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歌出來的時候,在場所有人無不眼前一亮。
沒人見過這樣的晚歌。她穿了一身粉色舞衣,領口、袖口繡著錦簇的梅花,異常逼真,仿佛剛剛才在凌寒雪天綻放,同色長綢繞過后背纏在手臂上,說不出的動人。然而更讓人驚嘆的是她雙手手腕上的藍色點翠飾物,玲瓏精致,隨著她走路的步子,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響。由下及上,她的耳墜以及發(fā)釵也同樣是藍色點翠,這樣精細的手藝,在整個鄴國恐怕找不出第二套。
如果有人曾見過十七年前京城第一舞姬綺夢跳舞,應該不難發(fā)現(xiàn),晚歌這身舞衣還有首飾其實都是綺夢的。
琴聲如涓涓細流,靜靜流淌而出。剎那間,晚歌縱身一躍,雙手甩開的同時,長綢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度。她腰肢柔軟,整個人仿佛與長綢融合在一起,靈活地轉(zhuǎn)動。
琴聲時而快,時而慢,晚歌隨著琴聲起舞,時而跳躍,時而回旋,舞姿曼妙卻快得晃人的眼,快得好似那一朵朵梅花幾欲從她身上落下。
如果說先前水綠的舞打動了所有人,那么晚歌的舞絕對把所有人都征服了。就連原本要看好戲的水綠也怔在原地,瞪大了雙眼,她怎么也不敢相信這高抬上跳舞的人是晚歌。她反復感嘆的只有一句話:果然是京城第一舞姬的女兒!
水綠心里很不是滋味,偏偏她身邊的簡寧楓好死不死還夸了出來:“沈晚歌?她真的是沈晚歌?為什么從來沒有人告訴我,我的未婚妻居然可以美成這樣——沈昱,你妹妹還真是深藏不露啊。”說著,他一拍沈昱的肩膀。
沈昱笑笑,繼續(xù)抬頭看高臺上的晚歌。他明明沒有皺眉,可眉間像是有一團化不開的霧氣。疑問浮上心頭,他在人群中掃了一眼——原來如此。
那一刻,沈昱茅塞頓開,嘴角的笑不知不覺飛上眉梢。這一情緒恰好落在滿肚子不甘的水綠眼中,水綠輕哼一聲:“沈公子,令妹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這句話如同寒冰落在地上,濺起一地冰屑。
“好!”喝彩聲在這個時候猛然高漲。
晚歌又是一個回旋,長綢飛舞,甚至能聞到那上面的清香。等到最后一個回旋完畢,她又是一躍,而后穩(wěn)穩(wěn)落在高臺中心,向眾人欠了欠身。
“好!太美了!”
“今日看晚歌小姐一舞,此生足矣!”
晚歌輕輕一笑,她不再多說什么,匆匆下了高臺。等她的腳尖觸及地面,人群中又起了騷動,不過這次的騷動跟她卻沒有任何關系。
“咦,什么聲音?”有人說。
馬上有女子高聲尖叫:“是蜜蜂,是蜜蜂!大家快跑……”
眾人驚叫著散開了。女子的聲音格外尖銳,一邊叫一邊四處逃竄,場面混亂之際。然而過了沒多久他們就恢復了冷靜,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蜜蜂并沒有追來,所有蜜蜂自始至終都只朝著一個人而去——水綠。
看到水綠的狼狽樣,雅蓉哭著大叫:“小姐,小姐快跳水里去!”
晚歌靜靜地看著這一切,有種陰謀得逞后的快感。早在換衣服的時候,她就把事先準備好的香粉灑在了長綢上,隨著她跳舞的動作,長綢翻飛,香粉慢慢飄到空中,坐在離高臺最近的水綠身上自然會沾到。
“伊人如故兌四分蕓禾散……果然名不虛傳。”她轉(zhuǎn)身,眼中浮現(xiàn)出靜謐的微笑。
沒人會想到,身為晚歌的她,其實隱藏著另外一張臉;也沒人發(fā)現(xiàn),寧若和晚歌一起去換衣服,回來的只有“晚歌”一人;更沒人察覺,睿王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然離去。
三夫人既然已經(jīng)決心將晚歌嫁給簡寧楓,那么她讓晚歌來凌宵園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想讓晚歌替自己爭回顏面。前半生她不過個卑微的舞姬,看盡了世間冷暖。好不容易咸魚翻身成了侯府的三夫人,卻沒能懷上兒子。如今晚歌已經(jīng)長大成人,她要揚眉吐氣,也只能指望這個女兒了。
這一舞,不僅成功蓋過水綠的風頭,還順帶教訓了水綠。能幫晚歌做的,寧若都做到了。她低頭摩挲著袖子上的梅花。不愧是京城第一舞姬的舞衣,確實奢華至極。
晚歌將這身衣服交到寧若手上的時候說過,這是她娘最寶貴的東西。十六年前,明月坊花魁綺夢一舞動京城,她身上穿的就是這身“寒梅傲雪”舞衣。明月坊的老鴇為了制造聲勢,在綺夢身上花了大價錢,僅僅這一身舞衣就耗費了三十幾個工人和繡女一年的心血。
綺夢嫁給沈霆之后,“寒梅傲雪”舞衣一直被老鴇收在明月坊中。直到沈霆得勢封侯,綺夢才用千金將衣服買了回來,不過往后的日子里她卻再也沒有穿過。
寧若不是愛舞之人,可她似乎能明白三夫人的心情。三夫人愛跳舞,所以她才把舞衣當寶貝一樣收藏。同時她又痛恨著這段過往,頭牌花魁,第一舞姬,這些都是極其響亮的稱號,卻也是極其不光彩的稱號。對于出身名門的千金小姐們來說,跳舞和琴棋書畫一樣,是一種體現(xiàn)涵養(yǎng)的方式?墒菍τ谒齻,舞跳得再好,始終只是為了賣笑討好他人,是為了生存。
身為名門千金,彈琴也好,跳舞也罷,寧若自然是從小就要求著學的。自從到了侯府,她再沒跳過舞了。剛才這支舞名叫“飛天”,是當初姐姐教她的,她只學到了姐姐的七分神韻?墒强幢娙说姆磻瑢幦綦y以想象,如果由姐姐來跳這支舞,那會是怎樣的一種場面。那么美麗的姐姐,那么優(yōu)秀的姐姐,怎么可能會被水綠給比下去!
此時此刻,水綠正被一群蜜蜂追著到處跑,她身上被蜇了許多包,可那群蜜蜂一點要放過她的意思都沒有,依舊鋪天蓋地朝她飛去。她已經(jīng)完全亂了陣腳,根本沒聽到雅蓉的話。直到有人跑到她身邊,拉著她的手一起跳進湖中。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頓時,喧鬧聲停止了。
正準備離開的寧若察覺到不對,轉(zhuǎn)身一看。她一跺腳,咬牙切齒。
沈昱這個傻子,他居然為了救水綠跳下湖!
“公子,你在哪兒?你能聽到我說話嗎?”書墨蹲在湖邊大叫。
那群蜜蜂在湖面上徘徊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失去了攻擊的目標,也就漸漸散去了。
好久,沈昱和水綠才鉆出水面,帶起一陣翻騰的水花,同時還有旁人的關注。書墨也雅蓉發(fā)現(xiàn)他們沒事,心總算回到了原處。
夜離第一時間把二人拉了上來,他低頭跪在沈昱面前:“請公子責罰,是夜離失職了。”
“可不是嗎,你怎么能讓公子親自救人!”書墨在一旁火上加油,被沈昱眼神一掃,連忙噤聲。
沈昱搖搖頭:“不礙事,我們回去吧。”
“沒事吧阿綠,奇了怪了,這蜜蜂怎么盡圍著你一個人轉(zhuǎn)?”簡寧楓趕緊上前扶水綠。
水綠瞪他:“哼!”
待沈昱和水綠離開,眾人也漸漸散去,一場鬧劇終于結(jié)束。
寧若想,演戲也要演全套,她怎么著也得以晚歌的身份走出這凌宵園。不然沈昱這么聰明的人,難免會看出破綻,何況他身邊還有一個狐貍般狡猾的簡寧楓。晚歌和睿王的事,斷然不能被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發(fā)現(xiàn)。
然而寧若沒有料到,她終究還是低估了沈昱。她也終于明白簡寧楓所說的那句話:天下第一聰明人不是白叫的。
當她施施然走進里屋準備換衣服,沈昱碰巧從她身邊走過,渾身濕透,頭發(fā)還往下滴著水珠,可這絲毫不影響他高潔的形象。
寧若愣了愣,一時沒想好要說什么,沈昱卻先一步開口,他說:“適可而止吧。”語氣極為平淡,好似一句不起眼的家常話。可是——
那一瞬間,寧若的心沉到了谷底。
沈昱從從容容離開,像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一樣。他不會不知道,他一句不清不楚的話在寧若心中掀起了什么樣的軒然大波。
適可而止?他必然猜到水綠被蜜蜂蜇是她搗的鬼了。那么,他知不知道她其實不是晚歌?
寧若站在原地遲遲沒有邁步。不是她不想走,而是她覺得自己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她終于徹底明白,為什么晚歌會說沈昱是一個令人無法捉摸的人。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許當你還在為心里那點小計謀沾沾自喜的時候,他早已把你下一步的舉動都看透。
從小到大,她幾乎沒有怕過任何人,但是沈昱出現(xiàn)以后,一切都變了。她看不透自己對沈昱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態(tài)度,有一點害怕,有一點排斥,但又忍不住被他吸引。
“或許,是因為堂哥的那個決定吧。”她這樣對自己說。
“你說什么?我二哥還親自去救那小賤人?”聽寧若描述完當時的情形,晚歌氣得把滿桌子的東西全推到了地上,“他是不是腦子壞了,居然不顧一切去救水綠?簡寧楓不是在嗎,人家簡寧楓都沒動手,他至于嗎他!”
“別生氣啦。你也知道,公子他對誰都好,并不單單只對水綠特殊對待。”寧若安慰她。
晚歌是個急脾氣,火氣一上來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寧若暗自揣測,幸好她沒告訴晚歌,沈昱已經(jīng)識破她們的事,如果晚歌知道了,怕是會更煩躁吧?
“不行,我得去問問他,我總覺得他對水綠不一般。”晚歌撂下話就沖出門去。
寧若急了:“小姐你別沖動,小姐,小姐……沈晚歌你給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