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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好女孩走四方
  
  一個人經(jīng)歷中最大的遺憾之一,就是沒有獨自在陌生城市生活過。我就沒有。如果對整個世界的認識,只經(jīng)由媒體畫面和一次又一次的短途旅行拼湊而成,到老的時候回頭看,應(yīng)該是一件很掃興的事。
  缺失某種體驗的人,往往會夸大那種體驗的重要性。就像我總是相信,很多深刻的理解只能來自那些特定而極致的場景——比如背起行囊,伴隨汽笛聲在站臺前登機口處揮別過父母、摯友和戀人;在異鄉(xiāng)午夜刻骨地思念一個人或一種家鄉(xiāng)美味;撥通一次遙遠而沒有把握的電話;甚至最極致的,天涯羈旅中的絕望和潦倒。茫茫人海之中,在安全感和存在感的谷底,不知道自己往何方,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當然,這一切都是一個城市溫室長大者對遠方漂泊生活的幼稚想象。
  從幼兒園時期開始到今天,我身邊的親密同學、朋友、同事甚至戀愛對象就開始一個個漸次消失?傇谀骋惶,很突然地,他們就被父母安排或是經(jīng)由自己計劃離開中國,去往某一個陌生大陸。他們途經(jīng)我的生活又離開,就像客串演員,即使有的片斷格外精彩,終究只有一場或者幾場戲。我的朋友小曼演得最久,分離卻還是來臨。
  小曼無疑是我的人生電影里出鏡率最高的演員之一。從同一所小學、中學,又到同一所大學,然后居住在一個社區(qū),我們有無數(shù)的對手戲、內(nèi)心戲、哭戲和抒情戲,它們常常在同一個場景下發(fā)生,一幕幕地貫穿了整個少年和青春時代。
  我一直在北京生長,幻想過遠走,但從未實現(xiàn)。最后一次想要離開北京,已經(jīng)是二十八歲那年。我和小曼在那一年總是討論要不要走。
  如果為舒適自在,不要走的好。這里是家鄉(xiāng),對你的腸胃和你的族群來說,都是最熟稔最安全的地方。馬斯洛模型的基礎(chǔ)幾層都已輕易建立,溫飽與安全感唾手可得。如果你要尊嚴與自我實現(xiàn),那么起點也會高級一點兒,不用像在異鄉(xiāng)為生存發(fā)展上下求索,還要從頭來過。
  如果為切換人生,尤其是此地的人生已不堪過,走比較好。使人想離開的念頭最初總是一種想要徹底掙脫的沖動,轉(zhuǎn)一個身,人為抹殺掉舊的背景,適應(yīng)新的人群和秩序。打破一個舊我才能催生出新的,如果新生總要破繭流血,那就破繭流血,反正舊的已不眷戀。
  如果要等待世俗的都市奇跡,不要走的好。北京已經(jīng)是這國家的中心,我們又已經(jīng)生活在北京的中心,無論從哪個角度,如果還有夢想,用最純熟文化和語言作為敲門磚的話,這里都離一切可觸及的夢想最近。
  如果放眼整個人生的長度,走才是好。這“好”超越了狹隘的舒服自在,毅然告別井底蛙的生活,走到更遠,體驗更多。就像游牧民族追求新的牧場,探險者不能停止遠征,家鄉(xiāng)未必是根,國家也不止是根,也許整個地球就可以是根,我們都是地球人。
  在不停的討論中,我考了托福,考了GRE,遞出了申請,又去紐約和舊金山短途旅行,然后回到北京先遇到創(chuàng)業(yè)契機,再遇到葉先生。終究沒有遠行。
  而小曼在不停的討論中,在2010年拿到了金話筒獎,之后拿到美國學校的Offer,于2011年春天啟程。
  人們善意地以己度人,不理解小曼為何在得到金話筒獎之后,在三十歲到來之后竟然選擇離開,因為原來擁有的一切足夠讓她過上持續(xù)繁榮與穩(wěn)定的生活。又或者說這種離開明顯是對安全感的放棄,這種放棄之大之決絕,在通常的理解之外。
  從生存層面說,女性的安全感往往來自于三者的組合,分別是社會保障體系、家庭保障體系和自我保障體系。年輕時經(jīng)驗少、薪水低,社會層級剛起步,自我保障體系尚未建立,這很正常,是必經(jīng)之路;無奈又無解的是我們的大環(huán)境里的社會保障體系疲軟無力,沒法給誰以真正踏實的保障,這就導致了為什么無數(shù)的女性持續(xù)依賴好爸爸,沒有好爸爸的則只好急于找尋好配偶。
  向上追溯竟然是社會問題,該問題卻被分散到每個年輕姑娘的個體上,安全感需求被轉(zhuǎn)嫁,一切都被強求成物質(zhì)需求訴諸男性群體,于是造成了整個男性群體壓力很大,怨聲載道喟嘆人心不古。恨嫁的姑娘苦,有心無力的小伙兒也苦,卻都不知道苦的根源,即使知道了也無能為力。于是姑娘繼續(xù)撒網(wǎng),小伙兒玩命掙錢。
  還好還好,時光荏苒,總有一批姑娘率先成長起來了,比如三十歲時,拿了金話筒獎的小曼。雖然未曾有好配偶,但是用去八年時間,她為自己培養(yǎng)了自我保障體系。自我保障體系表層是一種穩(wěn)定,而內(nèi)核是一種自由,這自由可以讓她在安全感與新鮮感之中權(quán)衡,可以在權(quán)衡之后選擇擁抱未知和一切的可能性。小曼于是選擇了換一種全新生活。小曼說:“就一輩子,世界這么大,我得走走看看。”
  我欣然贊同。當具備了向死而生的精神,“我們××吧,趁活著”可以普適于一切想做未做的事,早晚都得死,一切都可貴。
  哪怕是青春年少不怕山水迢迢的心,哪怕是最后一團誰伴我闖蕩的浪漫主義情懷,在一場大的體驗與遇合面前,什么安全感體系都去見了鬼。亦舒說:“只管朝前走,碰到什么是什么。”退一萬步,對小曼來說,未來增加的是她在迎面而來的時空、地點的出席率。正如葉先生在2006年如果沒有下定決心離開墨爾本孤身來到北京,他就不會在之后某一天與我相遇。
  美國著名戲劇家奧尼爾有個《天邊外》的故事,真想走的人不會彷徨,真想留的人亦不會神傷。去與留哪有對錯,全看內(nèi)心所向,求仁得仁。
  2011年4月20日,小曼與我抱拳別過,轉(zhuǎn)身離去,全無傷感。自此,我第一本書中的滅絕組,紋身姑娘塔塔結(jié)婚生子,體制內(nèi)的小曼遠走美國,還真像故事。
  好女孩走四方,青山白水,后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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