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了,念你這小店這些日侍候周到,盡心盡力,我?guī)湍銛[平了此事,少頃到我房間,替我送個帖子,再置辦一桌酒菜,包你無事。”說完往他自己的房間走去,掌柜的只好將信將疑低眉順眼地跟在后面。
至于顏亮如何擺平此事,柔福倒沒有什么興趣,她只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對著趙佶的那幅字一直坐到了掌燈時分,就算顏亮不是被掌柜趕出去的,恐怕在這臨安城也待不久了,離別并沒有什么,她卻要和這幅字告別,就像再次告別了父皇一樣。
敲門聲響,既不是來送吃食的店小二,也不是顏亮本人,而是他那個英俊的家仆。柔,F在已經知道了他的名字--蕭讓。
“我家公子請肖公子過去包廂。”蕭讓低著頭客氣而冷淡地說道,卻是不容置疑的口氣。
“轉告你家公子,我有些不舒服,他的好意我心領了。”想起被他強行拉到大堂的那個夜晚,她過得并不愉快,宿醉不是鬧著玩的,于是毫不猶豫地推卻道。
“公子吩咐,請肖公子務必到場。”蕭讓姿勢未變,再次啟口道。
柔福是知道這個蕭讓的脾氣的,不管顏亮說什么,他是一定要堅決地貫徹執(zhí)行的,如果自己不去,他恐怕也不會離開,沒辦法,只得跟著蕭讓去南樓的包廂。
這應該是設在豐樂樓頂層最豪華的包廂,柔福跟在蕭讓身后一步一步往上走,想著顏亮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么藥。
到了頂層,蕭讓便讓到了她的身后,對著她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包廂的門大敞著,柔福剛到頂層就聽到包廂里傳出談笑之聲,因顏亮坐在對著門的主位,所以柔福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左邊下首的位置空著,應該是留給她的,而右邊下首已經坐了一個人,柔?吹竭@個人的側面愣了一下,怎么如此眼熟?
想到這,她停住腳步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人,接著臉色大變,此時顏亮已經看到了柔福,剛要揮手招呼她,就看到她神色不對。乘顏亮愣神的工夫,柔福轉過身快速地對身后的蕭讓說了一句:“我真的不舒服,就不進去作陪了,幫我轉告你家公子。”說完不等蕭讓阻攔,一路小跑跌跌撞撞地下樓去。
蕭讓追她不及,只得進去在顏亮耳邊小聲通報,顏亮若有所思,對他揮了揮手。
那個人是秦檜。
柔福和秦檜不僅只是皇親和臣子的關系那么簡單,她和秦檜還有一段私人的淵源,這個淵源時間可是不短了。
昔日大學士、禮部員外郎李格非有一女名清照,此女才華橫溢,年紀尚輕便文名滿天下,趙佶便想召李清照為女官專門教習少女時代的柔福文章事理。
李清照不愿進宮為官,趙佶倒也沒有勉強,只是賜她宮中自由行走,時不時地指點一下柔福,而柔福也被允許出宮去她夫家趙明誠的府邸請教,一來二去,兩個人便成了忘年交,雖沒有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誼。
這李清照乃是宋代名相王珪的外孫女,王珪還有一個孫女,也就是李清照的表姐,嫁給了秦檜,當年,秦檜和王氏經常到趙明誠家小聚唱和,僅柔福就碰到過幾次,所以和秦檜也算是故人。
這秦檜目前和韋太后正打得火熱,如果被他看到她還活著,后果自是不堪設想。
秦檜現已經是權傾朝野的丞相,他的話構皇兄言聽計從,以他之地位和權勢方才坐在顏亮身邊卻是一幅畢恭畢敬誠惶誠恐的樣子,難怪顏亮絲毫不介意得罪這兩個衙內,不過話又說回來,這顏亮到底是什么人?
不管他是什么人,這臨安城是待不得了,顏亮既然和秦檜熟識,那么她的身份早晚會被暴露,不過此時天色已晚,城門已關,在街上游蕩并非好主意,也只能在此再將就一夜,明日早起無論如何也要離開。
雖然離開只是早晚的事,可是真到了這個關節(jié)上,柔福卻生出一種怯懦之情。按說顏亮和她萍水相逢非親非故,不過只是相處了一段時間而已,而她經歷過那些大起大落是是非非,這樣的一個離別應該是觸動不到她的,可她的心里就是輾轉不安,也不知是為了什么。最后柔福只得將這股離愁別緒歸結為她再不能看到父皇的這幅字了。
不管怎樣,顏亮畢竟多次救了她,待她也不薄,這樣想著,為了不失禮數,柔福決定給顏亮留一封辭行的信。然而,提起筆卻遲遲無法落下去,縱有千言,卻寫不出一個字,怎會如此?最后柔福咬牙匆匆揮就,折將起來壓在裝那幅字的錦盒之下。
之后柔福便坐在榻上對著窗外的月色出神。
她無法忽略心中那股莫名的依賴之情,此時圓月掛在中天,照著這臨安城里夜復一夜的歌舞升平,只要推開窗,遠遠近近的絲竹之聲便不絕于耳,離了他,對這個世界便真是了無牽掛了,只是為何心里會不甘,這不甘又來自哪里?
吱呀一聲,是木門被推開的聲音,柔福頭也沒有回,只是稍有些詫異,這小二今日怎么如此無理,可是門響了,半晌卻再沒有別的聲音。
柔福回頭看向聲音來處,看到顏亮依舊像平時一樣懶懶地斜倚在門框上,身上微微帶著酒氣,目光帶上了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深邃。
柔福依舊回過頭對著月亮,沒有說話。
顏亮緩步進到屋子里,目光掃過幾案,發(fā)現了壓在錦盒下方的那頁紙箋,走過去拿起來展開,讀了一遍,接著便在幾案旁的沙木椅上坐了下來,又讀了一遍那信,過了好久吐出兩個字:“好字”。
柔福自幼師從趙佶和蔡京這兩位著名的大書法家,又在字體中加入了女性自身的秀美飄逸,所以自成一格,是以顏亮看了這封信,對內容倒是沒怎么在意,竟顧著看她的字了。
柔福淡淡一笑,并沒有回應。
“你就沒有其他的話想對我說嗎?”顏亮將柔福的那封信折起來放入袖中,問道。
“想說的話,都在那封信里了,你不是看過了嗎?”柔福并沒有回頭,因為此時她鼻子發(fā)酸,不知道怎么面對他。
“今晚為什么避開?你和秦檜什么關系?”顏亮終于不再和她兜圈子了,這些天,他對她又何嘗沒有疑問。
柔福默然不語。
顏亮沒有等到答案,卻也沒有再追問,“以后有何打算?”
柔福還是沒出聲。
“難道還是要尋死?”顏亮此言一出,柔福倒是苦笑了一下,本來是要這么打算的,可是現在卻不這樣想。
“在下不日也將離開臨安北歸,若公子也打算離開,不如和在下一道……”
“顏公子,多謝你多次相救和這些時日的照顧,實不相瞞,在下并無確切的目的地,所以也無法和公子同路。”柔福打斷了顏亮下面要說的話。
“讓在下來猜一下,肖公子還有大仇未報是不是?”顏亮從沙木椅上起身,雙手抱胸,閑適地緩步踱到柔福身邊,順著她的目光也看向窗外,不疾不徐地說道。
柔福的肩膀和神色很明顯地抖動了下,顏亮微微一笑。
“你并不是真的想要尋死,只是目前苦于找不到報仇的門路和幫手,走投無路之下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是也不是?”顏亮繼續(xù)說道。
柔福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沒有回應,但是那神情明明白白地告訴對方:你說對了。
“如果我說我愿意助肖公子一臂之力,并且我也有能力幫你報仇的話,你愿不愿意跟著我?”顏亮終于拋出了那個最大的誘餌。
“顏公子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幫在下?”柔福起身,她的頭頂只及他的胸部,她仰頭,凝視著他的眼睛,極為認真地問道。
“哪有那么多理由,想幫就幫了,投緣而已。”顏亮此時目光清澈,讓人不自覺地就會相信他說的就是真心話。
“可是顏公子,你并不知道我的仇人是誰,就肯答應幫我?”柔福的面色越來越嚴肅。
“反正總不會是我。”相比之下顏亮的表情倒有些玩世不恭了。
柔福深深地吸了口氣:“如果在下的仇人是顏公子的親人或者好友或者相識,會不會到時顏公子不但不會幫助在下報仇,還會幫助仇人除掉在下?”
顏亮略皺了下眉,思索片刻:“如此,我便給你個承諾,如果你的仇人和我的淵源很深,那我便保持中立,一切便看你的造化和能力,但我保證不幫助你的仇人可好?”
柔福的心砰砰地跳了兩下。
當初在五國城,她有幸見過父皇一回,那是她見他的最后一面,除了父皇交代的那個秘密外,他的遺愿便是能救出皇兄趙桓,然后復國雪恥。以她的能力復國無望,但是找到桓皇兄卻是有希望的,如果顏亮真的有那么大勢力的話,跟著他到北方,不愁找不到線索和機會。
柔福直直地看著顏亮,呼吸緊張而急促。
“動心了?”顏亮的嘴角牽起一個自信的弧度,“不過我也是有要求的。”
柔福點了點頭:“這樣才公平。”
“肖公子夠爽快,如果跟著我,就是我的人,我對我的人要求很簡單,不許對我有欺瞞,如果肖公子真的愿意跟著我,那我需要知道你的所有身世,我不希望你我之間還有秘密存在。”顏亮看了看柔福:“你不需要馬上答應我,給你一日的時間考慮,明日的這個時候,給我答案即可。”說完就往門方向走,在臨出去之前,回頭對著柔福扔下一句:“安全問題你大可放心,不管成與不成,我會保你毫發(fā)無損地出臨安城。”
門在他的身后吱呀一聲合上。柔福虛弱地又坐回到榻上,眼下是到了要做重大決定的時候了,決定要痛快地死去還是艱難地活下去,顯然第二條路更加難走,而要想活下去,并做出點事情來,借助顏亮的力量才有可能,就算失敗了,大不了一死,而一切,只有活著才有可能。
柔福希望她的這個決定是正確的,可是她卻沒想到這將是一條不歸路。
顏亮雖然沒有明確說明,但是柔福知道,一旦她答應他的條件,她便不再屬于她自己了,而她的女子之身,也早晚是藏不住的,沒準他已經起疑心了。好吧,她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就算是以公主之軀委身于誰,只要能達成父皇所愿也是值得的。
柔福緩步走到幾案前,捧起那個錦盒,至少,以后的日子,她能繼續(xù)和父皇的這幅字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