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退守東南偏安一隅之后,金并沒有實力完全控制北方的廣大地區(qū),所以他們扶植了一個傀儡的大齊政權(quán)來代行統(tǒng)治,但是這個政權(quán)的覆蓋能力也有限,所以北方成了魚龍混雜之地。宋、遼的遺民,來自西北的黨項人,傀儡的大齊政權(quán)和金的勢力交雜在一起,社會動亂不堪,戰(zhàn)亂讓很多人失去了賴以為生的土地和家園,很多人成了山野強盜,柔福從北方逃過來怎能不知這一路的艱險。
就算這些都不在他們的話下,柔福突然想起剛剛簽訂的紹興和議的內(nèi)容。因為紹興和議是秦檜主持簽訂的,里面有很多不平等的條款,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盡管宋金兩國劃淮水為界,但是南方宋的臣民可以去北方,而北方金的臣民卻不可以到宋這邊來,戰(zhàn)爭時期,人口的多寡成為能否取勝的關(guān)鍵,所以這就保證了金的人口不流失。
如果兩國的商人想要進行貿(mào)易,只能在邊境的榷場進行,所以顏亮說他從北方來,他是怎么穿越兩國的邊境而不被當(dāng)作叛國者抓回去的?
站在馬車前,種種疑問涌上了柔福的心頭,雖然她已在宋失去了身份,但這畢竟還是趙家的江山,如果他真的是金或者西夏的細作,就算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又怎么能就這么眼睜睜的離去?
正猶豫著,馬車門被從里面推開,顏亮對著她伸出了一只手,柔福無奈,只得自行登上了馬車,略側(cè)身避開了那只手。
馬車里的寬大舒適程度絲毫不遜于外部的豪華。柔福微微訝異,當(dāng)年父皇微服出巡的馬車也不過是此等規(guī)格,軟榻,書案,書架,取暖的爐,儼然一間暖閣一般,因柔福的衣服還未干,所以站在馬車之中不知如何自處。
顏亮對著她指了指鋪著厚厚熊皮的軟榻,柔福也沒客氣,在軟榻上坐下,靠著馬車壁閉目養(yǎng)神,方才那個家仆進來為暖爐填了炭,顏亮將其推到了柔福身邊,柔福早已被雨水浸濕又被涼風(fēng)吹得麻木的身體終于體會到了一絲暖意,她微微朝向暖爐挪動了一下,雙臂本能地交叉抱住了自己的身體。
此時馬車已在行進之中,顏亮卻突然敲了敲馬車壁,馬車旋即停了下來。柔福還是沒有睜眼。
少頃,一摞布料放到了她的手上,柔福睜開了眼,茫然地看到顏亮那張英挺的臉近在咫尺,她剛要將頭轉(zhuǎn)開去,他卻作勢要跳下馬車。
“饒是南方氣候溫暖,此時乍暖還寒,你又穿得如此單薄,夜風(fēng)已起,如若染上傷寒惡疾,于我于你,豈非得不償失?”顏亮說完跳下馬車,在外面將車門關(guān)了起來。
柔福捧著那華貴的云錦衣料,手指緩緩劃過上面的紋路,既然不能馬上死,不如活得舒服一點,于是便坦然的換上了這套干凈溫暖卻也讓她渾身不自在的男裝。
當(dāng)顏亮再次上車見到她的時候,忍不出笑出聲來。
他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仿佛一個巨大的口袋,似乎要將小小的她埋在里面似的,越發(fā)顯得她身材的嬌小柔弱。
柔福被他笑得尷尬,略顯別扭地偏過頭,輕輕撩起一側(cè)車窗的紗簾緩解局促,盡管此時外面已經(jīng)伸手不見五指了。
“還未知公子高姓大名?”顏亮再次在他之前坐過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手里拿起之前看到一半的書,目光卻從書頁移到柔福的臉上,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柔福愣了一下,她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男子的名字,就算是出于禮貌,她也應(yīng)該報上自己的名字,可是,她又是誰呢?
沉吟了片刻,“在下姓肖名桓,字……字燕離。”柔福輕輕地說道。趙字拆開為走和肖,桓是她小名嬛嬛的諧音,也是皇兄趙桓的名,而字,是提醒自己不能忘卻燕離,這樣的一個組合,每一個字都有特殊的意義,她要把這個新名字好好的記下來免得人家叫自己的時候穿幫。
顏亮目光炯炯地盯著她躲閃的視線,口里慢慢地重復(fù)道:“肖桓,字燕離……”好似在琢磨著什么,這讓柔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按說從這個名字上不會被人看出什么吧。
末了,顏亮輕笑了下,“我喜歡你的字。”
柔福暗暗吐了口氣,微一頷首,又將頭靠在馬車壁上假寐,避免和顏亮因進一步的交流而無意中泄露更多關(guān)于自己身世的信息。
顏亮似乎也樂意成全她,不再同她說話,拿起書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看了起來。
過了不多久,馬車停下,車門被推開,那個英俊家仆的臉出現(xiàn)在門口,“少爺,城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
盡管這是預(yù)料之中的結(jié)果,柔福還是暗暗松了一口氣。
顏亮微微現(xiàn)出失望的神色,點了點頭:“也罷,在附近找個地方停留一夜吧。”轉(zhuǎn)過頭看柔福:“實在是不巧,今夜勢必要委屈肖公子一晚了,這馬車條件雖簡陋,倒也能遮風(fēng)擋雨,肖公子不必拘束為好。”
此時的顏亮和之前不讓她離開的那個咄咄逼人的他相比,盡顯溫文爾雅和彬彬有禮,倒是讓柔福無所適從,她本意是等夜深的時候找個機會離開,便也敷衍地對顏亮點了點頭:“顏公子客氣了。”
馬車在一個平坦而寬闊的空地停穩(wěn),家仆再次進來,在炭爐上烤餅溫酒,之后在一個小幾上擺上肉干和腌魚等物,等一切準備妥當(dāng),又不發(fā)一言地退了出去。
顏亮放下手中的書,對著柔福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因馬上要到臨安,旅途所帶干糧也有限,若肖公子不棄,可否賞光和顏亮共飲兩杯?”
柔福在郊外跪了一天,水米未打牙,自從得知燕離已死之后也沒像樣的吃過東西,早就沒有什么氣力,可是看著食物,卻也沒有心思下咽,如果能這么餓死,倒也省心,于是執(zhí)拗地搖了搖頭。
顏亮看著她,雙眉微蹙,抬手給自己斟了一盅酒,徑自飲了下去,馬車里馬上溢滿了沁人心脾的酒香。
他最好醉得不省人事,這樣她好有機會逃離。
顏亮一杯接著一杯的喝,柔福做好了離開準備的同時,卻又糾結(jié)了起來。如果他真的是細作的話,自己就這么離開,讓他進了臨安城,要是出什么事,她豈不成了國之罪人?可是就算他是細作,自己跟了進去,除了冒著被人認出抓回去受死的風(fēng)險似乎她也做不了什么,因為拿不定主意,仍在假寐的柔福不自覺地面露難色。
“看肖公子氣度不凡,不似那糊涂不明事理之人,卻為何要做那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事?”突然,顏亮放下酒盅,對著柔福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道。
柔福猛地睜開眼,眼里一絲怒色迅速閃過,接著斂了目光冷冷地問道:“看顏公子相貌堂堂,亦不似那糊涂不明事理之人,卻為何要含血噴人?”
顏亮:“在下并未含血噴人。”神情悠然自得。
“既如此,在下倒不知做了什么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事,還望公子指教。”柔福聲音不高,卻針鋒相對。
“指教不敢當(dāng),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肖公子擅自輕生可謂不孝,如今國家罹難,山河破碎,大丈夫理應(yīng)建功立業(yè),為主分憂,肖公子不思進取可謂不忠,心內(nèi)只有個人得失,不以萬民為念,謂之不仁,在下救你性命,奉為上賓,你不知珍惜,輕視友之關(guān)愛之心謂之不義,不知肖公子同意否?”
顏亮一口氣說完,再次微笑著替自己斟了一盅酒,然后瞇起眼看向柔福端起了酒杯。
柔福似被噎在了當(dāng)場,一時竟找不出任何話來反駁,他句句在理,又叫她如何反駁。
顏亮喝完這杯酒之后饒有興致地看著她,似乎在等著她的反擊。
半晌,柔福低垂了眼眸,聲音落寞,“顏公子所言甚是,在下確實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這個反應(yīng)出乎顏亮的意料之外,他怔了下,放下了酒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