶奶、盛業(yè)琛和陸則靈。

　　奶奶用湯匙舀著湯，聲音不大，恰恰是兩人可以聽見的程度：“業(yè)琛，你也不小了，今年有26了吧？”

　　盛業(yè)琛吃著陸則靈給他布的菜，咀嚼得很緩慢，半天才回答：“是的。”

　　奶奶笑了笑，慈愛地說：“準(zhǔn)備什么時候結(jié)婚��？則靈也有25了，可以要個孩子了。趁我還活著，給你們帶帶。”

　　盛業(yè)琛手上的銀筷子敲打在盤碟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他的手停了一下，突然笑了出來：“什么結(jié)婚，什么孩子不孩子的？不知道您在說什么。”

　　“你一定要我老婆子死了都閉不了眼嗎？”

　　“啪嗒”，盛業(yè)琛的筷子置回桌上，他不卑不亢地說：“奶奶，您病得有點糊涂了。”說完他便起了身。

　　“我吃飽了，先回房了。”

　　盛業(yè)琛毫不留情地離開，留下陸則靈和奶奶。奶奶有些心疼地看了一眼陸則靈，她卻始終沒有抬頭，只是專注地吃著飯，仿佛什么也沒有聽見。

　　晚飯后，奶奶又一次帶著陸則靈去了書房，不知道是奶奶真的病糊涂了還是大壽將至，近年來她總愛懷念以前。每次陸則靈來，她都要帶陸則靈去看盛業(yè)琛的相冊，從嬰兒時期一直到大學(xué)。

　　那些照片陸則靈已經(jīng)看爛了，甚至哪一本有哪一張她都能準(zhǔn)確無誤地說出來，可她每次還是會跟著奶奶一起看，一次一次看著盛業(yè)琛“成長”。這種愛大約已經(jīng)偏執(zhí)到變態(tài)了吧。

　　有時候真的很羨慕奶奶，得了老年癡呆癥，會一點點忘記以前的事情，忘記那些曾經(jīng)放在心上的人和事，最后了無牽掛地離去。她一直盼望自己也能有這么一天，一直盼望。

　　看完最后一張照片，已經(jīng)到了九點。奶奶嘆了一口氣，合上了相冊，她背靠著躺椅，眼神祥和地盯著舊式的雕花鐵窗，雖然每年都會修繕，仍然掩不住歲月的痕跡。

　　“則靈，我只有業(yè)琛這一個孫子，他有多固執(zhí)，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笑了笑，“小時候他特別好勝，什么都要得第一，做最好，希望可以贏得他爸媽的注意，可惜他爸媽都是事業(yè)狂。我病了一次，他被接回去以后就開始變壞，打架、逃課，無惡不作。他用盡了所有的方法去吸引父母的注意，都失敗了。他是個很沒有安全感的孩子，明明很脆弱，卻總是裝作兇神惡煞的樣子拒絕別人的關(guān)心。他需要的是一份毫無保留的關(guān)愛，要待在他身邊，就要放棄所有的一切。”

　　她側(cè)了側(cè)頭，看了陸則靈一眼：“則靈，我想把他交給你，你做好準(zhǔn)備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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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書房前，奶奶送了一張照片給陸則靈。那是盛業(yè)琛兩歲時的一張照片，穿著小西服系著領(lǐng)結(jié)，很拘謹(jǐn)?shù)囟俗�在鏡頭前，小大人的模樣。背面有一行字，落款是“敬之”，他爺爺?shù)谋碜帧?/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