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有一個玩得很好的朋友。
他原本是朋友的朋友,我還未認識他的時候,就聽朋友談過無數(shù)次他。有一次朋友跟我聊天,突然停下來罵了句臟話,說你知道你跟那個誰誰誰有多像嗎,你們就像失散多年的兄弟,我一定要介紹你們認識。于是我就這樣認識了他。
他學歷很好,父母工作體面為人友善,都很疼愛他,他在外總是每晚都給父母打電話,家里在好幾個城市都有大宅,是真正的書香門第。但他并不是我們常以為的書呆子,他思維敏捷愛好廣泛,能言善辯又總是富于幽默。有的人是走在哪里都會發(fā)光的人,而他就是,他走在哪里,人們總是會第一個注意到他,會習慣性地聚集在他周圍,傾聽他,圍繞著他,依賴他。他也許只是一個普通的人,跟我們沒有什么區(qū)別,但是他的眉宇間有光。
我們都覺得他是一個跟誰都談得來的人,任何人與他相處都很輕松。
那一陣子,我們的關系很好。一起聊游戲,一起聊書與電影。就瓊瑤阿姨的話說是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只差沒有一起看星星一起看月亮,當然我們一起刷了副本打了怪……相逢恨晚的感覺不是沒有的,只差沒有殺雞灑血黃天在上厚土在下先干為敬。
事實如果繼續(xù)照這樣發(fā)展下去,你們可能會覺得一定往“基情”的方向奔去了!但你們真的想得太多了!你們考試的時候有想這么多嗎?
事實證明詩詞歌賦和人生哲學容易聊出問題,那天我們閑著說一些事,他漸漸地跟我說了很多。
說了那些讓他變得跟我們一樣的事實,低到塵埃就像蚯蚓螻蟻一樣的事實,就像我們遲早會像樹葉腐爛深埋泥土,永遠不會站在枝頭搖曳的事實。
父親頻繁出軌,母親徹夜痛哭,他不被理解,不被尊重,打罵與責備就像關切與疼愛一樣突然,更被塑造與要求,沒有空氣沒有自由。他給我看他自己在手上用煙頭燙過的痕跡,唯有觸目驚心。
太陽底下無新事,這種不堪與我們任何人一樣。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連回應也不能。那樣赤裸裸的傷口讓我恐懼,它太咄咄逼人,強行讓我睜開眼正視生活是如何的原形畢露。
我從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與身邊的很多人。我承受不了這么多人,承受不了原來天堂就是地獄,更無法承受,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世間或許根本就沒有天堂。
那是我多年以后,回思過去依然感到懊悔的自己。他困囿于黑暗,戰(zhàn)戰(zhàn)兢兢試探地向我伸出了手;蛟S他根本就不需要我拉他起來,他只是需要傾聽,有塵世另外一個人,站在黑暗的深處對他揮手致意,讓他知道黑暗并不孤獨,黑暗是有邊界的就已滿足。并不需要我釋放自己的熱,為他提一盞燈,點一盞火。也許那時他鼓足的勇氣,是他第一次嘗試去相信別人,吐露自己的心聲。
而我做的呢,冷冷地抽回了手,急急退卻,唯恐他的黑暗波及我。
那個時候,我仍然是一個懦弱的自己。我心中只有自己的故事,而我的故事已經將我籠罩。
生活就是這么急轉直下,很多時候很多事情,我們已經準備好了,最后卻還是兩手空空回到原點。心里憑空的那些期待,只能接受自己的嘲笑,然后慢慢枯萎。
生活中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有時候有千鈞之力,往往將我們的一相情愿砸得粉碎。
何止是兩人之間的關系呢,我們對人的認識也莫不如是。
我后來見過很多人,快樂的人,他們每每經得起玩笑,又臉皮夠厚,嘻嘻哈哈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也沒有什么東西能真正地傷害到他們,他們看起來好像特別耐摔打。但當風一吹,翻過葉子的背面,那上面全是傷疤。
他們有他們的故事,只是他們比我們藏得更深更會偽裝而已——用一種令人哀傷的方式。
漸漸我懂得,我們都在一樣的世界,經歷著一樣的生活,我們遇到了我們的痛苦,他們也注定會遇到他們的必然。
于是我們都有了我們的故事,我們有我們的,他們有他們的。認識到這一點,并把他們的故事看得跟我們的一樣沉重,才免于自己輕飄,傷害到本已無助的他人。
這件事情,我知道得太遲。
時光機:
在2013年的7月。這個朋友來長沙走親戚。
他聯(lián)系了我,我們一起吃了個飯。
我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面了。
我感覺他還是他,我已不再是我。
吃完飯,我們坐在夜晚的街邊一起抽了會兒煙。
我發(fā)現(xiàn)他已不再是他,而我還是我。我慶幸,盡管雨雪風霜,本質上我對世界的看法、對自我的堅持依然未變。
可能所謂成長,就是讓我們逐漸在時光里,變成另一副模樣。有的時候,我們能重新找回自己,但更多的時候,不能。
他馬上就要出國了,不知道下次再見又是何年。
也許是明年,也許是下輩子。
那又能如何呢,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