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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武打片辟出新天地
  1964年之后,“電懋”老板陸運濤遇空難,左派電影機構遭受政治上的重創(chuàng)。而邵逸夫的清水灣影城在這一年建成,各路人馬齊聚旗下,邵氏公司在香港再無強大的競爭對手,一時風光無限,獨霸香港影壇,無人敢與爭鋒。這時的邵氏,每年要出品幾十部電影。邵逸夫坦率承認,達到這個數(shù)量,需走“抄襲”之路。也就是參考借鑒國外影片或者舊中國三、四十年代影片,甚至原封不動地照搬別人的影片精華和創(chuàng)作思路。對此,邵逸夫從不諱言,他說:“我們哪兒有那么多的故事和小說改編成劇本?哪來的時間和金錢去創(chuàng)作?”抄得像模像樣,可能是一部賣座的片子,最怕抄得不三不四。事實上,當時香港各電影公司拍的許多影片,也多是國外影片或中國傳統(tǒng)影片的翻版,一個“梁祝”,就有十幾個版本。只是許多片商沒有邵逸夫的坦誠。但即便是模仿,也有山窮水盡之時。
  邵逸夫每天沉浸在電影里,對電影的市場走向最為敏感。當時,香港影壇仍是邵氏帶動起來的黃梅調天下,但是,物極必反,久盛必衰,這是鐵的定律。邵逸夫意識到,無論是話劇式國語片還是黃梅調國語片,此時都已經(jīng)開始走下坡路了。那么,邵氏公司下一步,應該走什么戲路呢?對于電影市場的把握,沒有人能夠超越邵逸夫。他在反復比較、權衡、研究之后,把目光投向了武打片。其實,武打片在中國的歷史由來已久。
  早在電影這一事物進入中國之初,1905年,中國最早的電影制作人任景豐,就請來著名京劇演員譚鑫培,拍攝了譚鑫培先生的拿手戲《定軍山》。主要為“請纓”、“舞刀”、“交鋒”等幾個片斷,都為武打動作,不妨將此劇定性為武打片。邵氏兄弟涉足武打片同樣很早。1925年底,天一公司即拍攝了《俠女李飛172飛》,可算作中國第一部武俠片。真正掀起武俠片高潮的是稍后的1928年,明星公司根據(jù)一部武俠小說《江湖奇?zhèn)b傳》,改編成電影《火燒紅蓮寺》,連續(xù)拍了18集,使上海影壇一時成為“火燒片”天下。但是,那個時候的武俠片,大多改編自神怪功夫小說。內容荒誕離奇,脫離生活實際,都是些神功奇術。所以到30年代初,武俠片熱漸漸退潮,影壇上很少再出現(xiàn)武俠片的身影。但這短短幾年間,各公司共出品了250多部神怪武俠片,占當時影片總數(shù)的一半以上,可見其影響之大。由上海來香港的著名導演洪仲豪,見到神怪武俠片因過于荒誕而失去了市場,決定拍攝一部突破神功注重真功的武俠片。他發(fā)現(xiàn),觀眾對行俠仗義的情節(jié)、精彩的武打動作,還是非常歡迎的,只是對嚴重脫離現(xiàn)實的情節(jié)不以為然。
  所以在1938年,洪仲豪拍攝了由著名粵劇演員馬師曾主演的《方世玉打擂臺》,之后又拍攝過《火燒少林寺》、《大鬧三門街》、《瓦崗寨》等武俠片,可以稱得上是香港武俠片的鼻祖。1949年,香港《工商日報》連載了朱愚齊的武俠小說,以黃飛鴻為主角。黃飛鴻是一個集中國傳統(tǒng)武術于一身的英雄人物,香港導演胡鵬從中找到了靈感,于是與好友吳一嘯一起,將小說改編為劇本,并進行拍攝。此片由新加坡電影商溫伯陵投資,關德興主演。劇中黃飛鴻行俠仗義時所施展的拳腳,深深迷住了香港觀眾。截至1959年,10年間以“黃師傅”為主人公的電影,共拍了68部,整個港島幾乎成了黃飛鴻的天下,成為電影界的傳奇。但是,到了60年代,香港武俠片漸漸被觀眾厭倦。
  那種打打殺殺,大多千篇一律,且全無套路,缺少內涵,久了,觀眾對此就失去了興趣。邵氏公司并沒有因此受到?jīng)_擊。多年來,公司的主打產品都是黃梅調歌舞國語片,因為廣受歡迎,票房可觀,邵逸夫未輕易想改弦易轍,而是將黃梅調片一路拍下去。當其時,李翰祥離開了邵氏,到臺灣另立山頭,創(chuàng)辦自己的公司。邵氏的黃梅調國語片,始于李翰祥,亦盛于李翰祥。似乎只有在李翰祥手中,黃梅調片才能煥發(fā)出自己的光彩。李翰祥走后,邵逸夫令其他導演繼續(xù)把黃梅調片發(fā)揚光大,但事與愿違,邵氏的黃梅調片自李翰祥走后,再也沒有掀起過觀看熱潮。173第六章霸業(yè)初成這時,以看電影作為主要工作的邵逸夫,從一部影片當中看出了邵氏的出路所在。這部電影就是《云海玉弓緣》。
  說到《云海玉弓緣》,有必要先簡單介紹一下日本電影。日本電影最初傳入中國,是憑借亞洲影展。亞洲影展創(chuàng)辦于1954年,其前身為東南亞電影節(jié),由日本的大映公司發(fā)起,目的就是要將日本片打入亞洲,使亞洲各國認可、接受日本電影。亞洲各國電影商都踴躍參加這一盛會,而日本電影果然也因此被亞洲觀眾廣泛認識。最早得到華語觀眾認可的日本電影,便是日本武士片。1955年日本著名導演黑澤明拍攝了日本武士片《七武士》,于1957年在香港上映,很受觀眾歡迎,掀起了不小的觀看熱潮。此后又有增村保造、稻垣浩等導演的影片進入,使日本電影憑武士片真正打開了香港市場。邵逸夫作為職業(yè)電影人,接觸到的日本影片自然更早也更多,眼光也更為專業(yè)。
  他尤其關注日本武士片,因為武士片在日本電影里最受觀眾歡迎。邵逸夫認為日本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本來就由中國傳入,所以日本的武士片與中國的武俠有著很深的淵源。他對日本電影評價很高,因為日本作為當時亞洲最為發(fā)達的國家,電影制作水平也走在亞洲同行的前列。較之同一時期粗制濫造的香港武俠片,日本武士片電影的質量,要精良得多。邵逸夫曾經(jīng)感嘆:什么時候香港的武俠片能拍到日本片那樣精致,一定好賣。日本的經(jīng)濟、政治環(huán)境,民族文化,均不是當時的香港可以比擬的,所以邵逸夫也只是說說,并未付諸實施。他仍然守候著他的黃梅調國語片陣地,在這一領域內做到最好最強。
  但李翰祥的離開,以及黃梅調國語片的泛濫,令邵逸夫意識到,這一領地可開發(fā)利用的資源已經(jīng)不多,陣營正在縮小,而觀眾的口味也正在悄悄發(fā)生改變,對黃梅調片漸漸膩煩。這時,他看到了《云海玉弓緣》一片。這部影片是1965年,長城電影公司根據(jù)梁羽生的同名武俠小說改編,由張鑫炎導演,傅奇、陳思思主演。一向以“表現(xiàn)工農兵、為政治服務”為宗旨的左派電影機構,這一次另辟蹊徑,捷足先登,在沉寂許久、被觀眾稱為總拍“爛片”之后,在香港一石激起千層浪,一向冷淡左派電影的香港觀眾,開始追看此片。邵逸夫注意到,《云海玉弓緣》從內容上吸收了不少日本武士電影的精華,使普通武打片具備了比較深厚的思想內涵,制作也相對精良,杜絕了武打片慣有的粗制濫造。邵逸夫特別注意到,片頭顯示演職人員字幕時,打上了“武術指導”四個字。這令邵逸夫大受啟發(fā),意識到武俠片里的武打動作,不能夠胡打一氣,而是有套路、有規(guī)矩的,演員不僅要聽從導演的調遣,還需服從武術指導的安排。左派電影機構,由于政治因素,不可能沿此套路走下去,在市場上對邵氏公司完全構不成威脅。
  邵逸夫非常清楚這一點,他看完《云海玉弓緣》,敏銳地意識到,邵氏的新出路,也許就在這里。他請來鄒文懷以及邵氏其他上層決策人物,一起再看這部《云海玉弓緣》,看完之后對他們說:“我們的黃梅調可以冷一冷了,搞武打片。”但是,這一次的轉型,不同于最初天一公司拍攝《俠女李飛飛》,只需個故事梗概便可以開拍,對細節(jié)、動作全無要求。此時的邵氏公司,口號是“邵氏出品,必屬佳作”,大制作、精制作是其宗旨。邵逸夫更從日本武士片中得到啟發(fā),認定只有制作精良,才能贏得市場。但是,這就要求必須有一個真正懂得、深度把握電影的人,來統(tǒng)籌全局,調度安排,就如同李翰祥之于黃梅調國語片。此時,邵氏旗下導演無數(shù),有許多是執(zhí)導過優(yōu)秀片子的著名導演。但是,邵逸夫經(jīng)與鄒文懷商量,最后卻把眼光落在了邵氏的二線導演張徹身上。
  張徹加盟邵氏,得益于邵逸夫對一切電影信息的關注。邵逸夫平時除了在試片室觀看電影,對報紙上能夠看到的一切關于電影的文章,也都非常留意。他對這些文章都會認真閱讀,認為有道理的,還會反復研究,以便從中了解電影市場需求、觀眾反應等信息。邵氏公司是香港電影業(yè)的龍頭老大,報上自然也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有關邵氏影片的信息,無論是褒是貶,邵逸夫一律仔細閱讀,認真對待,虛心聽取社會各界對邵氏電影的意見,以便能不斷地調整改進,更好地適應市場與觀眾。在所有這些報紙中,邵逸夫比較看重《新生晚報》。因為《新生晚報》辟有一方影評專欄,專門就香港影壇的各種現(xiàn)象,發(fā)表各自的意見。慢慢地,邵逸夫注意到一個署名“何觀”的影評人,經(jīng)常在《新生晚報》上撰文。這位“何觀”不同于其他人,在那里胡亂八卦一氣,只為噱頭。何觀似乎很有思想,看問題準確而深刻。他的文章觀點犀利,見解獨到,在談到邵氏電影時,其品評往往一針見血,非常到位。他曾經(jīng)態(tài)度明朗、坦誠直率地批評邵氏影片缺少陽剛之氣,邵氏公司是女明星天下,風格總以陰柔為主,長此以往,必致公司發(fā)展不平衡。他還以美國好萊塢作為例證,以事實說明男女比例均衡的必要性。
  他說,好萊塢有瑪麗蓮•夢露、伊麗莎白•泰勒等著名女星,但也有柯克•道格拉斯、史蒂夫•麥奎那樣舉世聞名的男影星,而不是像邵氏那樣,只捧女星,忽視男星。邵逸夫看著這些文章,對作者非常贊賞。當然,作為電影公司的老板,他比普通人——比如這位“何觀”,更清楚香港電影業(yè)的發(fā)展趨勢,更知道什么才是一家電影公司所應該重視的。邵逸夫當然知道男女星均衡的重要,但畢竟香港不是美國,邵氏也不是好萊塢。在香港,電影尚有其局限性,觀眾對一部電影認可與否,一定程度取決于對女星是否喜愛。但是,邵逸夫知道,文中所提到的,確是電影發(fā)展的大方向。
  他覺得這個“何觀”談得非常懇切,非常客觀,不由對作者發(fā)生了興趣。邵逸夫派鄒文懷去打聽,“何觀”何許人也。鄒文懷曾在報業(yè)干過多年,因此不費吹灰之力,很快即打聽出“何觀”的來歷。“何觀”真名張徹,本名張易揚。1923年生于浙江青田。張徹本是一位文化官員,曾任“上海市文化運動委員會”秘書,此前還曾在張道藩先生主持的“中央文化運動委員會”工作過。張徹本有條件從政,有望在仕途飛黃騰達,50年代,他在臺灣認識了蔣經(jīng)國先生,兩人過從甚密。但張徹文人氣很濃,對官場、政治全無興趣,而對電影、戲劇非常熱愛。張徹是臺灣第一部國語片《阿里山風云》的編劇,并與張英一起,導演了這部影片。由他撰詞的主題曲《高山青》,是十分經(jīng)典的歌曲,被傳唱至今。大才子張徹改名“何觀”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實屬無奈。
  1957年,女明星李湄在香港成立了北斗影業(yè)公司,邀請張徹從臺灣前來,編導影片《野火》。這部影片由李湄和高原主演,是一部小成本制作的黑白文藝片,1958年4月在香港上映,反應平平。但影片雖然沒火,張徹卻因此出了名,因為這一場戲,176張徹被與緋聞攪在了一起,當?shù)孛襟w有“李湄在臺灣找個小白臉做導演”等等不堪言論。這類事情,向來傳得最快,一時大街小巷鬧得沸沸揚揚,令張徹非常被動,給他帶來不少麻煩,弄得他在香港幾乎無立足之地,更不要指望再有人請他去拍電影。但張徹性情坦白。他雖在香港被指責議論,卻始終相信“清者自清”。
  他完全可以回臺灣,但他偏偏選擇在流言蜚語中留在香港。他知道,如果他在這個時候退縮,所有一切無中生有的緋聞就都成了真的,等于不打自招。但在香港待下去,卻不可能再從事他喜歡的導演事業(yè),這個時候,不可能再有人請他拍電影。于是他只好隱姓埋名,改用“何觀”、“沈思”等名,在報紙上發(fā)表影評文章。張徹熟悉電影,對問題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所以他的文章很受歡迎,尤其受到電影界的關注,最終引起了邵逸夫的注意。張徹與邵逸夫的初次見面,是在1960年。鄒文懷在邵逸夫的指示下,將張徹請至公司。邵逸夫對張徹關注已久,如今想親自見一見他,當面聽一聽他對香港電影的建議。寒暄過后,邵逸夫即就張徹撰文提到過的“邵氏專捧女星”,與張徹探討。張徹并不謙虛,毫不隱瞞自己的觀點,對邵氏所存弊端,一一道來。他提醒邵逸夫,邵氏公司這些年捧紅了大量的女星,卻缺少與之相對應的男星。張徹一一列舉人名:從早些的林黛、李麗華、尤敏、樂蒂,到近期比較活躍的丁紅、林鳳、鐘情、歐嘉慧等人,俱是女星。邵逸夫暗暗點頭,感到此人不是在空口說白話,而是確實對邵氏公司的影片和演員,都十分熟悉?梢姶巳藢﹄娪笆顷P注和了解的,說的都是內行話。邵逸夫不由鄭重起來,就許多電影上的問題與張徹探討。
  張徹本是性情中人,對電影一行又十分熱愛。見邵逸夫以誠相待,自己也就開誠布公,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談了許多關于電影的想法與建議。他繼續(xù)針對邵氏注重捧女星一事,與邵逸夫爭論。他認為雖然女星更能夠博得觀眾喜愛,帶動一部影片的票房,但優(yōu)秀的影片,絕不是靠臉蛋和身材取勝的。一個好的制片家理應引導觀眾的審美取向,應根據(jù)劇本、劇情,來確定在這一部戲中側重捧男星還是女星。邵逸夫心中自有分寸。他只是個商人,沒有義務耗費許多時間和精力,去引導觀眾的審美,他只需迎合觀眾的審美情趣,使觀眾喜愛他的影片,就可以了。但邵逸夫并不辯駁,他知道張徹是一個藝術家,自有他的立場和考慮。
  邵逸夫只是笑著問道:“誰說邵氏沒有男星?陳厚、趙雷、嚴俊,不都是邵氏培養(yǎng)起來的嗎?”張徹絲毫不留情面,直接說:“他們不算。他們溫柔有余,陽剛不足,都是些小生型的。他們的存在,只能為了配合和襯托女演員。邵氏的影片脂粉氣太濃,以致陰盛陽衰,讓男影星也沾染了女人氣。”邵逸夫沉思片刻,說道:“或者,今后可以招聘一些有陽剛氣的男影星?”張徹打斷了邵逸夫:“這不是影星本身的問題,而是邵氏的劇本,一開始就是為女星量身定做的。
  以女主角為核心設計的戲,男主角自然只能圍著女主角轉,成為陪襯紅花的綠葉。若想改變這一現(xiàn)象,必須從劇本開始,寫劇本時,就要考慮到男主角的戲份。”接著,張徹提起了邵氏的武俠片《天下第一拳》。這部影片由鄭昌和導演,羅烈主演,是邵氏的第一部武俠片。不用張徹提醒,邵逸夫自然知道,那部影片拍的有許多不盡人意的地方。但是,這部他們自認為糟糕的影片,卻在美國掀起了觀看熱潮,一度成為美國當年最賣座的七部影片之一。當時美國的三百多家影院同時放映“第一拳”,使邵氏不得不加緊趕制出一千份拷貝,否則根本不能滿足美國市場的需求。
  而且,這部影片在美國上映之后,讓中國功夫在國際上聲名顯著,且高深莫測。據(jù)說,此片在美國放映之后,美國一下多出幾萬個武術團體,來傳播中國功夫。那個時期,美國人日常對話時,出現(xiàn)了一個新詞:gongfu。張徹認為,一部拍得并不理想的影片,能在國際上如此賣座,除去中國文化的魅力,還顯示了一種兆頭,即武俠片和功夫片,一定大有市場。這番話正對邵逸夫的心思。他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邵氏的主打產品——黃梅調國語片,已經(jīng)走向鼎盛。但一切事物都是盛極而衰,有必要先行設計好另外的路,而武俠片,未嘗不是方向。張徹笑著提醒邵逸夫,如果再拍攝武俠片,不能像《天下第一拳》那般粗制濫造,否則不會永遠有那樣的好運氣。
  經(jīng)過此番會晤,邵逸夫極為欣賞張徹的銳氣和才氣,事后,他委托鄒文懷向張徹轉達自己的意思,聘請他擔任邵氏公司編劇部主任一職。邵逸夫以為,張徹必會欣然答應,立即走馬上任的。因為從張徹對邵氏電影的關注程度,能夠看出,他對邵氏公司是很感興趣的。而前番相見,賓主又相談甚歡,相對張徹目前狀況而言,邵氏無疑是他最為理想的去處。邵逸夫所慮不差,張徹的確很想加盟邵氏。他對邵逸夫的韜略、心胸都頗為佩服,也能感覺到邵老板對他的欣賞。
  但是,他只能拒絕邵逸夫的美意,他坦率地告訴鄒文懷:早在邵氏之前,“電懋”的制片主任宋淇,已經(jīng)捷足先登,找到他,并與他簽了一年的合同。但張徹是一個電影行家,知道在電影行業(yè)內,哪家公司更有前途。于是與鄒文懷約定,他和“電懋”的合同一到期,即轉投邵氏。有如此的君子協(xié)定,張徹就已經(jīng)算半個邵氏員工了。所以這期間,雖然張徹人在“電懋”,鄒文懷仍時常與之接觸,并就一些問題與他商討,聽取他的意見。
  比如張徹在此期間就曾提醒鄒文懷,不妨放棄現(xiàn)場錄音,改用后期錄音。因為香港土生土長的年輕演員,越來越說不好純正的國語,如果是現(xiàn)場同步錄音的國語片,就要依靠一些老演員,他們是從內地成長起來再來香港的,能夠說標準的國語。但是這樣,就造成了新人很難培養(yǎng)起來,而銀幕上卻總是一些老面孔,演員越來越超齡。但如果改為后期錄音,則這些問題都可以得到解決。當時邵氏公司,正在大量拍攝黃梅調電影,劇中需要大量唱腔。無論年輕還是年老演員,不是誰都能唱黃梅調的。所以,只好請一個歌唱演員幕后代唱。因為是同期錄音,由于幕前一個鏡頭往往需要拍許多遍,幕后代唱也只好隨之唱許多遍。往往最后鏡頭過關,但歌曲卻失聲走調了。所以后來為了取得較佳效果,就事先錄音,現(xiàn)場再放錄音,對口型,減少了現(xiàn)場錄音部分。
  其時,邵逸夫與鄒文懷正在為片場中是否需要隔音設備,和一些導演爭議未決,聽取了張徹的意見之后,即改為事后錄音,自然也不需要什么隔音設備了,錄音效果也非常好。這個改革一舉成功,一直沿用,并在香港影業(yè)迅速推廣開來。到后來,由此形成了一種專門的職業(yè):配音演員。20世紀70年代左右,香港電影界已經(jīng)沒有國語片和粵語片的明顯界限,完全不懂國語的土生土長的粵籍演員也可以大拍國語片,事后再由國語發(fā)音標準、聲音悅耳動聽的演員配音就是。而無論是國語片還是粵語片,投放市場前,拷貝都有兩套語音系統(tǒng),國語拷貝或者粵語拷貝,可以由院線商自行選擇。1962年,張徹與“電懋”的合同期滿,立即改投邵氏。
  邵逸夫安排他做編劇部主任。這個位置,上要和老板、管理人員決策劇本,下要直接和導演、演員商議具體事宜,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由此可見邵逸夫對他的信任和器重。之后的日子里,張徹更以他的才能和見識進一步贏得了邵逸夫的賞識,成為邵逸夫的心腹,許多重大決策,邵逸夫都會找他商量。有一件事情,可見邵逸夫對他的倚重。這件事,張徹在他的《電影雜寫》一書中作過記錄:邵先生平常見我,當然是叫我到他的辦公室,就算是出去喝茶,他照例也都是在半島酒店。這一次,他約我在國寶酒店大堂見面,我自然料到事情機密,不同尋常。他對我說:“雷蒙打算離開,是留住他,還是放他走?”我只略一思索,就說:“放!”鄒文懷是邵逸夫最為倚重的心腹人物,也是邵氏公司的決策層人物。他的離開,對邵氏的影響非比尋常。
  這等事情,邵逸夫先找張徹商量,可見張徹在邵氏的重要程度。這種信賴和器重,自然是建立在張徹的才情之上。但閱人無數(shù)的邵逸夫,更為看重的,大約是張徹的人品。張徹為人比較大氣,遇事能從大局出發(fā),不太計較個人恩怨得失。他和李翰祥之間的一段恩怨,被邵氏公司傳為佳話,令人提起張徹,都心生佩服。當年,張徹落魄之時,正是李翰祥炙手可熱之日。他們同為電影人,也都是此間大才,對電影有自己獨到的理解和見識。但張徹境況尷尬,與李翰祥雖早就認識,卻因為地位懸殊,并沒有交談的機會。張徹當時除了給報社寫稿,為了生存,也給邵氏寫寫劇本。一次,張徹通過鄒文懷,轉交給李翰祥一個劇本,這個劇本就是后來李翰180祥導演的《一毛錢》。鄒文懷把劇本交給李翰祥的時候,特意說:“這是張徹的嘔心瀝血之作,公司希望李翰祥能導演此片。”
  鄒文懷這番話,既表達了個人的意思,又代表了公司的主張,目的不言而喻,自然是希望李翰祥能賣他這個面子,從而幫張徹一把。但李翰祥并不理會鄒文懷的言外之意,他只是在鄒文懷的辦公室里,就地將劇本草草地翻了一遍,然后往鄒文懷的辦公桌上一扔,不耐煩地說:“這叫什么劇本,亂七八糟的。然后把鄒文懷晾在那里,扭身出去了。”以當時李翰祥的身份地位,這樣一句話,足以將處在困境中的張徹打懵。面子上難堪還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李翰祥一句話,給想在電影界發(fā)展的張徹,制造了輿論上的障礙。
  以李翰祥在電影界的權威,說張徹的劇本“亂七八糟”,無異給他判了死刑,堵死了張徹在其他電影公司尋求發(fā)展的可能。于是,張徹借在《新生晚報》寫評論的機會,經(jīng)常在報紙上“回敬”李翰祥幾句。李翰祥對此還不能聽之任之,因為以張徹的才情,句句都能夠說到點子上,對李翰祥的“回敬”都在其要害。于是李翰祥以牙還牙,也在報紙上公開撰稿,進行還擊。一時電影界的兩大才子在報上口誅筆伐,你來我往地攻擊、爭論,鬧得沸沸揚揚,不可開交。最后,鄒文懷看到鬧得太厲害,李翰祥作為邵氏金牌導演,在報紙上罵人和被人罵,實在有損公司形象,才出面進行調解,息事寧人,平息了這場戰(zhàn)爭。張徹最后聽從了鄒文懷的勸說,忍得一時之氣,按李翰祥的意見修改了《一毛錢》這個劇本。
  在公開激烈爭吵之后,做出如此讓步,也算是給足了李翰祥面子。這種情況之下,李翰祥沒有理由不拍,于是執(zhí)導了此劇。女主角分別是老牌明星李麗華和性感影星張仲文。《一毛錢》上映之后,觀眾反應平平。風光無限、獲獎無數(shù)的大導演李翰祥,自然不肯承認是自己執(zhí)導不力,而把責任推給了編劇,說是劇本寫得不好。自視甚高的張徹自也不肯認賬,認定是導演水平欠佳。二人并沒有正面交鋒,但從此后再也不是朋友,以前曾有過的簡單交往,此后也不再有。
  之后不久,李翰祥離開邵氏,另立門戶。此時,邵氏公司許多人,出于各種各樣的目的,開始跳出來說李翰祥的壞話。許是李翰祥在邵氏時風頭太盛,未免會得罪一些人,一時間各種言論紛紛指向李翰祥。其他猶可,更有人將李翰祥的功績也一筆抹煞,就連為邵氏公司屢建奇功的黃梅調電影,也被說成是李翰祥在老板邵逸夫的授意下操作的。這時,反倒是李翰祥在邵氏的老冤家對頭張徹,站出來為李翰祥講公道話,認為李翰祥是一個優(yōu)秀的導演,文化底蘊深厚,對電影有自己獨到的理解,他的成功雖與邵逸夫放手用人、為他提供足夠的空間有關,但更離不開李翰祥自身的才情和努力。
  許多年后,李翰祥自立門戶失敗,想重返邵氏。所謂風水輪流轉,這時的張徹與當年的李翰祥一樣,正是邵氏公司說一不二的人物,而李翰祥正值落魄江湖。當邵逸夫就此事征求張徹意見時,張徹卻并沒有借機報當年一箭之仇,而是站在公司立場上,為李翰祥重回邵氏大行方便。關于此事,當時邵氏主辦的《南國電影》有文章記載:大約在兩個月以前,邵逸夫在辦公室里突然對張徹說道:“我正計劃同李翰祥談談,你看如何?”好個張徹,不動聲色從容答道:“六叔,此事全憑你做主,我完全沒有意見。”
  過了一個月,邵逸夫又把張徹招到總裁室,對他說道:“我們與李翰祥的談判,已經(jīng)談得差不多了,你看我們和他簽約是否妥當?”張徹還是以坦然的態(tài)度對待,隨便地答道:“六叔,只要雙方的條件接近,我看沒什么不妥的吧?”邵逸夫一聽,心想這“二虎相爭”的危機大概可以不必顧慮了,心中自然高興。但是,邵逸夫還是不放心,第三次又把張徹請到辦公室,說道:“我已經(jīng)決定和李翰祥簽約了,你再想想看,還有什么問題沒有?”張徹不假思索地馬上回答道:“六叔,你的決定,我完全相信是千妥萬當?shù),不必再研究了?rdquo;
  可以看出,張徹對自己和李翰祥的過往,能夠做到放得下,既往不咎。對李翰祥回公司,也完全不予設阻。否則以張徹在邵氏的地位,倘若稍稍作梗,李翰祥怕是沒有那么順暢地就能回來。182當然此是后話。但張徹的大度,卻早就被邵逸夫所認識,這也是邵逸夫敢于對張徹委以重任的原因。張徹在邵氏的最初幾年,事業(yè)上并沒有很大起色。頭五年,他編了《一毛錢》、《無語問蒼天》、《雙鳳奇緣》等二十多個劇本,但沒有市場反應特佳的作品。1963年,他編寫的劇本《蝴蝶杯》獲邵逸夫批準,讓他和袁秋楓聯(lián)合執(zhí)導。這部影片張徹起用了邵氏新秀丁紅、金峰、陳燕燕等演員,一圖大顯身手。但是,陰柔婉約的黃梅調非張徹所長,片子拍得很不成功,邵逸夫不得不讓高立補拍,同時大罵張徹不會拍戲。補拍之后的拷貝先賣外埠,消息傳回來,票房很不理想。李翰祥等人更是找到了理由,借機將張徹批得體無完膚,鄒文懷、何冠昌等邵氏高層人員也對張徹很是失望。但鄒文懷對張徹還是了解的,知道張徹的才情尚未顯露。事后他主動找到邵逸夫,向老板說明個中緣由,并為張徹爭取到適合他戲路的拍武俠片的機會。
  于是1964年,張徹執(zhí)導了他的第一部武俠片《虎俠殲仇》,又于1965年拍攝了他的第二部武俠片《邊城三俠》。在《虎俠殲仇》中,張徹起用運動員出身的王羽做主演。王羽當時是邵氏演員訓練班的學員,雖天資很好,但尚無名氣。而張徹其時也寂寂無名,導演與演員票房號召力都不大,因此影片公映后反響不大。但應該說,這是一部成功的影片,影評界對此片的評價也很高,認為這是“武俠新世紀”的開山之作。因為《虎俠殲仇》的票房不是很理想,一貫重視票房的邵逸夫決定對張徹的創(chuàng)作思路進行調整,在《邊城三俠》里,仍然起用女影星。在當時的香港影壇,女影星是票房的保證。相比較影界的評論,邵逸夫更看重票房,所以遵循邵氏公司的固有套路,用了杜鵑、秦萍、范麗三個女星,而讓王羽、羅烈等男星作為陪襯。這部影片的市場反應依然一般,但是,張徹和王羽在合作中,都越來越成熟,在武打片領域找到了感覺。慢慢地,邵逸夫意識到黃梅調國語片將逐漸淡出市場,他把方向定在了武俠片上。
  這基本意味著,善走陽剛路子的張徹時代,就要到來了。許是左派在香港沉寂太久,這一時期較早推出武俠片的,居然是一直受政治左右的左派電影機構。先是鳳凰公司于1964年推出武俠動作片《金鷹》,該片以內蒙古為背景,到內蒙古實地拍攝,融合了草原上的摔跤、肉搏、騎射等動作場面。這一切已經(jīng)脫離了不切實際的胡打一氣,有了生活基礎,因而深受觀眾喜愛,票房超過百萬。
  另一部武俠片《五虎將》,在同一年由長城公司推出,由張鑫炎、傅奇聯(lián)合執(zhí)導,也受到好評。于是張鑫炎和傅奇趁勢再度出擊,于1966年拍攝了《云海玉弓緣》。該片改編自梁羽生的同名小說,武打動作本無依據(jù),但本片的動作設計劉家良和唐佳,將武術動作設計得極為經(jīng)典,尤其是主人公凌空飛身擊劍的鏡頭,被譽為武俠電影的經(jīng)典畫面。邵逸夫看過此片,萌生了兩個念頭:其一,他對影片動作設計劉家良、唐佳極為欣賞,欲將其攬至麾下。不久,這一想法變成了現(xiàn)實,劉家良和唐佳進入邵氏公司。其二,邵逸夫看過電影之后大受啟發(fā),決意也要拍一部武俠片,要比左派公司拍得更為精良。他與鄒文懷商量由誰來擔此重任,鄒文懷建議把這個任務交給張徹。此前張徹在公司業(yè)績平平,但鄒文懷一直認為,張徹僅僅是沒有趕上機遇,沒遇到適合自己的劇本,真正的才能還沒有發(fā)揮出來,所以此番他還是決定起用張徹。但為了保險,他建議邵逸夫,讓胡金銓也任此片導演,參與拍攝。
  邵逸夫最終同意了鄒文懷的建議,決定照此執(zhí)行。但他的心里卻一直忐忑,張徹在此之前并沒有給他一個出色的票房成績,而他對胡金銓的戲路,也并不認可。胡金銓來自于北平的書香門第,1931年生人。家中長輩與當時的武俠小說家還珠樓主是好朋友,小時候樓主經(jīng)常來家里作客,并常聽他講一些武俠故事,使得胡金銓小小年紀就對武俠精神發(fā)生了興趣。1949年,胡金銓來到香港,因言語不通,初時只靠教人英文為生。后來憑借自己的美術功底,到電影公司美工科畫畫,后來被長城電影公司招致旗下。胡金銓的編、導、演才能,因在電影公司占了天時地利,很快就嶄露頭角,被人所賞識。先是嚴俊在他導演的影片《吃耳光的人》中,請胡金銓出演了一個小配角。
  之后被李翰祥介紹到邵氏公司做演員和編劇,在多部影片中擔任配角,當時有“最佳國語片配角”之譽。184胡金銓從小就喜歡聽武俠故事,對武俠片情有獨鐘。他早就留意到,在邵氏公司,還有一個人對武俠的路子有濃厚興趣,那就是張徹。胡金銓是李翰祥介紹進公司的,李翰祥與張徹不合在邵氏人人皆知,所以胡金銓不敢接近張徹。李翰祥離開邵氏之后,胡金銓方開始了與張徹的交往。兩人一見如故,相談之下,十分投機。當時張徹正在試驗武俠片的新路子,與胡金銓一聊,發(fā)現(xiàn)居然他們都在研究國外動作片。比如美國牛仔片、日本幕府時代武士片等。并由此得出結論,相比較國外動作片,華語片節(jié)奏緩慢,難以適應觀眾口味。因為美國片的鏡頭可以達到上千個,華語片則只有300個左右。1966年,胡金銓按照邵逸夫的指令,為邵氏執(zhí)導一部武俠片《大醉俠》。因為曾與張徹探討過武俠片的路數(shù),所以在《大醉俠》中,他借鑒了國外動作片,再結合中國的武打傳統(tǒng),推出了一部結構緊湊、套路嚴謹?shù)奈鋫b片!洞笞韨b》的編劇是胡金銓和爾羊,起用當時名氣不大的鄭佩佩和岳華為主演。
  影片講述了主人公金燕子的兄長被山賊掠去,做了人質,金燕子女扮男裝,前去營救。但在營救的打斗過程中,誤中毒鏢,命懸一線。一直暗中跟蹤的大醉俠范大悲現(xiàn)身相救,為她吸出毒液,救了她一命。大醉俠讓金燕子恢復女兒身,扮做燒香少女混入山賊地盤,自己則扮做乞丐跟隨相助,二人聯(lián)手,與山賊大戰(zhàn)一場,最終救出金燕子的兄長!洞笞韨b》是胡金銓為邵氏導的唯一一部武俠片,也是他的用心之作。將近40年之后,2002年的“戛納電影節(jié)”上“舊片重放”,《大醉俠》與黑澤明的《影武士》、金•凱利的《雨中曲》一起,被觀眾重新回顧。在電影節(jié)上被“重放”的電影,都是世界電影史上對后世產生深遠影響的影片,可見《大醉俠》在電影史上的經(jīng)典地位。當年,《大醉俠》的問世,被稱標志著香港新派武俠潮流的形成,被認為是“1965年至1966年間新派武俠片中成績最美滿的一部”,口碑極好。但是,同李翰祥當初的許多影片一樣,這部影片也遭遇了“叫好不叫座”的尷尬,觀眾并不買賬,票房很不理想,這令重視票房的邵逸夫心灰意冷,對胡金銓的能力頗感懷疑。
  所以,當邵逸夫決定再次拍攝武俠片,并意欲以此作為公司今后主打方向時,對鄒文懷推薦的胡金銓與張徹,心里很是沒底。一部片子的賠賺,以邵氏公司的實力,還不至于不能承擔。但擔負著轉型重任的影片,成與敗都關系著整個公司的士氣,邵逸夫不能不顧慮重重。尤其令邵逸夫提心吊膽的是,張徹在這部影片中,竟然打算起用王羽。他實在不敢肯定,觀眾對一個并不英俊的男性面孔,會不會接受認可,更不能預測演出經(jīng)驗不多的王羽,會在影片中有什么樣的表現(xiàn)。王羽原名王正權,1944年生于上海,祖籍江蘇無錫,畢業(yè)于上海體育學院,17歲時由滬赴港。王羽自幼喜愛武術,是空手道好手,同時對游泳、騎馬、賽車等運動,不僅有濃厚興趣,且頗為專精,這些為他日后成為武俠明星奠定了深厚基礎。王羽最初與邵氏公司合作,是1964年邵氏拍《虎俠殲仇》之時。當時邵氏公司公開征選男主角,王羽以其高大威猛、身手敏捷當選片中“雷虎”一角。他在武師指導下,悉心苦練武藝,在該片的表現(xiàn)倒也不俗。
  之后又在1965年的《江湖奇?zhèn)b》中擔任角色,他身手矯健,危險動作也不需替身,故在該片演出中頗受好評。不過,邵氏一向以女星來帶動票房,小生也多是英俊瀟灑類型,邵逸夫對王羽出任主角,并無信心。即使是武俠片,他也有著女星當家的意識。例如胡金銓導演的《大醉俠》,也是由鄭佩佩擔任主角。
  鄭佩佩具有青春天真的女孩氣質,演技優(yōu)秀,被認為是最有前途的新秀!洞笞韨b》一片,讓人們初識了女俠的魅力,此后又用鄭佩佩拍了多部武俠片。鄭佩佩在芭蕾舞和中國古典舞蹈領域造詣很深,因此在武俠片的表演中,身手敏捷,姿勢優(yōu)美,曾被報界評為“武俠影后”。直到1971年,鄭佩佩結婚生子,遠赴美國,才宣布息影,令眾多影迷很是遺憾。因為有鄭佩佩在前,邵逸夫越發(fā)迷信女星。但張徹對此卻有另外的認識。他認為正因為王羽并非英俊小生,所以能使得他擺脫脂粉味,也擺脫邵氏一貫的陰柔路子。加之其身材高大,正能表達他所期望的陽剛味。雖然忐忑,邵逸夫最終還是同意了張徹的意見。他也相信,張徹無論是對劇本,還是演員的選擇,都頗有眼光。186關于劇本,他們一直決定就用張徹自己為編劇的《獨臂刀》。
  《獨臂刀》的編劇為張徹和倪匡,講述大俠齊如豐的故事。齊如豐的仆人方誠為救齊如豐而身亡,留下一子方剛,被齊如豐收留,并傳授其武藝,欲立其為掌門。齊如豐的女兒齊佩愛慕方剛,不成,于是聯(lián)合師兄與方剛比武,偷施暗算,方剛右臂被砍,負傷逃走。逃難途中遇少女小蠻,獲救,并依小蠻家傳武功秘籍練成左手神刀。后來,齊如豐遭仇家報復,弟子被殺,女兒被囚,危難之際,方剛不計前嫌,與小蠻聯(lián)手救出齊佩和師父,替師父殺死仇人,然后與小蠻攜手遠走天涯。
  前期工作完成,開機拍片。由于《大醉俠》的票房失敗,邵逸夫在整個拍攝過程中心里一直沒底,常常向張徹施壓,表示公司不是要虛名,要的是票房。《獨臂刀》上映之后,很快就以事實證明了邵逸夫擔心的多余。此片上映第一周,票房就突破了一百萬元,張徹也因此獲得了“百萬導演”的美譽。這一下,邵逸夫對張徹信服了。《獨臂刀》的異軍突起,為邵氏公司賺足票房,更重要的是,為公司打開了一條新的戲路,還捧紅了王羽這個武俠小生。從王羽之后,邵氏武打演員的地位迅速提高。王羽最初月薪只有200元,1966年小有名氣,月薪漲到每月800元,拍片有1200元片酬!丢毐鄣丁飞嫌持,他的待遇得到大幅度提高,每月平均能拿到6000元。這是過去只有邵氏當家花旦才能享受的待遇?梢哉f,邵氏男性翻身,自王羽而始。
  《大醉俠》和《獨臂刀》,開創(chuàng)了香港武俠片的新紀元,被影評人評價為武俠經(jīng)典中的“雙璧”。而胡金銓與張徹,也被尊為華語武俠片開山立派的絕代雙驕,共享大師之譽。關于這兩部影片的高低優(yōu)劣,李翰祥有一段話可謂客觀:“我看過《大醉俠》,也看過《獨臂刀》,以制作來講,《大醉俠》是勝過《獨臂刀》的,但以故事的完整、情節(jié)的感人來說,那《大醉俠》可就望塵莫及了。盡管張徹導演在以后也拍過無數(shù)的動作片,但以整出戲的完整性來說,我還是比較喜歡《獨臂刀》的。”李翰祥是胡金銓的師父,同時與張徹有些不合。所以李翰祥這段評價,是非?陀^的,可見《大醉俠》與《獨臂刀》的藝術成就。187第六章霸業(yè)初成隨著《獨臂刀》的走俏,張徹事業(yè)上的春天也終于到來。他一鼓作氣,乘勝出擊,從1967年到1974年,七年間為邵氏拍出了一連串的賣座電影,如《十三太!、《大決斗》、《馬永貞》、《少林五祖》等,堪稱經(jīng)典的武俠片。張徹的意義,還在于他改變了香港影壇長期以來陰盛陽衰的局面,為邵氏也為影壇,推出了一批武打明星。
  王羽之外,還有姜大衛(wèi)、羅烈、狄龍、傅聲、李修賢等。另外張徹在武俠片領域,培養(yǎng)了一大批出色的工作人員,如吳宇森、劉家良、鮑學禮等。最高興的自然是邵逸夫。張徹的存在,等于為公司拓展了一條新路,在黃梅調國語片徹底沒落之前,邵氏成功地轉向了武俠。因此邵逸夫對張徹非常倚重,他這一時期在邵氏的地位,甚至超過了當初的李翰祥。由于《獨臂刀》上座率好,久盛不衰,邵逸夫分析,可能是主角的“獨臂”,作為一個形象符號,引起了觀眾的興趣。于是指示張徹,如法炮制,繼續(xù)“殘障武功”。1969年和1971年,張徹又拍攝了《獨臂刀王》、《新獨臂刀》,與《獨臂刀》故事雖無關聯(lián),但均是表現(xiàn)殘障功夫的戲。
  張徹提倡陽剛。甚至不僅僅是陽剛,更在影片中張揚殘酷與慘烈。他故事里的主人公,到最后往往都是死去,而且一個比一個死得殘酷。比如《十三太保》里,由姜大衛(wèi)飾演的男主人公最后就被五馬分尸而死。設計了這樣的死法還不算,張徹還在新界搭了一個300英尺高的臺子,俯拍五馬分尸的場景,以求表現(xiàn)得更為真切和刺激。恰逢附近村子里剛死了幾個人,村民們認為是煞氣太重所致,聚集了一百多人,拿著鋤頭鐵鍬要趕走張徹等一干人。這邊正在拍武俠戲,盡是道具刀槍,演職人員也有幾百人,持道具與之對抗。這一次,險些鬧出人命。邵逸夫聞此,雖然對張徹不予追究,卻也對影片中過多的血腥暴力場面感覺不妥。尤其是當時邵氏公司的影片發(fā)行,除了香港,主要在南洋地區(qū),場面過于血腥,往往是香港猶可,但到了新加坡等地審查就會不過關,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煩。邵逸夫于是提醒張徹,鏡頭可以處理得不那么血腥。
  他對張徹說:插他一刀,接著拔出來,不死不行嗎?為什么還要讓他把刀子掛在肚皮上?但張徹大約是認為非此不能表現(xiàn)武俠片的精神,他非但沒有聽邵逸夫的188話,反而變本加厲。在下一部影片中,不僅把“刀子掛在肚皮上”,甚至把男主人公的腸子都挖出來,簡直慘不忍睹。在影片《馬永貞》當中,張徹更是把暴力宣揚到極致,畫面的血腥令人發(fā)指。在影片中,張徹讓陳觀泰光著身子,和拿著小斧頭的歹徒對砍,血液四濺。道具血漿是從日本進口的,可濃可淡,使用起來極為逼真。主要原料為蜜糖,劇情需要口中流血時,就把道具血漿裝進一個套子,含進嘴里,需要時咬破套子,血就順著嘴角淌出。原料可食,不慎咽下亦無妨。發(fā)展到后來,張徹一定要把反面人物使用的武器,都制成鐵鉤。這樣打斗過程中,就很容易合理表現(xiàn)把腸子挖出來的場面。當時,在新加坡負責邵氏影片發(fā)行的是蔡丹。張徹的影片風格,弄得蔡丹很是被動,送審時不得不向“電檢處”說許多好話,或者必須把影片剪幾刀。新馬泰是邵氏一個重要市場,那里的市場要求都不能左右張徹。那邊的發(fā)行公司要求張徹不要那么血腥,但張徹依然一意孤行,繼續(xù)他開膛破肚的場面。
  可見,張徹在事業(yè)上的成就,以及被老板的器重,使得他的脾氣漸漸大起來。張徹早年跟徐增宏做過副導演,而徐增宏因為出道早,年紀輕,未免氣盛,原就是一個喜歡罵人的導演。張徹跟他學藝,加上自身脾氣大,在片場也是稍不順心,則大聲罵人,罵得還特別兇。一次在拍攝現(xiàn)場,他竟然把一位三十多歲的副導演罵得當場哭了起來。還有一次他們在日本拍片,午馬給張徹做副導演,片場的日本人見張徹對午馬呼來喝去,大聲吼叫,對午馬說:“副導演先生,原來你不姓午,是姓牛名馬啊。”弄得被譏為“牛馬”的副導演哭笑不得。張徹的影片個個賣座,張徹逐漸成了頭牌大導演。他單獨執(zhí)導片子,其速度已經(jīng)不能滿足市場需求。于是就與鮑學禮等人聯(lián)合導演。雖號稱“聯(lián)合”,他已無須在拍攝現(xiàn)場出現(xiàn),只在試片室看粗剪的毛片即可。這就是香港導演“監(jiān)制制度”的雛形,后來的大導演徐克、王晶等人,亦是走這條路。
  張徹在邵氏的地位越來越高,毛病也越來越明顯,比如遲到,濫用武師等等。邵逸夫對他一向比較寬容,從不予追究,這更助長了張徹的脾氣。不過,說也奇怪,許多事情,只有張徹出面,才能擺得平。大約職員們亦是認可張徹的才能。189第六章霸業(yè)初成比如當時有工作人員偷偷在片場賭馬,被總經(jīng)理凌思聰發(fā)現(xiàn),下令開除那些參與賭博的人,導致燈光師傅們集體罷工。老板邵逸夫當然不希望工人罷工,卻又不能不支持凌思聰?shù)墓ぷ鳎斡晒と藗冑博。為難之際,張徹站出來打包票,說這事兒包在他身上。他去找電工們談判,說:“如果你們不罷工,我就保證沒有人會被開除。”結果,雙方都賣了張徹這個面子。
  燈光師不再罷工,凌思聰也不執(zhí)意要開除工人。此事圓滿收場,皆大歡喜。張徹在邵氏干了七年。1974年,他在香港感到了制作上的限制,于是向邵逸夫提出辭職,準備到臺灣去發(fā)展。邵逸夫自知不能挽留,索性爽快地答應了他,并旗幟鮮明地告訴他:“要出去,我支持,錢由我出。”二人最后達成協(xié)議,張徹帶一隊人馬去臺灣組織公司,資金由邵氏公司出,張徹自負盈虧,邵氏公司參與分紅。邵逸夫如此開通豁達,誠是緣自他成長中的成熟,也是因為胡金銓的離開,給他留下的慘痛教訓。胡金銓的《大醉俠》堪稱武俠新紀元的經(jīng)典之作,但票房卻很不理想。
  雖然從藝術水準來看,《大醉俠》并不遜于《獨臂刀》,完全能夠顯示胡金銓是個非常有才華的編導,至于票房慘淡,只能歸于觀眾口味的難以捉摸,但對于以票房為評判標準的電影公司而言,那就算不得一部成功之作。因此胡金銓一直憋著一口氣想將功補過,費盡心思,又寫了一個劇本,躊躇滿志地拿給邵逸夫看。不料邵逸夫只隨便翻了一下,看到這個劇本只有36場戲,輕蔑地說無法拍出一部叫座的電影。然后往桌上一摔,讓胡金銓拿去重寫。邵逸夫沒有料到,就是這樣一個小動作,摔走了一個極有前途的大導演。邵逸夫這一舉動令胡金銓很是心寒,他這只是個故事本,還沒有細分鏡頭。況且,胡金銓對美國牛仔片的做法一直極為欣賞,鏡頭可以達到上千個之多。
  他認為雖然只有36場戲,但鏡頭卻可以多加。邵逸夫是懂電影的,所以邵逸夫此舉,胡金銓不認為是外行舉動,而是認為故意怠慢他。加之他是李翰祥的徒弟,在許多看法上未免與李翰祥相同,認為邵氏待人太薄,不宜久留,于是胡金銓走了一條與他師父完全相同的路:在190“國泰”的支持下,投奔“國泰”設在臺灣的“聯(lián)邦公司”。再說這個不被邵逸夫看好的本子。這個劇本被胡金銓帶到臺灣,拍成了一部大破票房紀錄的影片:《龍門客!贰
  此片1967年在臺灣公映,拷貝賣了個滿堂紅,邵逸夫連嘆自己“走眼”。當時胡金銓和邵氏的合同尚未到期,邵逸夫便一紙訴狀,將胡金銓告上法庭。最后的解決方法是胡金銓忍氣吞聲,將《龍門客棧》的香港發(fā)行權一次性賣給邵氏,邵氏公司只為此支付了區(qū)區(qū)16萬元。而邵氏公司憑借此“發(fā)行權”,第一輪公映就獲得票房200多萬元,第二輪又收100多萬元,破了邵氏歷史上最賣座影片的紀錄。不過,令邵逸夫沮喪的是,他就這樣輕易地放走了胡金銓,放走了邵氏的搖錢樹。因為有前車之鑒,邵逸夫自知留不住張徹,就爽快答應他離開,并主動出資。這樣就避免了他投入別人懷抱。張徹到底是個文人,他的才華都在拍電影、寫文章上,卻缺乏管理才能。他拿著邵逸夫的錢到了臺灣,生活和工作都不理想,很快就把錢賠了進去,不僅沒有收回投資,還欠了一身的債。于是1977年,走投無路的張徹又重返邵氏。
  張徹再回邵氏之后,按照他們之間的合同,他要給邵氏公司拍25部電影抵債。張徹果然是條漢子,不抵賴不推諉,硬是咬牙拍完了25部影片,直到1982年底,才還清了邵氏的債。這時他重去臺灣,再立“長弓影片公司”,但這時電影業(yè)已經(jīng)日漸凋敝,勢成明日黃花,他此去臺灣,已無發(fā)展空間。張徹在邵氏屢建奇功,為邵氏公司的發(fā)展做出了很大貢獻。影評界一致認為,邵氏公司先是以黃梅調俘獲了女性觀眾的芳心,繼而以新武俠片建立了一個以男性為主體的消費群。這基本上可以被稱為“李翰祥時代”和“張徹、胡金銓時代”。以張徹為代表創(chuàng)作的新武俠片,充滿陽剛,鼓蕩著令人血脈賁張的豪情壯舉,凸顯著男人氣十足的悲壯和剛烈,正是這種男人氣,吸引著眾多男性觀眾。經(jīng)他手拍攝的武俠片,片片賣座,創(chuàng)下了優(yōu)異的票房成績。同時,他還為邵氏培養(yǎng)了一代又一代的武打演員。最早是王羽,王羽離開后,張徹又培養(yǎng)出第二代明星姜大衛(wèi)和狄龍,之后是陳觀泰、傅聲等人,等于給邵氏留下了一大筆無形資產。
  應該說,張徹對邵逸夫是敬重而佩服的。他幾次對人講過一件小事:當年,李翰祥一部《梁!罚瑢ⅫS梅調國語片推向高潮。事后,有人問邵逸夫,既然是表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拍傳統(tǒng)戲劇片,為什么不拍更有代表性的國粹京劇,而拍黃梅戲呢?邵逸夫解釋說,京劇不是自然發(fā)聲,許多人聽不懂,因而不易接受。而黃梅調是自然發(fā)聲,可做到婦孺皆知,人人喜愛。張徹認為邵逸夫此話極有見地,且言談間舉重若輕。他認為邵逸夫是一個肯鉆研、肯用心的人,在電影領域內不是外行,不是不懂裝懂,而是確實精于此道。由于他對邵逸夫的欽佩,使得他對邵氏公司也一直忠心耿耿。
  邵逸夫待這位老臣子也不薄,2002年6月,張徹逝世,后事還是由邵氏公司出面主持的。而他生前,邵逸夫一直讓他住在影城的宿舍里。邵逸夫深知,如果一個人確有大才,必不會久居人下,早晚要去開創(chuàng)自己的事業(yè)。邵逸夫本人即是大才,所以對于導演李翰祥、張徹的離開,對于演員樂蒂、鄭佩佩的離開,邵逸夫雖然心存遺憾,但實際是非常理解的。但是,所有人的離開,對邵氏的影響,以及對邵逸夫的震動,都沒有另一個人的離去來得強烈。那個人就是鄒文懷。
  從1959年加盟邵氏公司,到1969年,鄒文懷在邵氏整整干了10年。十年來,鄒文懷一直是邵逸夫最為得力的助手,也是邵氏公司除邵逸夫之外最具權威的人。鄒文懷名義上是邵氏公司的制片經(jīng)理,但實際上相當于一國宰相,所有的事情都要過問、經(jīng)管,對外出策獻謀,對內管理內務。他與邵逸夫之間,雖是老板和雇員的關系,但一直合作默契,親密無間。在工作上是珠聯(lián)璧合的黃金搭檔,生活中也是朋友。兩個人的辦公室之間,有一個暗門相通,由此可見二人的密切程度。就是這樣一個關鍵人物,邵逸夫的肱骨大臣,在1969年的時候,打算離開邵氏,另立門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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