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天?謝娣?
仿佛有只重型攪拌機在鐘意腦子里轟隆作響,一時間泥漿四濺,被埋葬在腦海深處的記憶被巨大的離心力甩了出來,像是泛著冷光的刀片,一刀一刀把鐘意剮得血肉模糊。
邂逅兩兄妹的那年,鐘意還很小,最多只有四歲。鐘琴很不能理解鐘意詭異的腦溝回路,不止一次地反駁她:“現(xiàn)代醫(yī)學研究表明,正常人是記不住五歲之前的事兒的——親愛的小妹,看不出來啊,你長了一張路人甲的臉,居然操著救世主的心。”每當這個時候,鐘意笑容甜蜜得讓人起膩:“瞎說什么呢?這叫姻緣天注定好吧?我就記住了怎么的,凡事都會有例外好不好?”
而她的例外,就是謝天。
鐘意記得那年冬天分外暖和,陽光透過枯萎的爬山虎,把老家的木地板一小格一小格地照亮,像是包裹著糖葫蘆的那層白霜,盈白透亮,膩膩的甜。身為鐘媽媽的王美鳳女士,天生是個愛熱鬧的,一見對面換了新鄰居,忙不迭地領著一雙水靈靈嫩汪汪的小姐妹去問好。
那是鐘意第一次見到謝天。
謝天那年七歲,穿著嶄新的黑色小褂子,雪白的襯衫領口打著紳士的紅領結,謝天俯下身碰了碰鐘意腦袋上亂晃的辮子,笑眼彎彎:“妹妹好。”
連聲音都那么好聽,比小區(qū)里整天一臉青紫,到處打架的男孩子不知強上多少倍。鐘意臉一紅,慌忙揪住鐘琴的胳膊,閃身躲到了姐姐后面。鐘琴扭頭鄙視地瞪著鐘意:“真丟人。他又不是格格巫,能吃了你呀?”
鐘意兩根藕節(jié)似的手指一對,腦袋一點一點地:“格格巫要是有這么好看就好了。”
王美鳳聞言撲哧一笑,連忙抱起小女兒,在她粉嘟嘟的臉上使勁捏了兩把,心里頓生花癡事業(yè)后繼有人的感慨。王美鳳舉著小女兒,沖未來的親家又湊近了點:“這是我家鐘意,那個是鐘琴。你別看鐘琴板著個臉,一天到晚沒完沒了的鬼點子——那還是咱們小乙乖多了,我一下班回來就給我又唱歌又跳舞的。”王美鳳戳戳鐘意的小胖臉,“來來來,快把那首《下班回到家》唱給李阿姨聽聽。”
謝天聞言揚起頭,笑意淺淺地盯著鐘意。鐘意的小臉簡直要紅透了,賣力地拉開嗓子:“媽媽媽媽……辛苦啦……媽媽媽媽……辛苦啦……快喝一杯茶……讓我親親你吧……讓我親親你吧……我的好媽媽……”
“喲,真乖!”長得同樣非常好看的李阿姨摸摸鐘意的發(fā)心,指著手拉著手的兩兄妹,“這是我家寶貝,謝天謝娣。”
“謝天謝地?!”王美鳳女士很沒風度地噴了。這名字也忒逗了吧?與此同時,王女士頗為自得地看了眼自己的女兒吧,眼里分明閃著一行大字:怎么樣,還是你們的媽媽我取名取得好聽吧?
鐘意摟住鐘媽媽的脖子,偷偷地覷了眼謝天。怎么辦,小哥哥好像不太高興啊。鐘意揪著辮子努力想了想,撲閃著大眼睛牢牢抓住李阿姨的袖子:“阿姨,你不要自卑,我媽媽也好不到哪里去。要不是我爸爸攔著,她還想給我們?nèi)∶戌姽茬娧肽兀?rdquo;
似乎從初見開始,自己就一直在不遺余力地討好謝天,F(xiàn)在回想起來,當初的一相情愿真是傻透了?刹皇菃?事到如今,鐘意還是覺得匪夷所思,自己居然有勇氣把生命力長長的十八年光陰,都死心塌地地消磨在同一個人身上,最后卻換來得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兩人分手后,鐘意的世界瞬間崩塌,一雙眼睛像兩口絕望的井,起先還能潺潺地流淚,到最后連哭泣的力氣都欠奉。
某天傍晚,鐘意心血來潮地攀上了主樓高高的平臺,她展開雙臂,寬大的袖子兜著風,晚風獵獵,鐘意整個人如同一只潔白的大鳥,振翅欲飛。如果沒有接到鐘琴的電話,她大概已經(jīng)跳下去了吧?
可惜沒有如果。
鐘意恍惚地接起手機,聽到電話彼端鐘琴萬分焦急的聲音:“小妹,不好了!老媽被叫去喝茶了!”
然后,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再然后,她又該死地撞見陰魂不散的江哲麟。
直至最后,她和江哲麟閃電結婚,她至今還記得那襲潔白柔軟的曳地婚紗,美麗,虛幻,就像一個長長的美夢。
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命運把她和謝天各自推到了萬劫不復的地步,現(xiàn)在卻替他們安排了這樣可笑的久別重逢。
美輪美奐的宮殿,古典造型的石柱林立如同叢林。眾人的吆喝聲,洗牌聲,大笑聲交織在一起,織成一張密密的網(wǎng),像只暗獸般張牙舞爪地向鐘意撲來,鐘意只覺得渾身發(fā)涼發(fā)冷,就算背后就是江哲麟溫暖妥帖的懷抱,依舊無濟于事。
鐘意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設想過她和謝天的重逢,她覺得最解氣的一種,就是在一個比謝天高比謝天帥比謝天有錢的男人的陪同下,對這位負心漢笑得面無表情又云淡風輕。
直到這樣一個絕好的機會擺在她面前,鐘意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理素質糟糕得令人發(fā)指,她現(xiàn)在唯一的念想就是扭頭就走,思念有多遠,她就滾多遠。
鐘意拽緊江哲麟的一只袖子:“江哲麟,我有點不舒服,我們先回去吧?”
相比江哲麟對她豐富多彩的稱謂,鐘意始終堅持三個字三個字地叫他,江哲麟、江哲麟,三個音節(jié)在唇齒間一磕,有種欲蓋彌彰的親昵感。
江哲麟眉頭微蹙,握住鐘意的手腕輕輕捏了一下:“這么涼?行吧,你和思妍以后有的是機會碰面。那就聽你的,先回去吧。”
“哎呀,哥哥嫂嫂感情可真好。某些同志啊,真是有了媳婦,忘了妹妹。”江思妍已經(jīng)乳燕投林般撲了過來,勾住江哲麟的另一只胳膊用力地搖了搖,“您說是吧,江哲麟江同志?”
“彼此彼此。”江哲麟的笑容濃淡相宜,有些無奈地看著自己那截衣袖,“別鬧了,沒看見你嫂子不舒服嗎?”
“嘁,就你心疼嫂子呀,我也心疼。”江思妍把頭一扭,朗聲叫道,“謝天你不是醫(yī)學院高材生嗎,快來替嫂子把把脈——嗬,嫂子,你這該不是傳說中的喜脈吧?!”
“別胡說。”江哲麟的掌風輕輕地劈在江思妍的脖子上,江思妍立刻夸張地苦著一張小臉。兩張相似的面龐同樣出色,抬起杠來默契十足,看樣子兄妹倆感情很好。
不過鐘意實在沒多少力氣欣賞手足情深的畫面,全副注意力都被牽引到謝天漸行漸近的腳步聲上。
相比鐘意驚弓之鳥的造型,謝天不知從容了多少倍,一雙眉目清清朗朗肅肅,藏青襯衫隨意又妥帖,笑容清俊柔和,與鐘意從回憶里摳出來的那個人別無二致。
江哲麟向來禮數(shù)周全,他牽著鐘意的手往前跨了一步:“謝天你小子行啊,原來把主意打到我妹妹身上了,怪不得滾回國這么久都不和我聯(lián)系。”
謝天的笑容一貫地人畜無害:“山不就我,我便就山。沒誠意聯(lián)系我的人,恐怕是江哲麟你吧?怎么,新婚燕爾,連嫡系學弟都忘了?”
謝天言畢,微微側過頭,薄薄的目光從鐘意頭頂削過,單是一眼就看得鐘意渾身寒涼,如墜冰窟。
鐘意只覺得胃部一陣抽痛,頭頂華美沉重的吊燈像是發(fā)著眩光,刺得她有種流淚的沖動。鐘意覺得這就是報應,誰讓她之前對江哲麟太不上心,直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他和謝天一樣是去哈佛鍍過金的海龜。憑著江哲麟一呼百應的號召力,要是和謝天沒有交集,才顯得比較匪夷所思。
盤亙在胸口整整三年的傷疤,在謝天程式化的笑容下,終于痛到了極致。承諾要娶她的人是謝天,無情拋棄她的人是謝天,而現(xiàn)在全身而退的那個人,還是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