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革命也越來越深入,媽媽還在學校關著不能回家,爸爸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每天的三頓飯都是我來做。
一個星期六的晚上,爸爸說第二天他要把妹妹送到奶奶家,她們那里是小鎮(zhèn)店,折騰的不厲害,還算安全。看著爸爸總是陰沉的臉,我想起媽媽離開家那天早晨,爸爸提著前一天打好的行李卷送媽媽。學校紅衛(wèi)兵勒令媽媽這樣有問題的人都要住到學校去接受改造。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當時大家都聽紅衛(wèi)兵的,他們要人們做什么誰也不敢違背,這個組織既不是政府部門,也不是軍隊警察,就連傻二都能成立的一個組織,誰賦予它這樣大的權力?
走到門口,爸爸把行李放到自行車上,這時媽媽抱住爸爸,頭埋在爸爸的懷里,肩膀抽動著,好像在哭泣。爸爸用手輕輕拍著媽媽的背。我和妹妹靜靜地站在一邊看著爸爸媽媽。我在學校見過紅衛(wèi)兵打人,知道媽媽這一去就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一會兒,媽媽抬起了頭看著爸爸,好像要說什么,嘴角抽動著什么也說不出來。爸爸輕輕地對媽媽說不管怎樣,一定要活下來。不能死,死了就什么也說不清了。
媽媽抹抹眼睛,點點頭。她回身走到我和妹妹身旁,抱抱我們,親了親妹妹的臉頰,對爸爸說一定要帶好孩子。停了一下,媽媽又說:“不行就把他們送到奶奶那里去。”
我明白媽媽的意思,“不行”的意思就是如果情況再壞下去。還能怎么壞呢?學校里的紅衛(wèi)兵天天打人,每天都能聽到死人的消息,進了學校的勞改隊就可能回不來了。沒有人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沒有人能制止打人,也沒有人想到去制止打人。爸爸媽媽也做了最壞的思想準備。
爸爸帶妹妹一早就走了。等爸爸回來,一家四口就分成了三處,媽媽在學校關著,妹妹在奶奶家,家里就剩了我和爸爸兩口人了。
我想在家里抓緊時間看看書,傻二一來我就什么也干不了了,他有太多的事要籌劃,其實就是如何拉人入伙,擴大山頭?墒墙裉煳以趺匆部床幌聲,這本書太厚了,是媽媽的《教育心理學》。我自己的課本都看了好幾遍,也不知道學校還會不會開學了。
傻二來了沒多久,剛和我說了幾句話,就有人敲門。敲門的聲音很輕,傻二從窗戶里望了一眼,說是一個穿舊黃軍裝的人,胳膊上還戴了個紅衛(wèi)兵袖章。我從窗縫瞧瞧,拉開門,“大軍哥,是你呀!”
“小博,你爸在家嗎?”大軍問。
大軍是我爸的徒弟,是個高二學生。他在公園里看我爸跺腳,震得大樹直顫悠,就拜我爸為師學這門功夫。我爸說大軍腦子活,點子多,人也正派,什么事都看得透,還說有什么事都可以和他商量。
“我爸帶妹妹回老家了。”我說。
然后,我又把爸爸媽媽最近的事說了一遍,還告訴他小吳叔叔說到的幾個他的師兄們的情況。
大軍坐了下來,說事情他都知道了。他的看法和我爸爸的一樣,進了公安局還能活下來,雖說警察也打人,可畢竟懂點兒法律,知道輕重,好歹也比那幫紅衛(wèi)兵強。先熬著吧。
大軍問我們參加紅衛(wèi)兵了沒有。
我搖搖頭。
“對啦,他剛成立了一個,”我指著傻二說。“他叫二子,我的同學,還沒兵呢!”
“哦,”大軍看看傻二,顯出挺有興趣的樣子。“貼過大字報嗎?”
“貼過,”傻二胸脯挺了起來。不是有首歌唱到:拿起筆作刀槍,集中火力打黑幫嗎?沒貼過大字報叫什么革命呀?
“他貼過紅衛(wèi)兵成立宣言,”我說。“他還在人家的大字報上寫過不少支持和反對,署名都是革命群眾。”
大軍笑了,說那不算,他指的是那種揭發(fā)別人,攻擊別人的大字報。
“那,還沒有。”傻二挺慚愧。“我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揭發(fā)別人呀?”
“那就好!不知道當然不能瞎說,說錯了會出人命的!比如說人家是反黨反社會主義,不就是要致人于死地嗎?”大軍說。“你們和人辯論過嗎?”
“沒有。”傻二搖搖頭。
“看過別人辯論嗎?”
“看過,”我說。“我和二子一起看過辯論對聯(lián),就是在中山公園音樂堂那次。”
“那可不是辯論!”大軍說。“那是打架,哦,不對,也不是打架,是流氓打人。”
“那怎么不是辯論呢?就是那個對聯(lián),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渾蛋,基本如此。”我有些奇怪。“不是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于是就辯論起來了嗎?”
“那次我也在場,”大軍把椅子挪了挪。“小博,給我倒杯水,我得給你們上上課。”
我從暖瓶里倒了杯水,坐下來。傻二也盤腿坐到了我的床上。
大軍喝了一口水,開始給我們上課:“我為什么說那次不是辯論呢?首先得說明白什么是辯論。其實大家都理解辯論的形式,好像兩人有不同意見在那里爭吵就是辯論,可是又都忽略了辯論中的最重要的一個方面,辯論究竟是為什么。你看,那次辯論,咱們先假定那是辯論。幾個小流氓拎著皮帶站在臺上吆喝,上臺的人先報家庭出身,然后才能說話。”
“小流氓?”我不敢相信大軍說的話,那不是紅衛(wèi)兵嗎?他怎么說是小流氓呢?他不也是紅衛(wèi)兵嗎?
大軍看出我的疑惑,笑了一下,指指自己的紅衛(wèi)兵袖章說不要以為戴上這玩意就成好人了,流氓戴上什么都是流氓!
“那個傻蛋,就是說自己是資本家出身的那個,剛報出自己的家庭出身,馬上就被追問同意不同意對聯(lián),他只能說同意了。不同意,你一渾蛋說的話有什么意義?同意,你還是個渾蛋?墒悄莻不同意對聯(lián)的出身好的人,不是被皮帶掄下臺了嗎?這就不是辯論,而是打人了。我說不是打架,就是因為,打架是雙方都動手,只是一方動手另一方挨打就是打人。動手的技巧和動口的技巧是不一樣的。”
大軍笑了,大概他想起他成天跟我爸學的就是動手的技巧。他接著又補上一句說,因為你不可能在這種場合自由表達意見,所以也就不存在越辯越明的真理。而辯論的目的只是要探究真理,所以,一切壓制別人言論的行為都不是辯論。
“那你說,現在就沒有真正的辯論嗎?”我問大軍。“好像我看到的都是這樣的辯論呀?”
“就是呀。”傻二眼巴巴地看著大軍,附和著。
大軍沉默了一會兒,說:“可以說,現在的確沒有真正的辯論,不只是辯論,那四大,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都是假的,只是以勢壓人。只有一種看法、一種觀點,其他的都是錯的,那還有什么好爭論的?你不同意就是反革命,就要把你打倒。”
“那些辯論,或者不是辯論,是什么呀?”傻二問。
“那是吵架罵架,是混不講理!”大軍特肯定。
突然,他笑了起來,“當然,吵架罵架混不講理也是人生斗爭的一種武器。還真得給你們講講吵架罵架混不講理的技巧。”
“這還要什么技巧?不就是玩兒混的耍橫嗎?”傻二說。“這我也會。”
“沒那么簡單。這里要注意的第一點就是攻其一點不及其余,只要發(fā)現對方的一個漏洞,馬上抓住不放,大做文章。而且,聲音要大,嗓門要高,要在氣勢上壓倒對方。”
“可人們說,有理不在言高呀!”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