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柔福懷抱她父皇的墨寶,手還有意無意地摩挲著,珍愛之情不言自明,顏亮對此故作不見。兩個人從書鋪一條街出來,顏亮記掛柔福病愈不宜過勞,攔了輛馬車,剛要上車,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領(lǐng)著一隊仆人急急地走過來擋在了馬車前。
“請顏公子留步。”中年管家行了禮后直說道。
顏亮無奈地看了柔福一眼,柔福苦笑著搖頭,看來這次他想不出名都不行了。
“可是為了關(guān)撲之事?”顏亮仰著頭望天。
“顏公子英明,正是為此事而來,我家公子乃秦丞相幼子秦衙內(nèi)是也,公子想請顏公子助他得到云霓姑娘,事成之后……”
顏亮極為不耐地打斷了管家的話,“罷了,我已知曉,讓你家公子晚上到豐樂樓就可以了。”說完對著柔福做了一個請上車的手勢,柔福幸災(zāi)樂禍地含笑看了他一眼,徑自上了馬車。
馬車駛在回豐樂樓的路上,柔?吹筋伭羾烂C不語,也是,本來是想小露一手,沒想到反倒為自己惹上了麻煩,任誰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吧?這算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嗎?想到顏亮方才無語問蒼天,蒼天饒過誰的架勢,柔福還是忍不住莞爾,盡管不能表現(xiàn)得過于明顯,但是她的面色確實比以往柔和了許多。
“顏公子可是為今日之事后悔?”看車內(nèi)的氣氛過于沉悶,柔福忍不住問道。
“何來后悔一說?”顏亮轉(zhuǎn)過頭看向柔福,面上又恢復(fù)了那幅慣常的自信表情。
“若沒有這關(guān)撲一事,也不會惹上這些許煩心之事。”柔福道。
“非也,何煩心事之有?”顏亮雙眼微微一瞇,“知否?在下倒是很喜歡今日所發(fā)生之事。”
“所為何?”柔福微微愣住。
顏亮眸光掃過柔福的臉隨即輕笑著看向窗外,淡淡道:“若非此,在下也不會看到肖公子你的笑容了。”
柔福頓住,想到剛上車時自己那個幸災(zāi)樂禍的笑,迅速將頭轉(zhuǎn)向另一側(cè)的窗戶,不讓顏亮看到她此刻雙頰上那一片誘人的煙霞。也許是這個馬車太小,他們挨得過近的緣故吧。
回到豐樂樓的房間,柔福將趙佶的那幅字細細地看了半晌,手指在每一個筆畫上都依依不舍地滑過一遍,才不情愿地收起,放在她隨時可以看到的地方,雖然只是代為保管,等他們分開的時候還是要還給他的,但是她已經(jīng)很感激了。
柔福小憩了一會,如往常一般等小二將飲食送到房間里,可是時辰已過,卻遲遲不見小二來,便拿了本書在燈下讀了起來。
剛要倦了的時候,有叩門聲,柔福應(yīng)了一聲,頭也沒抬,“怎么今日這么晚?”
本以為是小二來送吃食,卻遲遲不見人進來,柔福抬起頭,看到顏亮正斜倚在門框上,等著她發(fā)現(xiàn)他。
“顏公子好閑暇。”柔福不無諷刺意味地說道。按說這個時辰他應(yīng)該在豐樂樓南樓大堂里聲色犬馬了,何況他今晚還約了兩個整個臨安城都得罪不起的衙內(nèi),她倒是好奇他會怎么處理此事,本來還多少有些擔(dān)心來著,他不會是要臨陣脫逃吧?
“這話應(yīng)該我送肖公子才對。”
“顏公子打算如何處理今晚之事?”幫助一個勢必得罪另一個,“顏公子不會不知道這兩位衙內(nèi)身后的靠山是誰吧?”柔福怕他的自信是建立在無知者無畏基礎(chǔ)上的,所以好心提醒道。
“你隨我去看了不就知道了?”顏亮輕搖著折扇緩步走到柔福身前,低頭邀請到。
“在下,在下不太喜歡太熱鬧的所在。”柔福慌忙別過目光,如果被人認出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么好玩熱鬧的事幾十年也不見得遇上,肖公子不去豈非無趣?”見柔福低著頭不應(yīng)他,顏亮索性一把抓住了柔福的一只手腕,輕輕一提就將她從椅子上拉了起來,微微蹙眉,“怎的輕得跟個貓兒似的?”
“顏公子,啊……這是何意?”柔福大驚,本想說男女授受不親,結(jié)果這話被她生生地咽了回去。
“走了,已經(jīng)有人在等著我們了……”顏亮說著就將柔福連拉帶提地帶出了房間,柔福掙扎無效,心里將各路神仙的法號都念了一遍,祈禱保佑她別被人認出來。
其實柔福多慮了,且不說她扮了男裝,就算是這些富家子弟里有那么一兩個在宮中見過她,也都是遠遠地請安,誰也不敢仔細打量公主,再說又有誰會想到那個已經(jīng)死去的公主會在這種地方還魂呢?
在進入大堂之前,顏亮放開了她,并很細致地幫她整了整被他弄得有些凌亂的衣襟,柔福微微側(cè)過身,想要自己整理,手指卻不小心和顏亮的擦過,兩個人都故作無事地別過了頭,顏亮還輕輕咳嗽了一下。
絲竹聲傳了出來,顏亮側(cè)身讓柔福先進,事已至此,柔福深吸了一口氣,鎮(zhèn)定地邁開步子進入了大堂。
整個大堂亮如白晝,南側(cè)有一個不大的戲臺,一個身著天藍輕紗襦裙梳著柔云發(fā)髻的歌舞伎長袖一甩,朱唇微啟,這大堂里饒是坐滿了人也立刻安靜了下來。
跑堂的和隨侍的家仆仍舊殷勤地穿梭往來侍候著,卻不發(fā)出一點聲音。
顏亮跟在柔福身后一進來,柔福馬上發(fā)現(xiàn)這大堂里有數(shù)道目光射將過來,有店家跑過來引著他們?nèi)サ阶羁拷鼞蚺_的顏亮包下的位子,柔福剛剛落座,酒菜便不斷地被端了上來。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歌伎聲音柔媚婉轉(zhuǎn),似注意到了顏亮落座,一個風(fēng)情萬種的眼神便飄了過來,柔福故意視而不見,顏亮微微一笑算作回應(yīng)。
“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輕輕巧巧地一個轉(zhuǎn)身,淡淡回眸,下面便有那耐不住的人叫起好來。
“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顏亮往柔福的杯中倒了一杯酒,繼而又隨著拍子用兩個手指在桌面上跟著節(jié)奏一下一下地輕叩,面露陶醉之色。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fù)。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據(jù)說仁宗時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近一百年過去了,柳詞不僅沒有被人遺忘,反而越發(fā)地受人喜愛,這闕《仙呂調(diào)•望海潮》恰好是歌詠臨安繁華,用在此處倒也十分應(yīng)景。
一曲畢,店家殷勤地走過來,顏亮手一抬,“賞。”說罷轉(zhuǎn)過頭對著柔福舉起杯,柔福也不好駁了他的面子,舉起酒杯輕輕地抿了一口,顏亮則是一飲而盡,看柔福的酒沒下去多少,微微一皺眉,倒也沒說什么。
接下來換了一個抱著琵琶的歌伎出場,唱的是李后主的《虞美人》,這個曲子和方才的相比明顯讓氣氛低沉了很多。
當(dāng)唱到“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時,柔福不可自抑地微微嘆了口氣,拿起酒杯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酒勁激得她蹙緊了眉頭。
顏亮看了看她,又幫她將酒滿上。
山河仍在,故國仍在,只是已經(jīng)破碎不堪。在這樣的現(xiàn)實面前,每個人都是亡國奴,本來大好的復(fù)國形勢,隨著岳飛元帥的故去、紹興和議的簽訂一去不復(fù)返。人們沉醉在這紙醉金迷之中又何嘗不是在逃避,如今,這歌聲仿佛觸動了一片還未麻木的心思,柔福似乎聽到了幾聲幾不可聞的唏噓嘆息。
云霓是最后一個出場的。
之前出場的歌伎們已經(jīng)是色藝雙絕,柔福想象著能讓兩個衙內(nèi)不惜一切代價想得到的會是怎樣的一個傾國傾城的妙人兒。
表演間隙,柔福瞥見了今日攔馬車的那個管家,想必他旁邊坐著的就是秦檜的兒子秦衙內(nèi),柔福掃了一眼,確實和秦檜有好幾分相像。
一通鼓聲響起,柔福下意識地坐正,等待著云霓的壓軸大戲。
可是出場的竟然是一個身著紅色頭盔和紅色鎧甲的女將,她隨著鼓聲乍一亮相,氣勢便震懾了全場。
她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一襲鎧甲襯得她英姿颯颯。
鼓聲止,她杏眼圓睜,一張口卻是字正腔圓的一句,“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她竟然唱的是岳飛的《滿江紅》!
柔福下意識地看向坐在不遠處的秦衙內(nèi),卻見他臉色蒼白,神色尷尬。
他的父親秦檜以莫須有的罪名害死了岳飛,如今聽到這樣的歌聲,不知他是怎樣的心情,柔福不由得為云霓擔(dān)心。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歌聲逐漸深沉而悲憤,柔福不禁心懷激蕩,這只是一個歌伎,卻比她這等忍辱偷生之人強上不知數(shù)倍,枉她還流著趙氏皇族的血液,枉她還肩負著父皇的重托。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曲終時,余音裊裊繞梁不絕,大堂之內(nèi)靜寂無聲,人們不知該怎樣表達觸動之情,抑或是礙于秦衙內(nèi)在場不敢表達,末了,一個人的掌聲響起,來自她的身邊,來自顏亮。
柔?聪蝾伭粒吹搅怂壑袑υ颇薜募べp,這眼光突然讓她慚愧不已,腦中反復(fù)回蕩的只有一個認知:她還不如一個歌伎。
她怔了下,也跟著鼓起掌來,接著大堂里不斷地響起掌聲,柔福看到連秦衙內(nèi)都不得不象征性地拍了拍手。
云霓謝了幕卻沒有下去休息,而是在戲臺中央站定,將頭盔摘下,一頭如瀑長發(fā)直直傾瀉下來,引起周圍一片吸氣之聲。
這個時候豐樂樓的掌柜高聲詢問:“今日可有人關(guān)撲?”不用問,這關(guān)撲之物便是云霓了。
柔福帶著詢問的目光看向顏亮,今晚高潮的一刻就要到來了,看著他仍然優(yōu)哉游哉的樣子,她反倒沒有理由地替他擔(dān)起心來。
顏亮轉(zhuǎn)過頭對柔福眨了眨眼,然后將兩只袖子微微向上卷了卷,高聲道:“云霓姑娘可否介意在下一試?”
云霓的目光落到顏亮身上,一抹不易察覺的羞澀自清亮的眸子里閃過,被柔福抓了個正著,云霓點了點頭,往戲臺的一側(cè)挪了挪,“公子請。”
顏亮大步跨上了戲臺,接過了店家準(zhǔn)備好的一枚銅錢。
店家按常規(guī)宣布了一遍規(guī)則,接著顏亮便開始投擲起來,大堂里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圍了過來,將戲臺團團圍住。
顏亮一連擲出三個大之后,人群開始發(fā)出小聲的議論,到第五個擲出來也是大,人群嘩然了,畢竟顏亮今天在市集上的事跡不是所有人都見識過,晚上算是讓那些人見識到了。
柔福注意到秦衙內(nèi)開始面露喜色,且數(shù)他叫好的聲音最大。
從第六個開始,顏亮每擲出一個大,人群便響起一陣掌聲兼喝彩聲,并且聲音一陣高過一陣,到顏亮連擲了九個大,正準(zhǔn)備擲第十個的時候,所有人都自覺地屏住了呼吸,柔福此時看了看云霓,發(fā)現(xiàn)她眼中竟然是有些期待的神情,難道她希望被買走?那為何還設(shè)下這么難的規(guī)則?
是了,柔福憑借女人天生的直覺剎那明白過來,她只是希望被顏亮得到而已,心里突然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悶悶的感覺,直到要沖破房梁的喝彩聲將她的意識拉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