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長天淡淡點了點頭,便又望向空蕩蕩的城門外。云珂曉得他是不會管自己了,這才松口氣,沖顧斐然擠眉弄眼地道謝。顧斐然揉了揉她的頭發(fā),亦淡淡望向了遠方。其實他心中甚是明白,或許對他來說,慕容熵凱旋時,也是他應該放下一切的日子了。
等待的日子總是漫長而煎熬,云珂看著那城門外,聽著鼎沸的人聲,恨不得直接沖出城去一路奔向大軍。好不容易按捺著性子等了約有半個時辰,才聽聞有陣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只是聽起來數(shù)量雖多,速度卻不快。但也難怪,累了這么久,進城的時候自然要慢慢地接受全城的恭賀。
云珂踮起腳,努力向外望著,遠遠的,她終于看到了打頭的士兵和舉著的大旗,卻頓時立如石柱。靖國的大旗是紅底黑字,而那旗……卻是白底黑字。
那冬雪一樣的白,那沉墨一般的黑,映入眼簾,一下子奪走了云珂所有的呼吸和思緒。尖叫和害怕在她的胸口來回盤旋,居高不下,她生生地聞到一股縹緲而來的血腥味道,卻不是從她自己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而是從那面白底黑字的大旗上呼嘯而來的。
此時此刻,她比誰都清楚那意味著什么。那是喪旗,代表……代表軍中將領戰(zhàn)死沙場。
腿一軟,她險些摔倒,幸虧有顧斐然即時攙住。顧斐然皺皺眉,向外仔細地望了望,臉也瞬間煞白了。而城內的官員和百姓們,在看著大旗越來越清晰時,亦慢慢沉默下來,一時間,整個南城門附近只能聽見緩緩的馬蹄聲與百姓們難以置信的幾聲低泣。
可是云珂卻一點也哭不出來,悲極此刻,她這才知道原來一個人傷心欲絕是沒有眼淚的,因為連哭都沒有力氣了。她腦中閃過了一幅幅與慕容熵在一起的畫面,閃過他們坐在皇城頂端時,慕容熵意氣風發(fā)地說他將來要將滿朝奸臣肅清;閃過他們相擁在山洞里,慕容熵說要娶她為妃;閃過他們回城后直到慕容熵出征,她都沒能有機會親口對他說一句你要平安歸來。而現(xiàn)在,也來不及了。
大軍越來越近,一副棺木在眾位將士的擁護下緩慢移進城來。
云珂怔怔地望著那棺木,幾乎想轉身就跑,然而此刻卻聽見了顧斐然一聲小小的驚呼:“四爺沒事!”她渾身一顫,猛地抬頭看,那遙遙騎在馬上跟隨在棺木之后的人不是慕容熵又是何人?
忍到極致的眼淚此刻才嘩嘩落下來,從極悲到失而復得的狂喜,讓她徹底失去了理智。云珂甩開了顧斐然的手,不管不顧地沖到了慕容熵馬前,抬頭看著他大聲啜泣。好險,差一點,就差那么一點點,他們就要天人永隔。
慕容熵亦停下馬,微微皺眉看著云珂,眼里盡是痛惜。良久,他才微微扯了扯嘴角,示意云珂回到人群中去,自個兒騎著馬往前踱了幾步,沉重道:“靖國大將軍聿子蒙,一生為國,忠肝義膽。為了靖國的勝利,聿將軍……以身殉國了。”
人群中立時炸開,哭喊聲成片成片地傳來。
宣德四年,夏國大舉南侵,是聿將軍領兵三萬在白龍口伏兵七日,創(chuàng)造了以少勝多的輝煌戰(zhàn)績;宣德九年,夏國攻下靖國邊陲重鎮(zhèn)南都,是聿將軍領兵出征,用了整整兩年的時候才將南都重新奪回,卻未曾來得及見到難產(chǎn)的妻子最后一面;宣德十六年,夏國偷襲嘉祁關,是聿將軍出奇制勝,率先截斷了敵方的糧草,卻被一箭穿肩而過,險些喪命……這樣的事例,幾乎不勝枚舉。
如果沒有聿子蒙,不會有靖國如此繁華盛世之象,不會有老百姓安居樂業(yè)的生活。云珂知道,在百姓心里,他們對聿子蒙的崇敬甚至已經(jīng)超越了對皇上的敬畏。
只是她還擔心聿將軍的獨女聿蓉,她與聿蓉從小一塊兒長大,情同姐妹。聿蓉母親早逝,自小就是跟在聿將軍身邊長大,如今卻忽然連父親也要失去,不知她能否承受。云珂想著這些心又緊緊地揪了起來,眼淚也隨著眾人一塊兒落了下來。
也不知是誰率先跪下,幾乎是頃刻之間,城門道路兩旁的群眾跪成了一片。只聽其中一人高聲道:“就讓靖國城內所有的百姓,為聿將軍送行!”
“為聿將軍送行!”所有人齊聲重復著這句話,肅穆,莊嚴。
云珂默默退回顧斐然身邊,看到冷長天一臉悲痛,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其他官員也隨之跪下,肅然望著不遠處聿子蒙的棺木。
慕容熵面色凝重,策馬讓到一旁,揮了揮手繼續(xù)護送棺木進城。許是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他的臉上褪去了更多少年時的青蔥,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磨煉過后的氣魄。
此時,從人群另一頭又傳來了一陣急速的馬蹄聲,云珂循聲望去,只見那是太子慕容爍一手高舉圣旨一手策馬而來。她的心往下一沉,總覺得有些莫名的緊張。
慕容熵瞇了瞇眼,揮手停止了大軍的前進,率先從馬上下來迎接慕容爍。
慕容爍很快就到了跟前,他翻身下馬,掃了眼慕容熵便舉起圣旨道:“諸將聽令,圣旨到!”
慕容熵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他順從地跪下接旨。云珂在心里啐了慕容爍一口,便也低頭聽旨。
只聽慕容爍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聿子蒙大將軍一生為國,忠義可嘉,今追封其為一等公,爵位世襲。”頓了頓,他又道,“四皇子慕容熵督軍不力,即刻回宮,不得有誤!欽此。”
云珂蹙蹙眉,若不是顧斐然拽了一把差點當下就忍不住站起來。可她四哥哥是犯了什么罪,聿將軍戰(zhàn)死沙場又非他的錯,他在前線殊死拼搏,回來之后非但無賞反而要罰這是什么理?
立刻抬眼去看慕容熵,見他卻一臉平靜,叩首謝恩,仿佛早已料到了這個結果。
慕容爍將圣旨交到他手里,嘴角揚起一絲看好戲的意味:“四弟,委屈你了,這就跟我走一趟吧。”
慕容熵看了看他未作回答,只是回頭淡淡吩咐他的近侍護送聿將軍的遺體回大將軍府,便翻身上馬,跟著慕容爍就往皇宮的方向馳去。
眾人亦都站了起來,云珂跺了跺腳,恨恨道:“慕容爍這個真小人偽君子,恨不得四哥哥早點落馬。”
聲音雖刻意壓低了幾乎無人聽見,一旁的冷長天還是別有深意地掃了她一眼。顧斐然忙拉了拉她的袖子,打哈哈道:“走,我們也跟著去將軍府,別鬧了。”
云珂不樂意地撇撇嘴,隨著他向前走,腦中卻回想起方才皇上的追封,覺得有些可笑。聿將軍戎馬一生,莫說沒有兄弟,膝下也只有唯一一個女兒聿蓉。如今追封他為一等公,爵位世襲,怎么,難道要聿蓉來世襲,來做個女爵爺?這些死后的虛名又有何意義。
一路皆是為聿將軍送行的人群,所以走得頗慢,約有一個時辰方行至大將軍府門口。百姓們都停在了三丈之外不得向前,士兵們也在那兒停下,只有抬棺的將士依然緩緩前行,后頭跟著冷長天等人,還有云珂與顧斐然。
聿蓉大概之前已經(jīng)知道爹爹過世的消息,眾人到的時候,她正跪在門口相迎,腰桿挺得筆直,臉上亦見不到一滴淚。云珂曉得她心里定然難受極了,但她那倔強的性子到此時還是硬撐著。
抬棺的在聿蓉跟前停下,聿蓉神色堅毅,當街對棺叩了九個響頭,再站起來時額頭已然紅腫。
冷長天穿至前方,按了按聿蓉的肩,示意他人將棺木抬進去。
“你爹是為國而亡,整個大靖國都會永遠記得他。節(jié)哀順變。”
“多謝。”聿蓉望著慢慢移入府內的棺木,做了個請的手勢,“冷將軍多年來一向與家父交好,請進去為家父上一炷清香吧。”
冷長天點了點頭,嘆口氣往里走。聿蓉又轉身對眾人高聲道:“如蒙各位不棄,皆可入內憑吊先考,小女先行入內。”
雖然她極力掩飾,可云珂還是能看出她整個人都在不住地微微顫抖。二人亦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交情,一時之間她心里也不好受,便拉著顧斐然很快走了進去。
靈堂是臨時布置得確實有些簡單,但卻肅穆。云珂在聿子蒙的靈前磕了三個頭,站起來走到聿蓉身邊。“蓉姐姐……”一個名字喚出了口,她才發(fā)現(xiàn)全然不知自己接下來要說什么。任何安慰的話語此刻都太蒼白無力,那些什么大義凜然的道理她相信聿蓉比她都明白,但明白是一回事,要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見云珂微微張了嘴,卻是啞口無言,聿蓉反倒上前一步握了握她的手,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勉強的笑容:“我沒事,我很好。我爹戰(zhàn)死沙場,忠于君,忠于國,我很為他自豪。”
“可是如果心里頭難受,不要都憋著,哭一哭鬧一鬧會好受一點。”云珂眉心微蹙,在聿蓉的眼中看到了堅強和那抹稍縱即逝的無助。
“我真的沒事。”聿蓉別過頭去,“對不起,今日府中事多,你先回去吧。”
云珂明白她為什么會這樣,現(xiàn)在這個時候愈是親厚的人待在她身邊,她將愈加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聿夫人早已過世,此時此刻整個大將軍府都要靠她一個人撐著,她怎么能讓自己有軟弱的機會。
點點頭正準備離開,云珂便瞧見蕭離走了過來。他比出征前黑瘦了些,但也更硬朗更有氣魄了,只是他的眉頭緊蹙,眼中皆是苦澀。云珂輕輕嘆了口氣,只覺得心里悶得慌。蕭離與聿蓉青梅竹馬,幾乎就要論及婚嫁,她知道原本蕭離是打算等這次聿將軍出征回來就上門求親的,可如今,卻天人永隔。
“是我的錯,大將軍是我害死的。”蕭離走過來,一臉沉痛。
云珂猛然一震,忙推了他一把:“胡說什么!”
聿蓉卻只掃了他一眼,默不做聲,不知在想什么。蕭離閉上眼皺了皺眉,神色間確實是愧疚之情。
“出征時,我一直跟隨在大將軍左右,是他的副將。”
“那又如何?”聿蓉終于看向他,目光分毫不離,“刀劍不長眼,難道你在我爹身邊就可以要它們砍向你而不是他了嗎?不要對我說抱歉,我不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