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淡淡地看著他,說:“我沒有下毒。如果皇上不信我,那就去找御醫(yī)吧。”
“你以為朕沒找過嗎?!”他大概是真的急了,怒道,“那毒沒人見過,御醫(yī)想解也無從下手!許碧昭,你怎么可以下這么狠的手?!梅妃從未招惹你,你卻想要她的命?!”
梅妃沒有招惹我,沒錯。
但我又招惹誰了呢。
我說:“皇上,梅妃中毒至今多少日了?”
“五日,怎么了?”鐘塵皺著眉頭看我。
我忍不住笑起來:“皇上真是太健忘了,我的能力皇上還不清楚嗎?如果是我下的手,梅妃根本活不過當下。”
鐘塵亦是不怒反笑:“這五日來梅妃沒有一刻清醒,每日嘔血,渾身如蝕骨般疼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豈不是比立馬死去更痛苦萬倍?朕不是忘記你的能力,而是知道你心越來越狠!”
越來越狠的人,究竟是誰吶。
我那時也來了脾氣,咬著牙說:“對,沒錯,就是我下的毒,那又怎樣?!我就是要她這樣日日夜夜輾轉(zhuǎn)反側(cè)痛苦難耐,怎么樣?!”
敢在鐘塵因為梅妃而氣成那樣的狀況下出此言語,想來我那時候也還很有點沒有弄清楚自己的位置。
我大概在心里隱隱覺得,鐘塵到底是忍讓我的,他會我梅妃來質(zhì)問我,只是一時怒火,到底他還是更偏向我。
可我錯的太過徹底。
讓我清楚知道這件事的,是鐘塵毫不留情的一個巴掌。
我被打的眼前發(fā)黑,頭腦中一片空白,眼前所有的光影似乎都被揉搓成一團在我面前扭曲地晃蕩。
我看不清鐘塵的面容和表情,但我聽見他的聲音:“阿昭,你怎么會變成這樣?”
阿昭。
此情此景,他居然叫我阿昭。
我以為那是我們僅存的回憶啊,我以為如果哪天他叫我阿昭,就是我傻乎乎的鐘塵又回來了。
可他那痛心疾首又憤怒的語氣里,我找不出一絲能與過往重疊的氣息。
我到底還是示弱了,我問:“我都沒和梅妃見過面,怎么能下毒?”
本來我想,我跟以前,倔到底,他終究會發(fā)現(xiàn)自己對我的誤解,并且因此痛恨自己,跑來安慰我,千百倍的對我好。
但這次我沒有勇氣去賭,也沒有力氣了。
我到底是示弱了。
鐘塵冷冷地說:“你當然沒見過她,如果你見過她,就不會下這樣重的手。”
我呆呆地抬起頭,看著鐘塵陌生冷淡的面容,不能夠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當我看到曲魅的那一刻,我明白了。
她眼睛、鼻子、嘴唇、臉型、甚至是右邊眉角一顆小小淺淺的痣。
都和我一模一樣。
然而她更年輕,即便在我面前的梅妃,已因被下毒而被病痛折磨了五日,可她到底是年輕的,就像十六歲的我。
我的十六歲,塞外雪花紛飛似江南的柳絮,師父教我醫(yī)術(shù),告訴我古老的故事,遠在他鄉(xiāng)的師兄一月寄來一封給我的信,附著一些江南的小玩意,鐘塵在我身邊,把我寵到了天上去。
我年輕,天真,糊涂卻快樂。
那一刻,我忽然就不恨了。
我也終于明白,我忘不了放不下的,不是當年的鐘塵,而是當年的自己。
鐘塵大概一直以為我只需要休養(yǎng)就會沒事,但他不知道我這一輩子也只能替兩個人換血,換完之后就得死。
只是這死的時間可長可短,而我沒有刻意調(diào)養(yǎng),算一算日子實在不長了。
我越來越容易困乏,有時候倚在貴妃椅上就能昏昏沉沉睡一下午,墜兒忍不住想讓我喊太醫(yī)來,看看是否是因為有喜脈,我啼笑皆非地看著她充滿期待的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是一個生命即將逝去的象征,而它竟和一個生命即將來臨的象征如此相似。
天還是冷的,且綿綿黏黏地不斷下了好幾日的雨,我好多日沒曬過太陽,越發(fā)地寒,地龍和火爐堆了整個宮殿,我蜷縮在被子里,卻還是冷的要命。
自上回見鐘塵已足足過去小半個月,我不問外邊的事情,活像生活在寺廟里,沉沉浮浮地,竟沒想過與他有關(guān)的事情。
其實這也是獨活的原因。
獨活會讓人記性越變越差,我有時看著墜兒,竟然想不起她叫什么,而其他的宮女太監(jiān),早就不記得姓名與長相。
我想如果一直這樣,到了死的時候,我大概可以忘記鐘塵。
忘記他是誰,長什么樣子,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又對我做過什么。
如果真能這樣,倒也是一種幸運。
可惜鐘塵從來不讓我如愿,他在某個黃昏掀開我的床幃,坐在我的床邊。
外邊還在下雨,他身上一股濕潮的氣息,肩頭上隱約有點雨跡,我奮力地睜開眼睛,看著他:“皇上?”
我想起身行禮,但人就是這樣,越睡越?jīng)]力氣,連他臉的輪廓都如此模糊。
鐘塵卻和顏悅色:“不用行禮了。”
我于是沒有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