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街上霓虹閃亮,一眼望不到頭。深秋的風(fēng)將天地交織在一起,光亮把風(fēng)云交匯的天空撕開一個口子,宛若一條閃亮的傷疤。
傳說今天的晚宴還有第二場,事務(wù)所的準合伙人尹子顏,深諳自己不是聚會動物,便推脫還有安排,匆忙出了會所。伸出手腕看表,冷風(fēng)鉆進西裝袖筒,筋骨一緊,仿佛被線提起的人偶,打了個寒戰(zhàn)。指針飛快,再不抓緊,也許會錯過最后一班地鐵。尹子顏快步向前,無心留意周遭。車流一路狂奔,由東向西,將徒步趕地鐵的人遠遠拋下。這個夜晚,仿佛整個世界都在躲避即將來臨的雨雪。有心的人定會覺得身處地球中心,卻備感繁華早已落盡,只剩無垠荒野。
距離建國門地鐵站還有一個路口,尹子顏停住了,等那個漫長的綠燈。街面上,除了明晃晃的街燈,便只有風(fēng)聲從黑洞洞的不遠處掃過。
“走得真快。”身后突然響起熟悉的聲音,溫?zé)岬墓䴕庥鄿赝A粼谝宇伒牟弊雍箢^,只是秒速,便留下一片冰涼。
“哪冒出來的?真夠嚇人的。”尹子顏一哆嗦,不由得拉緊了領(lǐng)子,瞪大眼睛,驚恐地回頭看著來人。
來人梳著清湯掛面頭,在風(fēng)里有些凌亂,巴掌臉血色不足,瞳孔大且幽深,睫毛纖長。一襲灰色大衣仿佛要觸到腳面,人瘦但精神。是實習(xí)生舒蘭,今晚聚會一言不發(fā)的姑娘,這是她的一貫風(fēng)格,人前容易緊張怯懦。舒蘭在尹子顏工作的事務(wù)所里,奔波于各個項目之間,為不同的臨時團隊當助理,平時負責(zé)幫忙打印、發(fā)傳真、倒咖啡之類的瑣碎事務(wù)。尹子顏留意過她,小姑娘也沒少跟著偷師學(xué)藝,機靈但從不抖機靈。這讓尹子顏很喜歡她,覺得像極了剛出校門的自己。那時的她也是這樣謹慎,甚至可以說是謙卑。究竟是什么機緣讓自己即將成為合伙人的,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是時間吧,在別人談戀愛的時候,她在工作,別人趕著結(jié)婚生子,她依然在工作。對于天生不是公主的女生來說,也許只有工作才是成為女王的最佳方式。而自己成為女王了,但心里難免涌起一種酸澀。因為她知道自己不過是等待一個人的承諾兌現(xiàn)罷了。
“心里有鬼才會怕呢。”舒蘭兩眼溜圓,抽動嘴角微微一笑,兩片薄薄的嘴唇凍住了一樣,并沒有位移。
“是,剛才溜號了。明天去泡溫泉,你去嗎?”尹子顏向耳后別了一下頭發(fā),余光向舒蘭身后掃了一眼,除了空洞的黑暗,只有刺眼的街燈。
“去啊,我得做好后勤,給大伙跑腿打雜。”舒蘭語氣里沒有半點不快,說完把脖子上的圍巾環(huán)繞著取下又繞在尹子顏脖子上,“我左轉(zhuǎn)就到了,你圍上吧,起大風(fēng)了。”
這動作極不尋常,除了閨蜜和戀人,還有什么人在這風(fēng)雨欲來的夜里如此體貼細心。平日里和舒蘭也只限于普通同事關(guān)系,尹子顏十分詫異,瞳孔嘴巴同步張大,可一陣溫?zé)崂p在尹子顏的脖子上,冷風(fēng)倏忽一起,讓她想拒絕的心又瞬間投降了,那就明天還給她吧,她想。還沒等她回過神,紅綠燈轉(zhuǎn)換,舒蘭喊了一句明天見,便快步轉(zhuǎn)彎走進了夜色里,灰色的大衣空空蕩蕩地飄在風(fēng)里,這姑娘太瘦了,尹子顏想。最近,跳出工作范疇,尹子顏總有些心不在焉,畢竟一年一度的聚會就要到了,她等的人會不會出現(xiàn)呢?多年凡事都抱持著懷疑的態(tài)度,這讓尹子顏對一切都保有警惕之心。
舒蘭的圍巾是土黃色的,棉麻質(zhì)地,柔軟又溫暖,路燈下隱秘的絲線忽明忽暗。
尹子顏快步走進建國門地鐵站,空蕩蕩的候車大廳里沒有幾個人,由西向東的地鐵進站,將人們統(tǒng)統(tǒng)接走了。這個天氣、這個時間,實在不適合晚歸。
尹子顏要去的方向,候車的只有她一個人。列車進站前,一道刺眼的白光從幽深的隧道射來,風(fēng)從隧道里橫貫而入,尹子顏幾乎瞇上了眼睛。車頭躍出隧道的瞬間,尹子顏還在頭腦短路地看著對面墻壁上的廣告,賣力宣傳新書的主持人面帶微笑、眼窩深邃仿佛掌控著一切。
就在尹子顏發(fā)呆的時刻,列車呼嘯而來。突然,她感到后背被狠狠地撞擊了一下,毫無防備的尹子顏身體朝前傾斜,尖厲的喊聲響徹候車大廳,然而連她自己也無法判斷,聲音是否出自她自己的喉嚨。驚懼中的人,五官都是放大扭曲的,尹子顏深切地感受著死亡來臨的氣息,鋼鐵澆筑的車頭閃著極光般刺眼的白色,毫無停下來的意思,直奔她的腦袋。
此刻的尹子顏只能集中精力努力閉上眼睛,也許一推一拉,只有兩秒鐘,只是一個停頓。她仿佛又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拽了回來。尹子顏癱坐在站臺上,列車彼時正節(jié)奏如一地從她面前駛來,每一節(jié)車廂里都是燈火通明的、人影寥寥,毫無生氣。她凝目定神,轉(zhuǎn)頭看,只見一個拾荒人的背影,穿著黑色的破舊薄棉襖,正飛奔著跑上通往2號線地鐵的換乘臺階。
奇怪的是站臺里并沒有維護治安的人來幫她,平日里頤指氣使的大媽大爺也都歇了。仰頭看監(jiān)視屏幕,從頭到尾都是黑的。難道這是蓄謀?
尹子顏的反應(yīng)很機警,她努力平復(fù)自己的心情,一咕嚕爬起來也跑向臺階。站臺上沒有別人,那拾荒人一定看到了什么,或者他就是那只黑手?蔀槭裁从职炎约豪貋,他想做什么?
尹子顏猛追,眼看著拾荒人在她前面狂奔,在通往2號線那蜿蜒曲折的通道里,兩個人的腳步聲彈撞在封閉的通道里,發(fā)出空空的回聲。然而,等尹子顏跑到2號線時,眼前的情景讓她傻眼了。2號線里空無一人,那個拾荒人,明明就在前面,此刻,這個大廳里卻空空蕩蕩。
鐵軌冰冷,隧道里黑洞洞的,沒有半點亮光。站臺里,兩面的廣告牌子內(nèi)的燈光并沒有熄滅。尹子顏孤零零地置身其中,感覺數(shù)十雙眼睛在注視著她,那些廣告牌子里的人,個個瞳孔幽深。那拾荒人究竟去了哪里?地鐵里的風(fēng)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巨大的鳴笛聲從遙遠又沉悶的地方而來,像是被浸在水里發(fā)出的聲音。一輛全程亮燈卻沒有乘客的空車轟鳴而過。
恐懼啄食著她,尹子顏拼命地跑出了地鐵出口。冷風(fēng)驟起,天空已經(jīng)下起密集的小雨。街邊賣麻辣燙的攤主也在快速地收拾東西,三輪車裝得滿滿的,攤主忙著用苫布遮擋住殘破的桌椅和爐灶。
“師傅,您看到一個拾荒人跑出來嗎?”
“鬼影也沒見一個。”
“建國門站有幾個出口?”
“三個出口啊。”
尹子顏遲疑著立在雨里,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像是一場夢。
“別愣著了姑娘,末班車也沒了,快打車走吧。”
“剛剛那是末班車?”
“可不,這是迷信的老話,說是建地鐵時跟這周邊的冤魂亡靈打好招呼了,最后一趟祭奠他們,每站鳴笛致敬。”說完,那人騎著三輪車走了,消失在寒夜里,只留下尹子顏和飄飄灑灑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