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轉(zhuǎn)到大四時的廣播節(jié)目。尹子顏頓感不妙——又要提那件事。她低頭喝西柚汁,咬著吸管攪起一層白色泡沫。
“那期節(jié)目的選題絕對是開了先河。不是夸口咱們這個團隊的頭腦風暴,就說洞察力吧,那絕對不是蓋的。”說話的是錢都,當時周六晚間欄目的編輯,“說實話那會兒大家的壓力還在可控范圍,有誰比咱們先想到關注大學生心理問題呀。咱們這些人也都算是野蠻生長起來的,哪像如今,學生跳樓跟玩兒摔柿餅子似的,嗖一個,嗖又一個,F(xiàn)在的年輕人太脆弱了,我是說這兒。”錢都邊說邊指著心臟的位置,他笑出一臉褶子,當年外號嫩蔥的文藝青年如今混跡在保險業(yè),曾經(jīng)身形挺拔的人,現(xiàn)在看上去肚子里像揣了一個西瓜,連脖子也粗了一圈。
“我說過很多遍了,一期節(jié)目的成功,選題很重要,可沒有真實案例支撐也是瞎胡鬧。”彭文飛一手舉著筷子,一邊夾著煙頭。他在一家IT公司上班,曾經(jīng)是精誠大學廣播臺的王牌記者,如今在公司綽號“彭胖”。
“當時我一個人去找采訪案例,一手拎著采訪器材,一手舉著個本子,在女生宿舍堵著人家問,同學,我是校廣播電臺的記者,請問你有心理問題要求助嗎?一連糟到七八個女生暴打。我容易嗎?”
坐在錢都旁邊的吳瓊聞言差點噎住,晃著酒杯指著彭文飛說:“這家伙每次說起那次采訪,暴打他的女生數(shù)量都在增加,我記著上回說的是五六個女生。”
“不能夠啊,誰能做證?”彭文飛一臉被揭穿的憨笑,夾了火鍋里一塊魚丸把嘴堵上了。
“切,我記得真真的。是吧,子顏?”吳瓊用胳膊頂了一下尹子顏。
被點到名,尹子顏不得不加入對話,“好像是吧。”聲音無精打采。
“哎,你不是都忘了吧?你可是節(jié)目的制作人哎。”吳瓊不滿地向后靠著椅背。
“子顏怎么會忘呢,影響了她職業(yè)道路的事情,怕是永遠都會記著吧?”當年的導播金菁菁若有所思地說。錢都本想拉回談話,但為時已晚。
尹子顏只能苦笑,話題果然轉(zhuǎn)到了她不愿意觸及的方向。
剛剛提到的是他們大學時代最后的一期節(jié)目。尹子顏他們團隊打造的大學生心理訪談轟動一時,連市團委都高度重視。那時寢室里,主樓前,聚堆聽節(jié)目的場景不算少見。
“其實如果不是那段錄音被調(diào)了包,子顏也不會被學校處分。畢業(yè)以后還是會繼續(xù)選擇廣播作為職業(yè)吧?”彭文飛抱著雙臂搖搖頭,嘆氣。
“是調(diào)包還是失誤,這么多年我都整不明白,怎么會把采訪對象的那段錄音不加修飾就播出去了呢?這種錯誤不該發(fā)生的啊。”錢都也不免悵然,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又去伸手夠酒瓶子。
“咱們頭天晚上的討論結(jié)果是把一個半小時的節(jié)目延長至兩小時。那天晚上咱們一塊給錄音做了處理,重新灌了母帶,大家都在的。后來,我也確實是把未經(jīng)處理的帶子鎖在抽屜里了。導播臺上的的確確擺著的是正確的那一盤。絕對沒錯,這路小箏可以做證,我倆最后走的。”金菁菁把半杯啤酒一飲而盡,臉色紅潤起來。
“誰做證也沒用。錯了就是錯了。采訪對象極有可能聽了那期節(jié)目才選擇從第六宿舍跳樓的,這就是后果。要不是臺長壓著沒把兩件事情聯(lián)系起來,子顏的處分肯定更慘。那就不是播錯了錄音帶那么簡單啦。”火鍋顏色正濃,吳瓊撈著沉入鍋底的一只基圍蝦說。
尹子顏默默地聽著,西柚汁喝到杯底泛起一股苦味。
在座都是精誠大學廣播電臺的周末欄目組成員,一群熱情的將整個大學生活都全情投入到廣播欄目中的伙伴。幾個人畢業(yè)后也是各奔東西,為生計奔波,只有每年難得的一次聚會還能聚聚。今年是第八次聚會,地點和往年一樣,在大學路上的一家火鍋店,日子是雷打不動的十二月第三個星期五。
“精誠大學的尹子顏,當年可是響當當?shù)娜宋锬,要不是那個致命的失誤,說不定現(xiàn)在正在市里的廣播電臺主持節(jié)目呢。”吳瓊已有了醉意,“我想不明白,其實那件事不能怪你,怎么你就那么執(zhí)意放棄自己愛的事業(yè)呢?”
“行了!”尹子顏皺起眉頭,扁起嘴,溫和地說,“適可而止吧,同樣的話要說多少年?也該忘了吧!都說了是個查無實據(jù)的失誤。”
“替你叫屈啊。要不是臺長幫你頂著,恐怕后果更慘。哎,嫩蔥,臺長怎么今年又沒來?”
“鐘弈本來說今年會到的,看來要見只能等明年嘍。上市公司的總裁沒那么好當。明年會來的。”錢都玩著手里的一只打火機,上下顛倒。
“是嗎?”尹子顏應道,心想:每年都是這樣說的,可畢業(yè)后這家伙再沒出現(xiàn)過。
“咱那播音,路小箏,夠執(zhí)著的,畢業(yè)了就追著鐘弈去了深圳,這又屁顛顛地跟著殺回來創(chuàng)業(yè),一晃八年了,這女生真不簡單啊。也怪了,這城市不大,兩人就這么回來啦,咱們從來也沒遇見過。”彭文飛也已經(jīng)醉了,口齒都不伶俐了。
“是啊,女生最好的八年都這么晃過去了,前一段我們還打過電話,小箏特別忙,她跟鐘弈的關系沒啥進展呢。”金菁菁若有所思壓低聲音,朝尹子顏撇了撇嘴,她拉過一只酒瓶想為自己斟酒,可惜瓶子是空的。
聚會十點鐘結(jié)束,前組員們依依道別。以前聚會結(jié)束還會去第二場、第三場,如今也沒人開口了。除了尹子顏,其他人都已經(jīng)成家,時間和金錢都不能自主。
錢都和尹子顏同路,一同走去地鐵站。
“這些家伙不嫌膩,每次聚會都提這點事。別往心里去呀。”錢都安慰尹子顏。
“放心,不會。”尹子顏默然笑笑。她明白,彭文飛、金菁菁、吳瓊都并非故意,只是那段往事的確輝煌,同時又伴著血腥。這也算是青春里的傳奇吧,對于已經(jīng)漸入中年和平淡生活的人來說,回憶青春,也只剩這么點味道在嘴里反復咂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