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我琢磨著,“寫兩句詩,得寫革命的,你那兩句不行。要不寫‘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吧。這是毛主席的詩,誰敢往上貼標語?不僅不敢貼標語,連橫批也不敢亂寫,除非他們活得不耐煩了。你不是還有一個孫大圣金箍棒戰(zhàn)斗隊嗎?”
“行,”傻二使勁揮了一下手。“寫什么都行,只要讓他們沒地兒貼標語就成!”
“外面差不多了,屋里怎么辦?”傻二問。
“屋里?”這倒是個問題。屋里不好涂油漆,紅的黃的都不合適,太扎眼。其他顏色的,估計街道居委會也不會給,而且也成不了什么紅海洋。我忽然想到,紅海洋不就是到處掛毛主席像,貼毛主席語錄嗎?在屋里貼幾條語錄就行了嘛!
“貼什么語錄?”傻二問。
“什么都成。最好是那種‘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之類的。就不知道商店有沒有賣的。要是沒有,我們可以買幾張大紅紙,自己寫。只要讓他們沒地兒貼標語就成了。”
第二天,傻二屁顛顛地跑到街道居委會領(lǐng)了不少紅油漆黃油漆,把門窗上的標語全撕掉,然后把門窗油了一遍,“你看,這門窗不錯吧!”他對我說,“油了就比不油強。”
油完了門窗,傻二感嘆道,“要是有點兒其他顏色的漆就好了!”
歪著頭看了他家的門窗,傻二說:“小博,該你了,你的字好,寫對聯(lián)吧!”
“好!”
我拿起毛筆,蘸了油漆,工工整整地在門框左右寫下了“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橫批寫什么,想了半天找不到合適的,傻二建議寫“唐僧取經(jīng)”,我覺得不合適,他又說寫“三打白骨精”,要不花果山水簾洞或猴山什么的。我說不夠革命,還是先空著吧!既然我們都想不出來,別人大概也寫不出什么來。等哪天上街看看大字報怎么說的,抄下來就是了。
我們把屋子外面清理干凈,就連院子里的大菜椿樹的樹干都被我們刷了一人高的紅漆,轉(zhuǎn)著圈兒地寫上了幾條毛主席語錄。
我們正圍著大菜椿樹刷油漆時,東屋的大爺看見了,繞著樹轉(zhuǎn)了幾圈,開口說:“喂,你們這倆小子抽什么瘋呢?”
“您沒看見?我們這是在搞紅海洋呢!”我說。
“自古以來,哪有樹皮刷油漆的?”
“您那是老皇歷啦,不知道這是‘文化大革命’嗎?”傻二回答。“‘文化大革命’就是要破舊立新,甭說在樹干上刷油漆了,哪天還可能刷到樹葉上呢!”
“真是一幫瘋子,”大爺?shù)哪X袋搖得像撥浪鼓,嘴里叨叨咕咕。“好好地活著不成,非得發(fā)神經(jīng)搞這些。”
傻二樂得直喘,“這回好了,您看見沒有,誰要是貼標語就得爬樹了!”
文化用品商店有賣毛主席像和毛主席語錄的,一毛錢一張。當然,那時不能說買,要說請一張毛主席像,或請一條毛主席語錄,就像過年時請門神灶王爺一樣。自然了,不給錢是請不出來的,在錢的問題上誰也不傻。所以當售貨員收了錢,傻二就恭恭敬敬地用雙手接過來這些語錄,捧著“請”回了家。
一番打扮,傻二家煥然一新。鄰居們都來參觀,紛紛仿效,到居委會領(lǐng)油漆刷門窗,只是顏色都是紅的黃的,不過照東屋大爺?shù)脑,不管什么顏色,油過了,門窗就不容易爛了。
王志香也來到傻二家,里里外外仔細看了一番,看著那些毛主席語錄,眨巴眨巴眼睛,沒說話。
“丫他媽敢說話,我這還等著她呢,你他媽那點標語比毛主席的話都重要嗎?”傻二得意地對我說。
也就是半個多月吧,也可能還沒有,也可能還長點兒,上面又來了指示,說紅海洋是個什么大陰謀,是為了讓革命群眾找不到地方貼大字報,破壞“文化大革命”,北京市還揪出了一個什么大人物,說就是他搞的。
傻二跟我說他早就知道是個大陰謀,要不他干嗎立馬就行動起來?
接著,他又顛巴顛巴地找到街道居委會,表現(xiàn)得特沉痛說他的思想覺悟太低,又受騙了,今后一定要認真刻苦地學(xué)習(xí)毛主席著作,徹底改造世界觀。您再給點兒油漆把這紅漆蓋住吧!您看大街上的紅海洋都刮掉了,我總不能把門窗都燒了吧,再說了,這房還是房管局的,咱們還得節(jié)約鬧革命是不是?再怎么說,您可不能給黑顏色的,那玩意兒不好看,還代表資本主義,紅色才是無產(chǎn)階級的顏色,他這一直琢磨著怎么能把頭發(fā)染成紅色的呢!說起來,頭發(fā)還好辦,黑眉毛也能刮掉,畫成紅眉毛,跟那什么綠林赤眉一樣,就是黑眼珠子可真不好辦。傻二哀求著,還起勁地揉眼睛,把眼睛弄的通紅。居委會管油漆的老太太不忍心,顛著兩只小腳,跑到倉庫拿給他兩罐清漆,還囑咐說省著點兒用。傻二回到家,用清漆把家具油了一遍,最后還剩了一些,他又把我們那個逮貓的箱子油了一遍。他一邊油貓箱子,一邊跟我說這幫丫挺的真能折騰,其實他們就是精神病,不是什么革命反革命的問題,應(yīng)該關(guān)在精神病院里。不過,真盼著他們多折騰幾回,因為傻二家該刷墻圍子了,這回綠顏色就成,天藍的也將就了,最不濟米黃色的也湊合了。
傻二媽媽本來身體就不好,挨了打以后,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天慢慢變冷了,她還要每天起早掃街,很快就病倒了。王志香領(lǐng)著一幫居委會的老娘們兒來了幾次催他媽媽去掃街,后來看她連咳帶喘的,怕被什么病傳染上,也就不來了。傻二也顧不上去學(xué)校了,每天在家做飯,熬藥,偶爾來我家一趟總是帶著一身的中藥味,坐不了多久就走。就這樣,傻二媽媽挺了兩個月終于挺不住,去世了。
冬天來了,天越來越冷了,北風(fēng)一陣陣地刮著,掠過屋頂,發(fā)出呼呼的聲音。
“有一陣子不見二子了,”有一天我爸爸說。“沒出什么事吧?”
“沒有,我昨天還上他家去了,”我說。“他挺好的,只是不怎么出門了,老在那兒琢磨什么,好像有什么心事兒。”
我爸要我多勸勸他,千萬別鉆牛角尖,說人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一天早晨,傻二突然來到我家,這是他媽媽去世后他第一次到我家來,盡管我們還是每天見面,只是我到他家去,他幾乎不出門。
“呵,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有點兒奇怪。“你今天怎么出門了?”
“我有事找你,”傻二低聲說。“你爸不在家吧?“
“他上班去了。”
“我和你說個事,今天晚上陪我出去一趟,行嗎?”傻二特嚴肅地說。
“去哪兒?”
“我要去報仇,”傻二恨恨地說。“找王志香報仇。“
“怎么報?”
“我要砸她們家的玻璃,”傻二頓了一下,緩緩地說。“天氣預(yù)報說今晚有大風(fēng)。”
“什么時候?”
“半夜。去不去?你甭管別的,就是幫我看看人,我去砸!”
“你跟你爸說了嗎?”我問他。
“哪能告訴他呀!我就說我今天晚上到你家來,晚了就不回去了。”
“行!沒問題,我跟你去干!”我連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下來。
傻二眼睛里眨巴眨巴的,好像泛著淚花,他抱住我,“哥們兒,夠義氣!”
半夜了,風(fēng)挺大,刮得窗戶紙嘩啦啦地直響。有十二點了吧?房上有貓叫的聲音,這是傻二學(xué)的。我悄悄從被窩里爬出來,我就沒脫衣服,穿上鞋,戴上手套和棉帽子,輕輕拉開門插銷,我得小心點兒,我爸是練武的,警覺得很,他要是知道了,我們就干不成了。
我沒出院子,順著我白天擺放好的梯子上了房,傻二正縮在背陰地兒,頭上頂著個老頭帽,戴著一雙分指的絨布手套。
“走!”他輕輕說。
我跟著他,從房脊爬過整個院子,順著一根電線桿子溜下來,走到街上。
街上沒有人,只有風(fēng)貼著地面尖嘯著吹過胡同。
我們走到四十一號院外的一根電線桿旁,傻二停下來,前后左右看了看。
“就這兒了。”他說。
我們隱在黑影里聽著看著。除了風(fēng)聲,沒有人。這樣的大風(fēng)天是沒人出來遛大街的。
“你一會兒藏到那邊的門洞里等我,”傻二指一指四十二號院的門洞。“那兒黑,沒人能看見你。我干完事就從這兒下來。我先學(xué)貓叫,沒有人的話,你也學(xué)一聲。有人你就別吭聲,我在房上趴著等沒人時再下來。”
“沒問題,你有家伙嗎?用什么砸呀?”
“放心吧,今晚夠他們吃的。”傻二拍拍口袋,那里鼓鼓囊囊的。
傻二順著電線桿子爬了上去,身子在房上一閃不見了。
我袖著手,縮在門洞里,不知等了多久,突然聽到四十五號院那邊吵吵嚷嚷起來,那就是王志香住的院子。我一下子站起來,貼著門洞的陰影聽著,心砰砰地跳,又想伸頭,又不敢伸頭,真想把那個昏黃的路燈燈泡給砸了。這時房頂上傳來喵喵的聲音,街上沒有人,我也喵了一聲,從門洞里跑了出來。
“快!”傻二從電線桿子上溜下來。
我們?nèi)鐾染团,這時聽到四十五號院那邊嚷嚷得更兇了,好像有人從院子出來上了街往這邊來了。
快跑到我家時,一個人從黑影里躥出來,一手一個把我和傻二抓住了。那手勁兒真大,我和傻二都動彈不得了。
“爸!”我叫了一聲。
“別說話,快回家!”我爸低聲說。“走路輕點,別把鄰居吵醒!”
回到暖和的屋里,爸爸什么也沒問,只是催著我們快睡覺。傻二睡到我的床上,我和爸爸睡到里屋的大床上。燈熄了,我想告訴爸爸我們今晚出去干了什么,剛叫了一聲爸,爸爸按住我,暖暖的氣息吹進我的耳朵:“別說了,不管什么事兒,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一直不能入睡,只是閉著眼睛在腦子里放電影。大街上好像不少人在嚷嚷,我們院里的鄰居也有人起來,上了大街看動靜。快到天亮,我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爸爸已經(jīng)上班去了,傻二還縮在我的被窩里甜甜地睡著。我的傻哥們兒呀,這回應(yīng)該能睡踏實了吧!睡到中午傻二才醒過來,他揉揉眼睛爬起來,看我坐在桌子那看書,就問:“沒事吧?”
“還不知道,”我說。“一會兒咱們出去看看。”
我熱了點兒剩飯,端上來對傻二說,“我家的飯可沒你家的香!”
“餓了什么都好吃,”傻二大口吃著,這些天來第一次露出笑模樣。“真解氣,我把他們家玻璃全砸了!這大冷天他們非凍個半死不可!”
王志香一家都凍病了,她家的四扇玻璃窗全釘上了塑料布,風(fēng)一吹就嘩啦嘩啦響。院子里聚了不少人,有同院的鄰居,也有街坊,還有幾個拎著火通條的老娘兒們,沒人吭聲,大家臉上都沒有表情,不知是喜是怒,也許是怕被牽連進去而喜怒不敢形于色。派出所的警察也來了,發(fā)現(xiàn)了幾塊拳頭大小扁圓的鵝卵石,說是沒有指紋,看來是犯罪老手干的。
一個警察指著房頂說罪犯是從房頂上實施犯罪的。
“就是這樣。”警察站到西房的門前揚起右手比畫著。
院里的人都點頭稱是,還是警察有經(jīng)驗,這么快就得出了結(jié)論。原來還懷疑是同院的鄰居們干的呢,這回鄰居們松了一口氣,懷疑的范圍一擴大就好辦了。
我和傻二都笑了。傻二是左撇子,趴在東房上砸北房的窗戶才合理。
“還是人家警察厲害,一下子就看出壞蛋犯罪的路子,這下他們就跑不了啦!”傻二伸出右手,翹起大拇指對院子里的人說。
從王志香家院里出來,傻二特高興。
“那是,我是戴著手套撿的石頭,戴著手套扔的石頭,他哪兒找指紋去呀?我可是初犯,不是老手啊!哪天我要是折進去了,你可得給我做證。”他對我說。
“沒問題,要是問起來,我就說是我干的,我是右撇子,你放的哨。”我笑著說。
事件定性為階級報復(fù),街道開了幾次會,要發(fā)動群眾深挖細找犯罪分子,又在街道的牛鬼蛇神里查了一通,只是那些人的年歲大了點兒,腿腳不利索,上房爬樹不太可能。傻二媽媽去了天國,他們沒那么大本事到那里去調(diào)查,也就算了。
然后,一切都平靜了。革委會主任王志香手里的火通條也消失了,見人說話也有了幾絲笑模樣,大概她明白了,階級斗爭真是你死我活,她的檔次低了點兒,沒有資格配保鏢,還是小心點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