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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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兒媽清楚記得,那年她不過還是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大姑娘。有天,她按父母的吩咐,把自家那臺收音機給外公送了去,是用一個挺大的包袱包起來提著去的。
現(xiàn)在看來,那肯定是一件又大又笨又丑的玩意兒,可在當(dāng)時也并不是家家都能普及的一樣物件。外公見了高興得不得了,一個勁笑著,合不攏嘴,露出幾顆為數(shù)不多的老牙,他一邊聽著廣播,一邊撫摸著收音機的木頭殼子,說:“這玩意兒要是再看見說話的人,那可就更好了。”
“哈哈……”青春時的鳳兒媽當(dāng)場就樂開了花,“老爺,這東西要是能看見人的話,恐怕就該叫‘收影機’了。”
之后沒幾年,外公便去世了。再之后,果然就有了電視機。
好多年來,這件事情一直遺忘在鳳兒媽的心底。直到最近,偶爾有一天,這事突然又在鳳兒媽腦子里冒了出來,當(dāng)年她跟外公提到過的“收影機”不也正是現(xiàn)在的電視機嗎?一股懷念外公的心情接著油然而生。
于是,鳳兒媽就去買來一些彩紙,自己親自動手,用一個方便面的包裝箱子當(dāng)作基本架構(gòu),為外公裱糊一部形象逼真的、彩色的、高清晰度的平板電視機,而且還是名牌,“海信”的,上面的字是鳳兒媽專門找來一個老師寫上的。
晚上,鳳兒媽面朝外公墓地的方向燒香叩拜,把那部親手糊好的大彩電連同好多紙錢一塊燒掉。——歡快的紙錢灰紛紛飄起,鳳兒媽眼中的淚水也在滴滴落下。
短短不過個把月的工夫,一條寬闊平整的水泥大道出現(xiàn)在村子當(dāng)中,人們的臉上紛紛洋溢出不容掩飾的喜悅,老人孩子,就連鳳兒都忍不住在嶄新的路面上來了一段正步走。
劉大年心里也同樣高興,有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他把崔三爺跟另外幾個村民代表召集去一家飯店里,大家一塊慶祝慶祝。
端杯之前,崔三爺首先拿出一個小賬本,他說:“咱們這回修路總共花了將近三十七萬,比預(yù)期的要少得多,這當(dāng)然都是大伙踴躍出工的緣故。這其中有村里拿出十五萬,還有鄉(xiāng)親們湊的近十一萬,剩下的全是那位好心人捐助咱們的,也是十一萬。今兒我就當(dāng)著大伙的面,把這個賬本交給咱們村長,希望村長能好好保存,日后一旦有機會也好當(dāng)面謝謝人家。”
“是該好好謝謝人家!”劉大年今晚格外的客氣,不像以往那樣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他從崔三爺手中接過賬本,招呼大家盡情地喝。
酒席間,劉大年不過剛喝了幾杯,突然感覺胸口陣陣的疼痛,于是就找個理由從飯店出來,心想著趕緊回家躺下就會好些。其實,他這些天以來經(jīng)常感覺這樣,只是他一直硬撐著,不愿去醫(yī)院檢查,因為他一直覺得在村人面前高大無比,一旦去醫(yī)院查出病來,將大大有損他的形象,他這樣的人哪能得!
剛到半路,從黑暗中突然躥出一個人來,是個女的,影子眼熟,一開口,聽出這女人又是肖艷華。“天都這么晚了,你不是在家安穩(wěn)待著,還出來瞎逛蕩啥?”他一邊答腔,腳下的步子卻一直沒停下。
“你說我出來干啥?”那女人的口氣有點反常,有點冰冷,比這晚的大風(fēng)還要冰冷,“我出來找你!”
劉大年猛然止步,“你還找我干啥?你還沒完沒了咋的?”本來胸口就不好受,這一上火更難受了。
“好啊,劉大年!”黑暗中,那女人變得猙獰可怕,“是你毀了我的一切,你想拿那幾個小錢就把我打發(fā)了?”
劉大年這才真正領(lǐng)教到了這女人的厲害,偏偏在這個時候跟他翻臉。“那你還想要多少?”他簡直氣得不得了。
“五萬,少一分老娘也不答應(yīng)!”
“行,你等著,我這就回家給你拿。”劉大年不想再跟她廢話,只想盡快擺脫她回家躺下。他朝自家走去,腳步沉甸甸的,胸口難受得要死。
那女人還信以為真,繼續(xù)立在黑暗中等著拿錢。
終于邁進自家的大門,“鳳兒她媽……”劉大年只喊了這么一句,一手捂著胸口慢慢倒在了地上。當(dāng)他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躺在了醫(yī)院的病床上,呼吸機都用上了,而且他眼見的第一個人又竟然是他的寶貝女人小娟。
“爸,您醒了!”小娟眼淚汪汪的。
他沒有說話,心里酸酸的,把頭扭去一邊,眼淚順著眼角不斷流了下來。——終于熊了!
這同一天夜里,肖艷華也同樣不好過,她親眼目睹有一輛救護車停在了劉大年家的門前,又親眼所見幾個人用擔(dān)架把他抬到了車上,拉走了。
回到家里,肖艷華忐忑不安往床上一躺,怎么也睡不著,腦間反反復(fù)復(fù)在想她跟劉大年的事情。到底是劉大年先害了她,還是她害了劉大年,她也本不想這樣,這回可好,錢沒有搞到,反倒把他弄去了醫(yī)院,生死未卜。
她感覺身邊倒了一座靠山,雖說這座山上已經(jīng)有些日子不再流水潺潺風(fēng)景秀麗,可是枯木猶在,她還可以隨時拿來一些給自己生火取暖,可是現(xiàn)在這座山倒了,留給她的也就只有無望。黑暗中,她感覺天地間有一種無形的東西向她襲來,她本想打個電話從大成那兒找點寄托,可是電話已經(jīng)拿起,還是又放了下來,因為大成那兒早已靠不住,早已變成一座冷酷的冰山。
山中無老虎,猴子成霸王。老丈人這一住院,丈母娘又天天往醫(yī)院跑,寶兒似乎真成了一家之主,他本想這回可以無所顧及去強行脫下鳳兒的褲子,不料又差點讓鳳兒咬掉他的手指頭,鮮血直流,把他疼得嗷嗷直叫。
丈母娘從醫(yī)院回來,他還假惺惺上前問個平安:“媽,我爸不要緊了吧?”
丈母娘瞅他一眼,沒好氣說:“死不了!”
寶兒一聽放心了,因為只要老丈人這桿大旗不倒,他就啥也不怕。只是他接著又不放心了,因為丈母娘又說了,她這回是回來找莊里鄉(xiāng)親借錢的,借錢去給他老丈人治病!他也不比鳳兒那么傻,他立刻就聯(lián)想到:他們家已經(jīng)沒錢了!
他哪里知道,人家這不過是故意說給他聽的,人家這回不過是按劉大年的吩咐,回家給小娟取那輛“本田”車上的鑰匙的。
病來如山倒,它可以摧垮一個人的身體,也可以摧垮一個人的意志。導(dǎo)致劉大年這回住院的真正病因是高血壓、心肌梗塞,經(jīng)過幾天的治療,又有小娟跟連成日夜守護在身邊,他已經(jīng)脫離危險期逐漸好轉(zhuǎn)了起來。幾天來,他有心主動向小娟表明自己的心思,可還是開不了這個口,看來他也只能從連成這兒找個突破口。
晚上,病房里只剩下他跟連成兩個人,于是他就把存在心頭已久的一個疑問對連成說了出來,他問道:“成子,村里這回修路,你跟小娟出錢了?”
連成笑笑:“大叔,您咋突然問起這事來了?”
“你就痛快回答到底是出了還是沒出。”
“出了,別人都出咱不多少出點也不像話嗎?”連成干脆道。
劉大年接著問:“出了多少?那賬本上咋沒有你們的名字?”
“可能是三爺他們一時疏忽沒寫上吧!”
“那十一萬是不是?”劉大年繼續(xù)追著問。
連成不回答,表示默認(rèn)。
“我就知道可能是你們干的。”劉大年終于肯定了事實,“我也知道你們這都是為了我好……”話說到這個份上,也就沒有啥話不能說了,他接著說:“成子,過去的事你不怪大叔吧?”
“大叔,您這是哪兒話?”連成仍一副尊敬的笑容,“其實我跟小娟都知道,您一直不也都是為了小娟好嗎!”
“你們要是真這樣想,大叔也就安心了,都怪我一時糊涂,差點犯下一個大錯,現(xiàn)在看來,小娟的選擇是正確的。”最后,劉大年把那輛本田車的鑰匙拿出來,交給連成說,倘若小娟現(xiàn)在還不肯接受這車鑰匙,就表明她心里仍沒有原諒他這個當(dāng)父親的。他托連成把鑰匙轉(zhuǎn)交給小娟,最好不要當(dāng)著他的面。
其實劉大年是多心了,就算不是當(dāng)前這種情況,小娟也不會再跟他計較什么。她不但欣然拿了車鑰匙,并且還當(dāng)著她老爸的面表示,明天就回家開車過來,也正好往返醫(yī)院方便一些。
寶兒他爹跟人家說,他這幾天非常想見見他的兒子,理由很充分,說寶兒自打結(jié)婚三日回娘家之后,就再也沒回去過一回。知情人都知道,劉志活惦記寶兒是假,惦記寶兒給他拿好吃的回去才是他的真心話。
這幾天鳳兒她爸住院,鳳兒媽又常常不在家,難得的一個好機會,劉志活就打算親自登門去“看望”寶兒。
別看隔著自家只有這幾步遠(yuǎn),寶兒也一直懶得回去,也一直討厭他爹。不過此時見他爹來了,寶兒竟然也挺高興,也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熱情。他請他爹端端正正往客廳的沙發(fā)上坐好,把冰箱里的香腸、火腿一股腦兒拿出來,打算借這個機會孝敬他爹一回。
劉志活更是喜出望外、受寵若驚,差點就熱淚盈眶了,看來這兒子終于懂事了,享福也沒忘了他爹,沒白養(yǎng)!
接下來他們爺倆開始推杯換盞,還讓鳳兒站在旁邊給他們看茶倒水,就跟個丫鬟似的,反正鳳兒也覺得他們的樣子挺好玩,倒就倒吧!儼然他們成了這個家的真正主人。
實在不巧,也實在出乎這爺倆的意料,也活該他們倒霉,小娟竟然在這個時候回來了,當(dāng)然看不慣這場景,她氣沖沖過去,一把從鳳兒手里奪過那把茶壺摔了個粉碎,橫眉冷對這兩父子,教訓(xùn)道:“看來你們還挺滋潤的。知道啥是廉恥不?”
寶兒頓感在他爹面前丟了面子,加上酒精壯狗膽,他也呼一下站起來,沖小娟吼道:“咋了?我來你們家當(dāng)養(yǎng)老女婿留我爸吃頓飯還不行?”
“嗨!就憑你,還養(yǎng)老女婿?你還真好意思說出口,到底是誰養(yǎng)誰呀?”把小娟氣得一張俊臉都有點走形了。
“我……我……這破養(yǎng)老女婿我還不稀當(dāng)了!”寶兒氣急敗壞,拉起他爹往外就走。就是這樣,他爹還順手從茶幾上摸起一包煙塞進自己的口袋里。他們父子倆昂首挺胸走在前面,鳳兒在后邊一邊拍手歡送他們,一直送到大門外。
在這個世界上,無論哪一種人,即使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狂,在他內(nèi)心深處也有人性的一面,更何況肖艷華一個女人,她除了偷過幾回男人之外,似乎還并沒有其它的“前科”,再說拿她跟那些“賣肉”當(dāng)職業(yè)的女人比起來,也似乎還差了一個檔次。得知劉大年并沒有生命危險,她心里安穩(wěn)了許多,倘若劉大年真死在這場上,恐怕她這輩子還真要多上一個心病。本想去醫(yī)院看看他,可想來想去還是算了吧。她暗暗告戒自己,就算將來劉大年又來纏她,她也決不會答應(yīng)再繼續(xù)跟他來往——已經(jīng)只有麻煩,沒有其它意義!
從此,肖艷華再也不去村委大院上班了。
正如有哲理說:世間任何事物都不是絕對的。一場大病襲來,肯定不是好事,也未必全是壞事,也讓劉大年因此頓開了不少的東西。有時他常常在想,究竟是這個時代影響了他們,還是因為有他們這些人參與造就了這個時代。雖然他從小并沒讀過多少書,可是像“當(dāng)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此類的古訓(xùn)也聽了不少。雖然跟臨近幾個村子的村官相比,他也許并不是其中腐化最嚴(yán)重的一個,畢竟這天底下從來就很少有白吃白拿的事情。俗話說得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眼下他就已經(jīng)開始為過去所做的一些付出代價?磥磉是小娟說得對,當(dāng)前農(nóng)村基層的這種混亂狀況不可能會長期下去,只是國家最高層一時還沒找到一個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一旦將來有一天整頓下來,他們這幫人的命運將是何去何從還真是難以預(yù)料。
在小娟的不斷開導(dǎo)下,劉大年終于明白了:他也許根本就不是一塊當(dāng)官的料,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正好借生病這個臺階,徹底放棄這芝麻粒還算不上的村官。于是,他打定了主意:一出院回家就立刻打辭職報告。
大成身上看上去的確少了點男人的氣概,可他自己卻從來不這樣認(rèn)為,反倒覺得自己很男人,要不直到現(xiàn)在他也沒再碰過肖艷華那女人一回,他說嫌她臟,他說好馬不吃回頭草,就算肖艷華跪在地上哭著求他,他也決不會回心轉(zhuǎn)意。
仔細(xì)算起來,大成的確好長一段時間沒沾過女人了,有一陣子是因為整天癡迷小娟,可現(xiàn)在小娟那邊肯定是沒戲了,他忽感有點饑餓,褲襠里那玩意兒經(jīng)常不受約束。于是這天傍晚,他下意識開車進了城,打算去打“野雞”,竟然也沒認(rèn)真想想,其實那些“賣肉”的女人比肖艷華還不知要骯臟多少倍!
這年頭“野雞”多得是,隨處可見,只要有心,很容易就能達(dá)到目的。大成隨便拉上一個去開了房,過了夜——感覺的確不錯!——饑不擇食,好滋味的感覺肯定是“餓”出來的!
可能只有那些算命的先生才會相信,男人一旦沾上了骯臟女人,也就很有可能同時沾上了霉運。最近廠里攬起活來開始有點被動,稍有競爭,大成那點自以為不得了的“本事”便逐漸敗下陣來。廠里的周轉(zhuǎn)情況也開始有點吃緊,然而人家劉大年也不愧是老奸巨滑,早在小娟離開刺繡廠之后不久,也正是大成最感得意之時,人家就已經(jīng)從刺繡廠抽了頭,總共拿走了將近二十萬,至于現(xiàn)在廠子里究竟賺錢與否,似乎已跟人家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出院回家,劉大年果真就接著向上級打了辭職報告,理由很簡單,也很充分:有病了,還是心肌梗塞,隨時都可能有生命危險。——上面很快就派人來暫時代理了他的村長職位。
記得好像有位西方的哲學(xué)家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番話,他說:假如上帝為你關(guān)閉了一扇門,那么他也必將為你打開另外一扇門。表面上看,劉大年從此丟了官,斷了財路,可也從而找回了那份原本就屬于他的幸福。每到一處,總有鳳兒搬把小椅子尾隨其后,天熱就坐去陰涼底下乘涼,天涼就瞇眼坐去陽光下享受溫暖,悠閑悠閑,他感覺鳳兒比過去又乖多了。
吃慣了鳳兒家的美味,寶兒再回去吃自家的飯菜簡直難以下咽,他大罵他媽做的凈是一些豬狗食,緊接著又開始沒事找事,摔盆子打碗,拿他爹出氣。
他爹終于又找回了感覺,又重新回到了從前,又成了兒子,甚至遠(yuǎn)不如從前,整天讓寶兒教訓(xùn)得惶恐不安不說,還不時騰出屁股挨上寶兒一腳。他也曾多次想過要發(fā)奮立志,去找份正經(jīng)的事兒掙點錢,爭取早日從寶兒手底下翻身得解放,不求寶兒能好好孝順?biāo)灰軐蜌恻c就行了。可是,長久養(yǎng)成的一身壞毛病,好吃懶做,要想一下子徹底改掉還真得他拿出點勇氣,實在不太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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