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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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家父親看著馬車消失在黑暗中,直到聽不見馬蹄聲后,他便與祥濤一起返回店鋪。祥濤隨即上了樓,他也回到了臥室,躺在床上。此時,家里除了他和大兒子以外,全家人都去了鄉(xiāng)下,另外,還有十幾個伙計留在家里應(yīng)急。
樓里安靜極了,他躺在床上想著心事。
他們夫妻結(jié)婚以后,除了妻子去鄉(xiāng)下生孩子,他們還從來沒有分開過呢,F(xiàn)在,突然間分開,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傷感。尤其是在這種情況下,讓妻子帶著孩子們?nèi)ムl(xiāng)下,令他擔(dān)心不已。平時,在這個家里,孩子們整日歡快的打鬧聲和妻子一走一搖晃的身子,都給這個男人帶來了無窮的歡樂。身處鬧境,他沒有一絲厭煩的感覺,反而精神倍增。整日為生意操勞,他更愿意與家人一起分享這種快樂。妻子帶著孩子們匆忙離開這個家,這里一下子變得如此清靜,讓他受不了,他突然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凄涼與孤獨,此時,他的心里空蕩蕩的。
他艱難地熬過了這一夜,天剛一亮就起來了。他來到清冷的院子里,伸了伸胳膊,對著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以往在這個時候,妻子早已去了早市,伙計們也開始忙碌起來。伙房里傳出來的饅頭香味,還有小米粥的清香味道飄逸在這片上空,院子里的貓狗和雞也早就歡蹦亂跳起來了?墒沁@一天,他沒有聞到廚房里飄出來的牛肉香味,就連那兩只小狗都不像以前那么歡實了,你看它們那副可憐相,睜著眼睛傻乎乎地望著自己,發(fā)出“呼嚕,呼!钡穆曇,還不時地舔著他的腳面,那尾巴都耷拉下來了,貓也湊上來趴在地上,“喵,喵”地叫個不停。雞窩里的雞也不像從前那么遛來遛去地找食吃了,它們縮著腦袋蜷縮在角落里。
一股清涼的晨風(fēng)吹走了父親身上的倦意與疲憊,他揉了揉眼睛,又一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勁地搓了搓因沒有睡好而有些浮腫的臉,他的嘴巴已經(jīng)腫了幾天,吃飯都有些困難。他不停地來回走著,想著。突然,他心頭萌生了一個念頭:“不行!我不應(yīng)該待在這里,我是一個男人,這么多孩子,這么關(guān)鍵的時候,把一大家人都甩給了她,萬一有個閃失,怎么跟祖先交代呀!我要跟他們在一起,她需要我,我不能留在這里。”他猛然意識到他根本就離不開妻子,他越想越覺得應(yīng)該立刻離開小城,動身去鄉(xiāng)下。
在母親離開的第二天,小城的鐵路線就通車了。正好有通往老家的火車,這令父親十分高興,同時,也越發(fā)感到對不住妻子了。早知現(xiàn)在,何必當(dāng)初讓他們坐馬車走呢!
父親越想越覺得自己沒有跟妻子一起走是一個錯誤,他不再猶豫了,讓祥濤立即給自己買了一張去鄉(xiāng)下的火車票。
父親隨身只帶了一只小皮箱,隨著擁擠的人群,登上了去家鄉(xiāng)的列車。
車廂里亂糟糟的根本聽不見火車車輪碰撞鐵軌的聲音,在這個逃難的日子里,有票沒票,只要有車,大家便會蜂擁而上,也沒有人查票,什么號不號的,誰還去管那些?警察和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車廂的過道上早就被大包小包占滿了,只要有個空隙,都會塞進人和包,廁所里也站著人,車廂與車廂之間的過道上堵滿了人,就連座位底下也躺著人。要想從這節(jié)車廂走到另一節(jié)車廂,幾乎是妄想。你看吧,車廂里臉對著臉,頭對著臉,后腦勺頂著后邊站著人的鼻子,孩子坐在大人的肩膀上,婦女只能把孩子放在大人與大人之間的夾縫里。在那臟乎乎的褲子之間站著的孩子們,也只能伸著脖子在空隙里喘著氣。從底下躥上來的腳臭和屁臭混攪在一起,隨著空氣竄了上來,孩子們天真地喊著:“媽媽,誰放屁了!真臭!抱抱我吧!”“媽媽,是什么那么臭,讓我站到上邊去吧!”媽媽們吼道:“閉上嘴巴!忍著點兒!”無可奈何地讓孩子們閉上嘴巴。
人與人之間沒有下腳的空隙,若有人踩在這些人頭上,那是絕不會掉下來的。草煙味、汗臭味,加上咸菜和一些混雜的飯味,也不知道誰還帶上了北平的臭豆腐,那腳臭與廁所里的屎尿的惡臭混在一起,令人窒息,誰也說不清楚那是一股子什么味兒。大家似乎并不在乎這些,只要能有個座位,能上來車,能快些逃出去,即使躺在糞便上也在所不惜。
父親是臥鋪車廂,可是他的鋪位早就坐滿了人,好在坐下的人看到父親手里的票,便趕忙讓出一個人的空兒,讓父親坐了進去。臥鋪上擠著五個人,父親那高大的身軀被擠得緊緊貼在窗戶上,他頭頂?shù)拇蹭伾喜粌H放著行李,還從上面晃晃悠悠地垂下來幾條腿,幾只臟腳正好把父親的頭夾在了中間,他動不得也不敢動。一股子濃烈的腳臭竄進父親的鼻腔里,他被嗆得連連打了幾個噴嚏,他低下頭捂住鼻子沒有再抬起頭。然后,他又看到從鋪位底下伸出來的一條胳膊,他坐在自己的鋪位上,既不敢抬頭也不能伸出腳去,像一個木樁被死死地釘在原處,完全失去了移動身體的自由。他安慰自己,好在小城到鄉(xiāng)下只有三個多小時的路。
他像一尊菩薩一樣,一動不動地閉上眼睛,艱難地呼吸著渾濁的空氣,忍著性子,聽著嘈雜的叫罵聲和耳邊響起的嗡嗡聲與車輪撞擊鐵軌的“咣當(dāng),咣當(dāng)”聲。
幾個小時后,他終于熬到了下車的時候,那是蘭村站。幾個漢子托著他笨重的身體,把他從窗口遞了出去,父親的腳正踩在了正往窗戶里爬著的人身上。
當(dāng)他的腳落在站臺上的時候,他使勁地呼出了一大口氣。他掏出懷表看了一下,自語道:“嗯,下午三點多鐘了,一會兒就能看到她和孩子們了!彼櫜坏萌淼钠,叫了一輛馬車,急切地直奔那個心馳神往的小村莊。
下了馬車,他快步走向村里。他一走進院子,就看見了他的二哥和二嫂,院子里一群雞正圍著他們,啄食著地上的食物。他們夫婦見到秉泰的時候,驚訝得張著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秉泰高興地迎上去一下子就抱住了二哥。他的二哥恍然大悟,大喊了一聲:“三弟!是三弟呀!”便也緊緊地抱住了秉泰,他們久久地抱在一起。秉泰看到,二哥的頭上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但還是那么健壯,他的手臂還是那樣有力氣,以至于自己的身體在二哥的臂膀里有點兒動彈不了。孩子們聽到父親的聲音都從屋子里跑了出來,喊著:“爸爸!爸爸!”呼啦一下子歡快地圍在了他的周圍。
其實,才兩個星期,他卻感到很久很久沒有看到孩子們了。看到孩子們,他心里有了一絲寬慰。瑞雪、瑞春和瑞碧的臉被太陽曬得紅紅的,她們的頭發(fā)粗粗拉拉的,沒有了以往的光澤,衣服也是臟兮兮的,祥涌的臉上全是灰塵,不知道這個孩子鉆到哪個土坑里了,總之,他們緊緊地圍住了父親。
以往在家里害怕父親的感覺,此時,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瑞雪高興地問:“爸爸,媽沒有跟你一起來嗎?”高興之余,秉泰才忽然想到還沒有見到妻子吶,被女兒一問,他趕忙問:“四丫頭,怎么?你媽媽不在嗎?”瑞雪睜大了眼睛疑惑地盯著父親,不知道父親話里的意思。她趕緊問:“爸爸,媽也來了嗎?”
這一問,把秉泰給弄糊涂了。他四下里張望著,也沒有看到妻子的身影,他有些慌亂起來了。他的二哥納悶地問:“三弟,你在找誰呀?”秉泰轉(zhuǎn)過臉一把拉過二哥急切地問:“二哥,孩子們的媽怎么沒有見著呢?”二哥納悶地看著他,說:“三弟,你不是來接這幾個孩子的嗎?”
秉泰的表情開始急劇地變化著,說話聲都有點變了調(diào):“孩子媽帶著幾個孩子,昨天夜里就離開小城了!”他急得直搓手掌。
二哥也著急了起來:“莫不是在路上出了事?從你們那里到這里,坐馬車半天就能到的呀!怎么會走十幾個小時呢?”二哥說完,寬慰弟弟說:“三弟,別急,別急,我去莊里說說,你先回屋歇著!倍鐩]等秉泰說話,就跑出了院子。
秉泰的二哥找到村長,村里立即就派出了幾個民兵分兩路去迎母親的車子。
二哥從外邊回到家告訴秉泰:“三弟呀,村里已經(jīng)派人去接弟妹了,甭?lián)模霾涣耸碌!來,我們坐下來,好好聊聊吧!嗯!三弟,你有多少年沒回來了?”他領(lǐng)著秉泰走進堂屋,堂屋的正面墻上擺著一個供香祭祖的高桌,桌子上立著祖上的牌位,兩側(cè)是紅木椅子,紅磚鋪地。堂屋的一邊是飯廳和廚房,另一邊是兩間睡覺的房間。農(nóng)村人習(xí)慣睡土炕,所以,土炕占了屋子的一半空間。
瓦房蓋得很寬敞,里面也很亮堂,只要是晴天,陽光就會從外邊透過又高又寬的窗子照射進來。地面全是洋灰地,沒有塵土,這是秉泰給二哥蓋的房。二哥請秉泰坐在炕上休息,二嫂扭呀扭呀地把一壺?zé)岵杼崃诉M來,笑瞇瞇地說:“三弟呀!你二哥總是念叨你呀!以后呀,常回來看看吧!”她給秉泰倒了滿滿的一杯茶水。秉泰看著二哥的孩子們,心中涌起了對大哥的思念。他為了感激未改嫁的大嫂,在莊里買了地,蓋起了三間瓦房送給大嫂,每年都接她去小城住一段時間。
喝過熱茶后,秉泰掏出懷表看了一下時間,已是傍晚五點多鐘了,看著漸漸黑下來的天色,他又開始煩躁起來了。二哥看到秉泰神情不安,寬慰他:“三弟呀,甭?lián)!這里還沒有鬼子吶,村里的人準(zhǔn)能找到他們!
秉泰極力抑制著自己的情緒,他多么希望趕快見到自己的妻子呀!
吃過晚飯,他一直站在院子里,直到午夜。時不時地,煩躁地拍打著自己的腦門:“孩子媽,你們到底在哪里呀!快急死我了!”
再說,母親帶著孩子們從夜里出發(fā),直到第二天的下午也沒有到。車夫趕了十幾個小時的馬車,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那兩匹馬也累得渾身上下冒著熱氣,喘著粗氣,它們耷拉著頭,慢騰騰地拉著車。無論車夫如何揚鞭趕它們走,它們的步子就是快不起來。母親見狀,只好讓大家再休息一次,而這個時候正好是傍晚五點多鐘。太陽已經(jīng)落下去了,莊稼地里重新蒙上了一層黑紗,曠野里刮起的風(fēng)把白天曬暖和的身體重新帶到了寒冷之中。
馬車夫拖著疲倦的身體卸下了馬鞍,牽著它們朝曠野深處走去。母親從車上下來,放下孫子,想舒展一下身體,可是岳翔卻怎么也不讓奶奶安靜。他開始哭鬧起來,嚷著:“奶奶,我要回家,我要喝牛奶,我要吃餅干!蹦赣H看著他,無奈地嘆著氣。
祥波站在母親旁邊蹭來蹭去,喊著:“媽,媽!我餓了!”
這兩個小家伙實在讓霍母受了很多累,她哄著孫子,撫摸著兒子,從懷里掏出最后的兩塊餅干遞給了孫子。
祥波看到母親把餅干給了岳翔,開始哭鬧著也要吃:“媽,我也想吃,我也要吃嘛!”
母親吃力地蹲下身去,告訴小兒子:“兒啊,媽只有兩塊了,你看,你是他的叔呀!你的個子比他高,等到了家媽給你一盒餅干,讓你吃個夠!
祥波望著母親和岳翔,眼睛里汪著一兜水,咽一口唾沫對母親說:“媽,我餓了。”母親打開手臂上挎著的包裹,從里面拿出一塊面餅遞到小兒子的手里。
在土路上,母親晃悠著身體走來走去,她把身上的棉襖脫下來,鋪在地上,讓孫子和小兒子坐在上面,她只穿著一件夾衣,她被晚風(fēng)吹得微微地顫抖起來。她的臉上極度的疲勞,眼睛里早已布滿了血絲,她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也蓬亂起來了。
母親望了一下周圍,一望無際的田地,一邊是麥地,一旁是還沒有翻耕的玉米棒子地,隱隱約約還可以看到留下來的玉米棒子根扎在地里。還有一大片棉花地,根枝已經(jīng)長到三、四十厘米高了,遠處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光亮。但是,四下里除了他們以外,靜極了。母親來到舜瑤和二兒子的身旁,語氣略帶不安地說:“孩子們,前邊也不是我們的家,看來還要走一陣子啊!
四十多分鐘后,馬車夫牽著馬懶洋洋地返回來,他告訴母親:“大嬸子,昨天夜里沒有月亮,俺走錯了路,俺剛才到前面的村子打聽路去了。唉!還要再走六七個小時才能到吶!”
母親聽了后,無法埋怨車夫,關(guān)切地對他說:“大兄弟,一路上你辛苦了,再堅持一下吧!闭f完,母親把最后留下的一點口糧給了車夫。
大家等著車夫把馬鞍重新架好后,又開始爬進車棚里去。他們走過了一個村子,又走過一個村子,眼看著有了人家,可又不是自己的家。車上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又一次次地燃起希望。這一天的晚上,天空中有了月亮和星星,路面上不再是一片漆黑了。
夜里,顛簸的土路都快把人的骨頭給顛酥了,舜瑤干裂的嘴唇被風(fēng)一吹,一陣陣疼痛起來,肚子由于沒有進食,饑腸轆轆,咕嚕咕嚕叫個不停。坐在旁邊的祥潤開玩笑地說:“嘿!這多好!還能聽著音樂吶!”說完,他“撲哧”捂著嘴笑了起來。
舜瑤氣惱地沖著祥潤說:“二弟,你怎么也會耍貧嘴吶!哎!肚子里是空的,還能不叫喚嘛!”說完,舜瑤緊緊地捂住肚子。
夜路似乎越走越遠,不知不覺,大家便在車棚里睡著了。
車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嘎悠嘎悠地晃動著,也沒有把車?yán)锏娜私o搖晃醒。只有母親始終沒有合過眼睛。突然,舜瑤和祥潤被一陣“嗡嗡”聲給吵醒了。此時,母親也睜大了眼睛注視著前方。他們同時看到了前面一里多外有幾個亮點在晃動,斷斷續(xù)續(xù)的喊聲隨著風(fēng)飄了過來,聲音和亮點在夜間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尤其是在半人高的棉花地里,顯得格外瘆人。母親慌忙對車夫說:“大兄弟,這一帶有沒有強盜和土匪?會不會是日本兵呢?”看到前方的亮點,車夫也有點兒慌亂起來:“大嬸子,沒聽說這一帶有土匪和強盜,日本兵也不會在夜里出來的呀!”他也說不清楚那些亮點是屬于哪一路的。
大家猜測著那些亮點和忽高忽低的喊聲。母親感到非常害怕,她緊緊地摟住了兩個小家伙,舜瑤和祥潤也緊緊地拉起了手。本來就餓,加上困和疲勞,舜瑤感到心神疲憊不堪,現(xiàn)在,看到了亮點在晃動,那硬撐著的身體便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了。祥潤攥緊了她的手,低聲說:“三姐,別怕,有我在!”
在黑暗里,舜瑤感到從二弟手里發(fā)出的熱量,那雙大手給了她力量,她覺得二弟一下子變得高大起來,那顆顫抖的心略微平靜了下來。
母親鎮(zhèn)定了一下,對車夫講:“大兄弟,你先把車子停下來吧,孩子們,千萬別出聲!”她用手把孫子的嘴給捂上了,車夫也把車子停了下來。
在這一片棉花地里,馬車被暴露得清清楚楚,好在是夜里,遠處還看不到這里,他們幾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母親在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上帝,保佑我們一家老小吧!”然后,母親又說了些什么,誰也聽不清楚了。
村子里的民兵分成兩路出來迎母親一行,這兩條路均是母親的車可能經(jīng)過的路。他們傍晚五點多鐘就出來了,走了一段路后,并沒有看見母親的車。大家也開始慌了起來,以往這里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他們在黑暗中點燃了火把,走出十幾里后,還沒有見到車子,他們就開始邊走邊喊了起來:“天鷹!天鷹!”好在日本兵的炮樓還沒有修到這里來。
喊聲在空曠的地里傳向四周,隨著風(fēng)把喊聲也傳到了馬車旁。坐在馬車?yán)锏娜送瑫r都聽到了那忽遠忽近的聲音。舜瑤高興地一下子站了起來,頭重重地撞到了棚頂,只聽一聲“哎喲!媽,你聽,是在喊我們的!”祥潤也忙應(yīng)聲說:“是在喊我們呢!是在喊我們呢!媽!”
喊聲越來越近,亮點也越來越大了,可以看清楚忽閃忽閃的火光。母親說:“兒啊,你先到前面看看去!毕闈檹能嚿咸聛恚瑳_向了前方,他的身影立即消失在夜幕里。
正當(dāng)大家等得焦急的時候,祥潤又從黑暗中返了回來,在他的身后跟著那幾把火柱。
原來,祥潤走了以后,他慢慢地靠近了那些火把,他不敢貿(mào)然接近這些人,找了一塊地方停下來,隱隱約約聽到:“我估摸著,老霍家的車也該到了呀!這里離我們的莊子可是有段路程了。不會遇上鬼子吧?”“別瞎說了,鬼子還沒有到咱們這里呢!”祥潤聽到這些話,斷定這些人是來找他們的,那顆懸著的心落了下來。他激動地從黑暗中一下子躥了出來,跑到前方,大聲喊了起來:“我們是老霍家的!我們是老霍家的!”
祥潤帶來了四個民兵,他們見到母親的時候,有的人喊嫂子,有的人喊嬸子。盡管,母親不認(rèn)識他們,但聽到了久別而又親切的鄉(xiāng)音時,不覺眼淚奪眶而出。
他們跟隨馬車一起回到村子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夜一點多鐘了。
當(dāng)秉泰看到馬車和家里人的時候,他眼望天空,長長地噓出了一口氣。他快步走到妻子面前,在黑暗中,他無法看清楚妻子的臉,彎下身子,把臉湊到妻子面前,仔細地打量起分別只有兩天的妻子,輕聲地說:“孩子媽,讓你們娘幾個受累了!
丈夫的出現(xiàn),令母親大吃一驚,她用一種疲憊和疑惑的聲音驚訝地問:“孩子他爸,你,你怎么會到這里來呢?”
秉泰簡單地告訴她后,母親便沒有再問下去。她嗔怪地看了一眼丈夫,隨大家進了屋子。
孩子們早已睡下了,秉泰的二嫂見到了秉泰妻,很是激動,迎上去:“他三嬸子,真把我們急壞了,眼下這里也說不上太平了,日本兵在幾里外已經(jīng)蓋起了炮樓,等他們熟悉了這里,他們就會出來的。這些該死的鬼子兵,真是造孽呀!這不,民兵天天在街上巡邏,村邊上也有民兵把著,路上沒事就好,三弟也總算可以坐下來吃口東西了!闭f著,她把熱飯端上了桌子。
霍家妯娌久別重逢,倍感親切,她們手拉著手,上了熱炕。
這一桌熱乎乎的飯菜,讓舜瑤和祥潤看著直流口水,可是,大人不動筷子,他們是不能先吃的。越是饑腸轆轆,大人們的話就越?jīng)]完沒了。此時,舜瑤感到胃口有些隱隱作痛,她暗自思忖:媽真像個鐵人,她在路上幾乎沒有睡覺也沒有吃什么東西,怎么還有這個精神頭兒跟他們說話呢!
秉泰二嫂催促著:“餓壞了吧?快趁熱吃吧!三弟,他三嬸子,快吃吧!”秉泰夫妻拿起了筷子,當(dāng)他們把第一筷子的食物放進嘴里的同時,舜瑤和祥潤就迅速地一手拿餅一手拿筷子,說:“爸,媽,二大爺,二大媽,我們吃了!北憷峭袒⒀实孛拖蜃炖锶麞|西。
新小米粥誘人的香味,金黃色、香噴噴的玉米面餅子、蔥炒雞蛋和雪里蕻炒黃豆,還有腌黃瓜和醬花生米,孩子們美美地飽餐了一頓,秉泰看著孩子們不顧一切吃飯的樣子,心里隱隱作痛。
熱炕喚起了岳翔和祥波的精神頭,他們吃過東西后,就在熱炕上耍鬧起來。舜瑤和祥潤不停地往嘴里填東西,很快就把肚子填飽了。舜瑤強打起精神,可是,筷子還是從她的手里滑落了下來,眼皮上下不停地打架。祥潤用一只胳膊撐著頭,一只手握著筷子,已經(jīng)睡著了。
熱炕驅(qū)散了身上的寒氣,一天一夜的勞累,舜瑤躺在熱炕上,立馬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可是,秉泰夫妻卻依然無法躺在炕上,他們相互對望著,猜想著:鄉(xiāng)下就真的安全嗎?
舜瑤一直睡到當(dāng)午時才起床。午后,舜瑤與祥潤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祥潤的手里仍然拿著一本書。溫暖的太陽讓兩個人忘記了昨天夜里的寒冷,他們又開始閑談起來。
舜瑤認(rèn)真地問:“二弟,將來你打算干什么呀?”
祥潤略微思考片刻,回答說:“三姐,我想當(dāng)一名化學(xué)家!
舜瑤望著二弟的臉,若有所思地對他說:“是啊,化學(xué)是一門很好的學(xué)科,我們國家是個農(nóng)業(yè)國,農(nóng)民們靠著土地種莊稼,二弟若能學(xué)農(nóng)業(yè)化學(xué),這對農(nóng)民們的幫助一定會很大的!毕闈櫬犞愕脑,不住地點著頭。
他突然看著舜瑤,問:“三姐對將來有何打算?”
舜瑤陷入了沉思中,輕輕地說:“我,唔,我還沒有什么特別的想法。不過,我打算高中畢業(yè)后上大學(xué),然后,去美國念書。我喜歡學(xué)校的歷史課老師,他讓我知道了很多東西,我想學(xué)西洋史,將來當(dāng)老師。”
祥潤很驚訝,他沒有想到三姐居然有去海外念書的想法,眼睛里放出一道光芒,激動地站起來,追問:“三姐真的有去海外念書的想法?那我們一起去吧。是的,我們應(yīng)該好好念書,學(xué)一下西方國家先進的東西來填補我們的不足嘛,讓我們國家強大起來!眰z人你一言我一語,越聊越興奮起來。
舜瑤高挑的個子,散發(fā)著青春的魅力,兩條漂亮的長腿,濃黑茂密的長發(fā)越過肩頭,蓬蓬松松地垂落下來,纖細的手指,不時地撫摸著飄到前面的發(fā)綹。
祥潤突然被舜瑤優(yōu)美的身姿所迷住,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三姐。雖說,平時在家里天天見面,可他卻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這個三姐,她的體態(tài)優(yōu)美動人,祥潤好像第一次感到自己有這么漂亮的一位姐姐。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副絕美的鄉(xiāng)間美人畫。此時,他傻愣愣地望著舜瑤出神。
舜瑤猛然回頭,正好碰上了他那雙眼睛。祥潤一下子羞紅了臉膛,慌忙垂下眼皮,回避三姐的面孔。
看到二弟眼睛的瞬間,舜瑤有些不好意思,她笑了笑:“二弟,你看我是不是像個傻瓜?”
祥潤躲開三姐的眼睛,慌亂地說:“不,不,三姐,你真的太美了。如果我會畫畫,一定要把你畫下來!
舜瑤聽了后,女孩子特有的羞澀染紅了臉頰。她用手指了指正在玩耍的六妹,對二弟說:“你說錯了,六妹才美呢!你看,她有多可愛!”
兩個人的目光轉(zhuǎn)向在院子里嬉鬧的弟弟妹妹們。瑞碧,這一年剛好十歲,卷曲烏黑的娃娃頭,前面的劉海齊刷刷地剪到眉毛的上邊,她穿了一件藍色夾旗袍,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嫵媚可愛。
幾天過去了,外邊沒有發(fā)生任何事情,秉泰窩在此地度日如年。鄉(xiāng)下沒有電話,他無法與小城取得聯(lián)系,更讓他坐不住吃不下,只能干著急。
12月底,日軍占領(lǐng)了山東省會。隨后,日軍又沿著膠濟鐵路向東進犯。小城市長不得不率領(lǐng)著海軍陸戰(zhàn)隊和政府的大小官員及家眷們退出小城向魯南轉(zhuǎn)移。
秉泰感覺到,大女兒與女婿必定會跟著政府離開小城,鄉(xiāng)下離小城不遠,日軍也會很快來這里。因此,鄉(xiāng)下也不是久留之地,說不定,比小城還要危險。一想到此,秉泰的整個心都在翻騰,他越發(fā)焦躁不安起來了。
這個近五十歲的男人,坐下來吃閑飯的日子讓他感到受不了。他是生意人,阻斷外界消息的生活讓他無法忍耐。幾天以來,他時而悶坐幾小時,時而站立個把鐘頭,他的情緒沒有逃過妻子的眼睛。
母親話不多,看著丈夫坐臥不安,便勸他:“孩子爸,我們既然來了,就先把心定一定嘛。老大不是在那邊嗎?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還有伙計們,日本人來了大不了毀了店,人要緊吶。只要能躲過他們,往后的事情再說吧。著急也回不去,不如在這里住幾天,跟老相識們嘮嘮話!
秉泰一聽日本兵,臉上就充滿了怒氣,他憤憤地說:“什么?安心?在這里我能安心嗎?那日本兵把北平,南京,省會都占領(lǐng)了,這鄉(xiāng)下還不是眼皮子底下的事情嗎?省會那邊我是顧不上了,可小城的店鋪是咱們的本兒。∥覀冊谶@里也不能長住下去,你看,孩子們的臉都結(jié)疙瘩了,衣服哪能抗寒?我哪里能躺得下?那產(chǎn)業(yè)來得容易嘛!孩子媽!”母親見丈夫發(fā)了火,什么也不想說了。
秉泰二哥見狀,勸他做長久的打算,趕快給孩子們做棉衣褲。誰也不知道日本兵什么時候來?誰也說不清楚何時才能返回小城?母親決定,不管日本兵來與不來,當(dāng)務(wù)之急,馬上要給孩子們做冬服。
秉泰身不由己,只能讓肝火燒在肚子里。白天,他悶著頭,一句話也不說,眼睛卻望著小城的方向,常常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院子里。他希望這里不要發(fā)生任何意外。
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鄉(xiāng)下的日子比市里更加危險與恐怖。
1938年元旦,秉泰一家在鄉(xiāng)下過了一個實實在在的鄉(xiāng)土味的新年。
鄉(xiāng)下的冷風(fēng)透骨的涼,母親晝夜趕著給孩子們縫制棉服。白天,孩子們在陽光下可以曬曬太陽,到了晚上,他們就只能坐在炕上取暖。女孩子們的夾旗袍像一片紙,被風(fēng)一吹就透。
年初的一天,家里和往常一樣,秉泰妻與二兄嫂在廚房里蒸白薯,貼玉米面餅子,用從雞窩里剛揀出來的蛋炒蔥花,鍋里還煮了一大鍋棒渣粥,鄉(xiāng)下特有的香味彌漫了整座瓦房,正當(dāng)她們把飯端上桌子的時候,突然,街上敲起了大鑼,有人喊道:“鬼子進莊嘍!鬼子進莊嘍!”鐺,鐺,鐺!這只鑼一響起來,全村的人都能聽得見。
二哥轉(zhuǎn)臉對秉泰說:“三弟,鬼子來了,我們得躲出去呀!”
秉泰愣住了:“出什么事了?躲什么?”那個民兵急急地告訴他:“村子附近有個鬼子據(jù)點,這幾天剛蓋好,今天他們突然出來了,村長讓大家去鄰村避一避!
秉泰一聽,心里冒起了一股火,這不是離了狼窩又進了虎穴嘛!這有鬼子據(jù)點,那我們不是送死嘛,逃難怎么逃進了虎穴里。他自言自語:“看來,哪里都一樣!咳!我好糊涂!真不該把全家人都拴在這里!”他忽然問:“全都走嗎?”二哥說:“三弟呀,都得走呀!還不知道鬼子要竄幾個村子呢!”此時,孩子們都被突如其來的消息嚇得面如土色,他們圍在秉泰的周圍,看著他的臉。二哥催促他們趕快走,秉泰這才猶如夢中初醒,他忙對妻子說:“孩子媽,你帶著孩子們先走,我去追你們。”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大家開始慌亂起來。兩個小腳女人趕緊吹滅灶臺里的火,順手包了幾個熱紅薯。秉泰妻抱著長孫,領(lǐng)著小兒子,招呼著孩子們慌慌張張地離開了這個家。霍家人隨著村民像潮水般涌出村莊,大隊人馬一股腦兒地奔向了鄰村。
母親抱起孫子,拽著小兒子,沖著孩子們?nèi)轮骸摆s快!趕快!”舜瑤急忙攙住母親:“媽,我抱岳翔吧!”母親急紅了眼睛:“不用管我!我抱著他!”
舜瑤拉著瑞碧的手,祥潤拉著祥波的手,一家人隨著大隊人馬顛顛簸簸地滾入了另一座莊子。土路上帶起的塵土隨著寒風(fēng)到處飛揚,孩子們的哭鬧聲,婦女們的叫喊聲混為一體。舜瑤被這種聲音震得頭昏目眩,她攙著母親,母親抱著孫子,祥潤帶著其他弟弟妹妹們,緊緊地跟在母親身后。母親的那雙小腳拖累了她,她不停地倒著小碎步,全身上下扭動著,臉色蒼白,大口喘著粗氣,汗水順著她的額頭流進了脖頸里,她吃力地向前邁著一雙小腳。
舜瑤幾次都想抱過侄子,可是母親卻緊緊地摟著孫子,她誰也不給。大家相互催促著,攙扶著,連跑帶顛地來到了下一個村子。
農(nóng)村,地連著地,莊連著莊,莊戶人在地里干活,常常會在地頭說上幾句話,稱兄道弟,一莊有難,大家伸手相助,這是老傳統(tǒng)。人們跑到這個村子,母親已經(jīng)累得面色蒼白,但她卻仍然緊緊地抱著孫子。孩子們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被這一連串不停的倉皇奔跑嚇得面如土色。到了這個莊上的人家里,女孩子們一下子便癱坐在地上了。什么干凈不干凈的,先坐下來喘口氣再說吧!
人人跑得渾身都是汗,被寒風(fēng)一吹,冷冰冰的,坐在冰冷的土地上,渾身頓時就打起了冷戰(zhàn)。饑餓、寒冷、驚恐一齊向他們襲來,舜瑤只感到胃口如刀絞一般地疼。她看看身邊的妹妹們,個個面帶恐懼,嘴唇哆嗦得說不出話來。秉泰隨后趕到,看著自己的孩子們和妻子,心里比任何人都難受。這口氣還沒喘勻,一個民兵慌忙跑來,說:“那幫小鬼子又從前面的莊子出來了,正朝著這兒奔吶!”
他的話剛出口,瑞碧“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媽!我可跑不動了!我可跑不動了!”她動人的臉蛋上,被汗水和塵土攪和得臟兮兮的,汗水打濕了她的頭發(fā),又凍成了直棒,硬挺挺地倒掛在她的頭上。
秉泰和妻子看著幾個孩子的模樣,個個累得臉色煞白,神態(tài)緊張,眼淚汪汪的,一張張大花臉,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讓他們夫妻的心像被蝎子蜇了一樣痛楚。是!這些在城里長大的孩子們,哪比得了鄉(xiāng)下的孩子們!
兩個村的人們又“轟隆轟隆”地向著下一個村子跑去。一個民兵看著秉泰一家人還不動,急得大聲喊了起來:“舅爺!怎么還不跑。≡俨慌芫蛠聿患傲!”他粗魯?shù)乩鹱诘厣系膸讉女孩子。這個時候,母親的一個遠房表哥急急地告訴秉泰:“兄弟呀!要是再不走,那可就真的來不及了呀!”那個民兵看著身體顫抖的幾個女孩子,指了指前面的大場院說:“要是不跑,就只能到那里躲一下了!
女孩子們相互看著,吸溜著鼻子,可憐巴巴地說:“跑不動了!跑不動了!”她們寧愿躲起來,也不想再跑一步了。秉泰夫妻別無他法,也只有這樣做了。
全家人隨著民兵來到場院,那里有幾個大垛,是用長長的秫秸稈兒扎起的大捆堆積而成的,里面藏幾個人是沒有問題的。秉泰一看,心如刀絞,眼前的幾個孩子,如花似玉,美麗嬌嫩,讓她們受此之苦,他感到對不起孩子們。
這時,一個村干部跑來催促他們:“啊呀!大哥,再不快點,連我們也走不了了!”幾個大漢子不由分說地把舜瑤和幾個妹妹推進了一個大垛,外村的幾個女孩子也被推進了另一個大垛里。然后,他們快速地抱了很多秫秸在外面堆了又堆,大垛變得更厚了一些。女孩子們還沒有回過味兒來,就被推進了一個黑洞洞,潮乎乎的草垛里。
一個男人沖著里面的女孩子輕聲地喊:“妹子們,外邊出什么事,可千萬別言語!別鬧出動靜來!”話音一落,一陣嘈亂的腳步聲迅速地離開了場院,外邊一下子就安靜下來了。
女孩子們在漆黑的草垛里相互摟抱著,急促的喘息聲快要把里面沖炸了,舜瑤,瑞雪,瑞春,瑞碧坐在濕漉漉,黏糊糊的土地上,發(fā)霉的草渣子蒸發(fā)出來的熱氣正熏觸著她們的屁股,難聞腐爛的秫秸味直撲鼻腔,舜瑤捂著嘴巴,咽下去要吐出來的酸液。
秫秸的厚度擋住了外面的冷風(fēng),坐在里面的幾個人,只能聽到喘息聲卻看不到臉,伸手不見五指,靜得可怕。四姐妹緊緊地摟抱在一起,借以壯膽。沒有人敢出聲,只有從嘴里呼出的熱氣,才感到在這個秫秸垛里有生命存在,她們顫抖的心,讓秫秸垛里的空氣也都顫動了起來。
大約過了二十多分鐘,遠處傳來了雜亂的聲音,那是大皮靴踏在土路上發(fā)出的“吭吭”聲,還夾雜著吼叫聲,就像老虎見到活食時發(fā)出的悶在喉嚨里的“呼嚕呼!甭,聽起來,感到每個骨頭縫里都滲進了冷氣,發(fā)根都立起來了。外邊聽不懂的話及粗聲粗氣地嚷叫和謾罵聲傳進垛里,坐在里面的女孩子們聽得真真切切,四姐妹渾身顫抖得像篩米的籮筐。
舜瑤緊緊地摟住六妹,抓著她的小手,生怕她控制不住哭出聲來。瑞雪和瑞春怕失去控制,將嘴捂起來,內(nèi)顫外寒,姐妹們處在極度的恐懼之中。
黑暗里,舜瑤從喉嚨里發(fā)出警告:“妹妹們,可不能出一點聲音呀!別怕!”她就勢捂住了六妹的小嘴。保護妹妹們是她的責(zé)任。這個時候,她的胃也開始劇烈地絞痛起來,身上冒出了冷汗,她緊緊地咬住嘴唇,一只手捂著胃,另一只手始終捂著六妹的嘴。
恐怖的皮靴聲由遠而近,漸漸地,漸漸地,她們可以聽到大皮靴落地時發(fā)出的“咚!咚!”聲。女孩子們的頭發(fā)絲都立了起來,她們聽到了幾個日本兵正圍著她們的大垛轉(zhuǎn)悠著,咕嚕咕嚕喊著話,然后,就聽見刺刀向大垛扎進來的聲音,“嚓,嚓,嚓”的刺刀與秫秸稈相碰時發(fā)出的聲音。刺刀每扎進一次,大垛就會留下一個小眼兒,從那里便會射進一絲光線,姐妹們只感到刺刀就在眼前一進一出的,一下,兩下,三下——日本兵圍著大垛轉(zhuǎn)著圈子上下亂捅亂扎。突然,一把明晃晃的刀尖兒一下子伸到舜瑤的鼻子前,在黑暗里可以看清楚刀尖的亮光。她只感到一股子涼氣直沖自己的面孔,她嚇得差點兒就喊出聲來。
幸好這個秫秸垛很大很厚實,亂刀沒有扎透它?墒牵诒辉闪说娘斩捴g卻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孔,外邊的光線射進垛里,坐在里面的人恐怖到了極點。
舜瑤突然感到有個東西重重地壓向自己,四妹被嚇得昏倒在自己的大腿上。舜瑤看不清楚四妹的臉,而自己捂著六妹的手感到濕乎乎的,是眼淚還是鼻涕?
在一陣亂扎亂喊之后,外邊的聲音向著另一個大垛移了過去。又是一頓亂扎亂捅,過了大約十幾分鐘,那一群日本兵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又亂叫喊了一陣子便離開了場院。
外邊恢復(fù)了寧靜,透過刺刀孔射進來的光線,舜瑤模模糊糊地看到妹妹們像一攤爛泥一樣倒在那里。不知道是誰的牙齒上下打著磕碰,發(fā)出刺耳摩擦的聲音。也不知道是誰在輕輕地抽泣,像是從胃里發(fā)出的聲音。誰也看不清楚誰的表情,誰也不知道自己發(fā)出了什么聲音,舜瑤,在黑漆漆的垛里,哆嗦著捂著嘴發(fā)出一聲輕輕的,長長的“噓——”聲。
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遠處又傳來了腳步聲,它們漸漸地靠近了秫秸垛。坐在里面的姐妹們以為日本兵又返回來了,趕緊又捂住了嘴巴。外面的腳步聲聽得更加清楚起來,隨即傳來了村民的聲音。外邊有人開始扒秫秸垛,漸漸地,昏暗的光線射進垛里,草垛扒出了一個大洞,然后,一個腦袋及半個身子從外邊伸了進來,沖著里面喊:“三姐!三姐!”舜瑤聽出是祥潤的聲音,激動地喊道:“二弟!二弟!”她的聲音已經(jīng)變了調(diào)。
外邊也喊著:“出來吧!出來吧!沒事了!三姐!”
祥潤在昏暗里看到姐姐和妹妹們抱成了一團,她們似乎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仍然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直到母親向里喊著:“孩子們,出來吧!”,那幾個女孩子才從大垛里爬了出去。
她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沾滿了草棵和泥土,眉毛上都結(jié)了冰霜,她們一股腦地撲向了母親。舜瑤受到驚嚇,一爬出來就癱倒在了地上。她用手捂著肚子,痛苦地從嘴里向外吐著酸水。另一個草垛里的孩子們,也都陸續(xù)地爬了出來。大家圍在一起,講述著那段可怕的經(jīng)歷,有的女孩子見到親人后,嚎啕大哭起來。
一切都是那么可怕,一切都是那樣危險,如果秫秸垛稍微薄一點,如果哪個孩子真的叫出了聲,如果日本兵點火燒垛,如果他們的刺刀再長一些,后果將又是什么呢?
秉泰見到女兒們的時候,心里的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他用手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望著女兒們呆若木雞,失魂落魄的樣子,他的心如刀剜一樣地痛楚。這個高大的山東漢子,眼睛里閃著淚花,他的一只手不停地摸著自己的頭頂,說不出一句話來。
母親疼愛地撫摸著孩子們的頭,顫抖地說:“孩子們,沒事吧?都怪媽不好,沒有跟你們在一起,讓你們受驚嚇了,快讓媽看看你們。瞧,這六丫頭都快變成地瓜了,你看,鼻涕都流進嘴里去了。這個五丫頭,那臉像個唱戲的,來,讓媽給你擦一擦!闭f著,母親用自己的袖口為她們擦去了鼻涕和眼淚。
母親又疼愛地拉過瑞雪的手,看著她煞白的臉色,心里一陣絞痛。
這個孩子有過一段生死徘徊的經(jīng)歷。在她八歲的時候,與小朋友在外面吃了不干凈的食物后,回到家就開始腹瀉,當(dāng)天晚上就發(fā)起了高燒,并伴隨著嘔吐和腹痛。母親趕忙請來老院長,診斷結(jié)果為痢疾。老院長馬上開出藥方,母親立即去抓藥,煎好藥后給四女兒吃下去。瑞雪沒有好,她持續(xù)發(fā)高燒,陷入昏迷狀態(tài)。母親和丈夫一看情況不好,馬上送進醫(yī)院治療。醫(yī)生告訴母親,孩子是病毒性痢疾,他們盡了最大的努力救治瑞雪。但是,因為發(fā)病急,一切治療手段都無濟于事。眼看著女兒因脫水而衰竭,母親的心都碎了。她想起自己死去的三個孩子,看著眼前這個如花一般的女兒呼吸微弱,脈搏衰竭,她忍著痛,請人為女兒打制了一副小棺材。她日夜守在女兒的床前,閉著眼睛向上帝祈禱著,祈禱著。
或許是母親的真誠感動了上帝,瑞雪漸漸地停止了腹瀉,高燒也開始退去,她慢慢地蘇醒過來。母親趴在四女兒的身上聽著她的呼吸重新均勻起來,流著眼淚,抓起女兒的一只小手,低聲地念叨:“我的孩子,你快醒來吧!”
瑞雪是從棺材的邊緣被拉回來的。從那以后,母親告訴孩子們,吃東西前一定要洗手,不要隨便吃外人的東西,這成為霍家孩子們牢牢記住的一條規(guī)矩。
這段經(jīng)歷,讓母親對瑞雪更加關(guān)心起來,她摸著四女兒的頭,輕聲地問:“四丫頭,嚇著了沒有?”瑞雪看著母親,驚恐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淚,她一句話也不說,撲進母親的懷里,母親疼愛地撫摸著她。
這個時候,一個村干部跑來告訴大家:“沒事了,那幫鬼子都回據(jù)點了,大伙兒可以回家去了!彪S后,幾個村的村民們“呼呼啦啦”又都照著原路返回自己的村子。
舜瑤沒有一點力氣,她被人攙扶著,踉踉蹌蹌地回到了家里。這個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
這一天,對于每一個人來說,都像一場噩夢。日本兵帶給大家的恐懼和后怕,比冬天的寒冷更讓人骨寒毛豎。
日本兵占領(lǐng)了華北地區(qū),他們到處修炮樓,每一個炮樓的哨兵不多,只有大的行動,他們才會集中各個崗樓里的兵一起出動。他們也不是每天都出來活動,若遇上不好的天氣,他們也不愿意出來。他們到了一個地方,先安家,后掠奪,燒殺,他們找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給他們蓋炮樓。為了在他國生存,他們也需要當(dāng)?shù)厝,并要從商人手里買東西,雇傭會講日語的當(dāng)?shù)厝藶樗麄儺?dāng)翻譯?墒,日本人想找一個這樣的人并不容易,當(dāng)?shù)厝酥灰宦犎毡颈鴣砹耍氡M一切辦法躲藏起來。日本兵長時間找不到當(dāng)?shù)厝,就會改變方式,半夜出動兵力到各村去搜查?
日本兵初到此地,不熟悉當(dāng)?shù)氐那闆r,也不會輕易亂走亂動。鄉(xiāng)下缺電少水,他們來了以后,便會想盡一切辦法打水井,架電線和修鐵路。夜間看到哪里亮著燈,那一定是炮樓。
再說,霍家人隨著人流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返回自己的莊子。一回到家,孩子們便一頭栽倒在冰涼的炕上,像一攤爛泥,死死地睡在漸漸燒熱起來的炕上。
舜瑤的臉被胃痛絞得變了形,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向父親講述了她們躲在草垛里的事情。秉泰不覺倒吸了一口冷氣,不停地念叨著:“好險吶!好險!上帝保佑你們姐妹無事!”他自言自語道:“要是鬼子的刺刀再長一點兒,扎出了血,那會是什么后果呢!要是他們放火燒垛,那又是什么結(jié)果?要是你們在里面發(fā)出點兒聲音來,那會是什么樣的結(jié)局呢!要是垛再薄一點兒……啊呀!”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坐在炕緣上,越想越后怕,從他的頭頂上流下了串串冷汗。
秉泰的擔(dān)心不是沒有道理的,一家老小的命都在他的手里攥著,他要對每一個孩子的生命負責(zé),此次的逃難可以說是用生命做代價的。想到妻子跑起來吃力的樣子和女兒們蓬頭垢面,失魂落魄的樣子,看著三女兒被胃痛折磨得扭曲了的面孔,都讓這個男人痛苦不堪。
孩子們和妻子的安全成了秉泰最大的心病,他不敢想以后,只能過一天是一天。
也就是從第一次遇到鬼子進莊奔逃在外以后,他就再也沒有脫下衣服睡過覺。他常常在夜里站到院子里聽街上的動靜,白天才會和衣睡上幾個小時。他的眼睛始終布滿了血絲,無論妻子如何勸他,他也不會在夜里躺下來。只要天色一擦黑,秉泰就會神經(jīng)質(zhì)地坐在炕沿上望著窗外,等大家吃過晚飯以后,就會一直站在寒風(fēng)中直到天明。從小城來時穿著的藍長袍沒有換洗過,滿身的褶子,臟中夾帶著一股子汗臭。
母親發(fā)現(xiàn),丈夫來到鄉(xiāng)下,身上總別著一把手槍,從不離身,躺在炕上,就把那支手槍壓在枕頭下,他是從哪里搞到的?母親一直沒有問過丈夫。
秉泰像一個門神一樣企圖用自己的力量去保護全家人,而實際上,在這里所有的人都像驚弓之鳥一樣,驚悸恐慌,度日如年。而他的心里更加凄涼。
那本“圣經(jīng)”小冊子,他天天揣在懷里,夜晚站在院子里,便會掏出來,捂在自己的胸前,祈禱著,祈禱著上帝保住一家人的性命。
可是,情況比他想象得還要糟糕,剛剛過了幾天安靜的日子,鬼子又來了。
這一天的下午,正當(dāng)孩子們貪戀地吃著誘人的餃子的時候,街上突然響起了鑼聲,“鬼子進莊嘍!鬼子進莊嘍!”一聲緊一聲,越敲越急。一個男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外面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粗氣說:“不好了,鬼子已經(jīng)從前一個村子出來了,正朝著這邊開來。跑是來不及了,村長讓大伙兒各自找地方藏起來。你們趕快避一避吧!”
原來,鬼子兵在前一個村子折騰了半天,沒找到人,搶了不少雞和糧食,民兵以為他們會就此住手,在天黑之前回據(jù)點,可不知為什么卻朝這邊開來。男人告訴秉泰:“你們只能在本莊找個地方躲一躲了。”
大家一聽,急得團團轉(zhuǎn)。這里房子雖大,但卻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人們一下子就慌亂起來了。秉泰看著眼前的女兒們,心里一陣絞疼。男人讓他趕快拿主意,可是,秉泰望著女兒們發(fā)呆。情急之下,秉泰二哥說:“三弟,你家女孩子就藏到后院的牛棚里去吧!只有那里可以藏身了!北┫耄碌饺缃,由不得自己,只有按照二哥的辦法去做了,女孩子們迅速跟著二大爺來到牛棚。
這是一處用泥土筑起來的只有三面矮墻的棚子,上面壓著用柴草做成的頂子。旁邊是糞池,里面的糞便早已凍干,可仍然散發(fā)著臭氣,老遠就能聞到那股子惡臭味。牛棚里沒有牛,地上堆著一大堆干草,那是牛過冬的食料。離地面兩米高處,用兩根粗大的木梁挑起一個平臺,下邊用四根木頭支撐起這個平臺,上邊堆滿了通頂?shù)母刹。在漆黑的晚上,幾個女孩子緊張地皺起眉頭相互對望著,秉泰二哥急促地說:“你們幾個快爬上去吧,躲在里面別出聲,可千萬別動,沒有時間了,上去吧!”
四姐妹大眼瞪小眼,沒有動。“快,快!沒有時間了!”秉泰二哥又急促地催她們上去。姐妹們開始哆嗦起來,誰也不愿意先爬上去,但又沒有退路。舜瑤顫抖著和二大爺把瑞碧托了上去,隨后,瑞雪,瑞春也被托了上去,舜瑤是最后一個爬上去的。她擔(dān)心地問:“二大爺,四個人都在上面,會不會掉下來呀?”
秉泰二哥說:“侄女,只要別亂動就不會掉下來!彼侄冢骸安还芡膺叞l(fā)生什么,都不要動,我就在附近,別怕!”說完,他快速地從地上又抱了很多草,蓋在她們身上,在外邊又堆了一些舊草,然后,壓低了聲音告訴姐妹們:“我走了。”隨即,他就離開了牛棚。
不多一會兒,從遠處傳來了坦克的“隆隆”聲,漸漸地,那種聲音變成了“轟隆轟隆”震耳的巨響,震得牛棚也隨著晃動起來,慢慢地,可以聽到鬼子的叫喊聲了。接著,可以聽到他們踩到土地上所發(fā)出的“噔,噔,噔”的皮靴聲,不時地還能聽到刺刀碰在墻壁時發(fā)出刺耳的“嚓,嚓,嚓”的摩擦聲。一股子涼氣頓時就從舜瑤的腳尖直通她的腦頂。此時,她的心早已經(jīng)提到了嗓子眼兒,膽也快要從下邊掉出去了。她的胃開始鉆心地疼痛起來,身上起滿了像雞皮一樣的疙瘩。她咬住嘴唇,用一只手使勁壓在胃上。她從嗓子眼里發(fā)出一道命令:“妹妹們,別怕,別動,別出聲音,挺住,爸爸媽媽就在附近!
不多時,鬼子的嚎叫聲傳進牛棚,坦克從牛棚滾了過去。這時,有幾個鬼子叫著喊著用手電筒照著牛棚,不時地左右上下地晃動著,嘴里咕嚕著什么,舜瑤只聽懂了“花花姑娘”這個詞。越來越恐懼的神經(jīng),越發(fā)不可控制的顫抖,大家感到那個支撐她們的平臺馬上就會斷裂。
越是極度恐懼越是引來更可怕的搜查。鬼子兵從外邊走進牛棚,一道強烈的光線從左到右,從上到下晃動著,這時,一個鬼子走到垛下,不甘心地彎下腰從架子底下用刺刀向上一通地亂捅亂扎,只聽到“噌,噌,噌”地一下又一下。突然,那把刺刀不偏不斜地扎進舜瑤與瑞雪之間兩腿的褲子縫里并碰到了舜瑤的手背,幸好在她的嘴里咬了一條手絹,才沒有喊出聲來。她們只感到一股子涼氣從她們兩腿之間穿過,刺刀很快拔出去了。然后,又扎向了其他地方。
那個鬼子扎了有兩三分鐘,除了草沒有任何可以讓他抄走的東西,他的嘴里不知道喊著什么。這時,外邊另一個聲音傳進牛棚:“長官,你看這是一個牛棚,全是臭烘烘的草,人怎么會藏在這里面呢?這個村子花花姑娘的沒有,全是男人!蹦莻鬼子突然也說了句中國話:“你敢肯定沒有人藏在這里嗎?”盡管鬼子說得很生硬,也不準(zhǔn)確,但是躲在里面的孩子們還是聽懂了是一個中國人與鬼子兵在說話。倘若不是夜里,那草垛的顫動早就被看到了,要不是外邊滾過去的坦克聲壓過了其他聲音,草垛里所發(fā)出來的顫抖聲也早就被聽到了。
皮靴聲跟隨著中國人的說話聲退出了牛棚,漸漸地遠去了。草垛里的女孩子們又聽到了砸門聲及謾罵聲。大約過了半個小時,那種像畜生般的喊叫聲才漸漸地消失,周圍又恢復(fù)了死一般的寂靜。姐妹們?nèi)匀惶稍诓荻馍厦嬉粍右膊桓覄印?
又過了一段時間,祥潤的聲音從遠處傳了過來,一會兒,他舉著油燈進到牛棚,喊著“沒事了,沒事了,快下來吧!”但是牛棚里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動靜。祥潤有些急了,他用手急急地扒著草垛,大聲叫喊著:“三姐,你們出來吧,沒事了!”他大把大把地向下拽著草,仍然喊著:“在不在里面呀!在不在里面呀?”
這時,從草垛里傳出微弱的聲音來:“二弟,在,在,我們在!甭牭秸f話聲,祥潤才松了一口氣。
這個時候,秉泰和他的二哥也一起進了牛棚,把幾個女孩子從垛里一個一個抱了下來,她們腳一著地就全癱倒下去了。
在昏暗的月光下,幾個男人看到四姐妹,人人嘴里都堵著一塊手絹,渾身上下沾滿了草稈。當(dāng)她們把手絹從嘴里抽出來的時候,不約而同地“哇”地大哭起來。
這一次驚嚇,舜瑤的胃疼得更加鉆心,她什么也吃不下去,整日蜷縮在炕上。
鄉(xiāng)下人得病,都是自己到山里采草藥,回來煎一煎,熬一熬,再加上自身的抵抗力,小病很快就能好。若遇上大病,那就要看誰的命硬了?吹剿船幫纯嗟臉幼,秉泰二哥不顧一切去山里采回草藥。
舜瑤喝下母親熬好的黑湯水,過了幾天,胃口才有了一些好轉(zhuǎn)。
秉泰夫婦擔(dān)心再繼續(xù)待下去,所有的孩子都會生病,他們期待著早一天返回小城,期待著祥濤給他們送信來。
父親帶著全家人在鄉(xiāng)下避難,“天鷹”成為一座空樓,只有祥濤和一些伙計守在家里。每天,外邊時不時傳來幾聲槍響和日本兵的喊叫聲,令他們徹夜不眠,祥濤既擔(dān)心店鋪,也擔(dān)心鄉(xiāng)下的親人們。他無法與父親取得聯(lián)系,孤獨時時刻刻撞擊著他的心,他整日坐臥不安,門口每天走過去的憲兵都會給他帶來巨大的不安。擔(dān)心、焦躁、恐慌與日俱增,他整個人也日漸消瘦。
日本兵占領(lǐng)小城,他們并沒有動用軍火,可是,留在市里的市民們也不敢走出大門。日本人也很清楚,這座山城有他們垂涎三尺的港口和留在此地的眾多紗廠與工廠。他們要把這塊土地變成他們的殖民地,維護好這里的治安,才能盡早得到所有的財富,他們與民國政府成立了維持會以恢復(fù)市里的秩序。因而,小城的情況沒有發(fā)生任何可怕的變故。日本人為了讓安盛路早日恢復(fù)貿(mào)易買賣,盡可能地保持小城的原貌,維持會讓躲避到鄉(xiāng)下的市民們返回城市。也正是在這個時候,祥濤才派人到鄉(xiāng)下把全家人接了回來。
小城的大街上到處飄著紅白膏藥旗,日本兵肩扛著刺刀槍在街上巡邏,只要不鬧事,他們也不去干涉你的事情。港口和鐵路是他們重要的防守地,他們用這個港口向日本運送鐵礦,用鐵路運送彈藥和生活用品。小城真的成了他們發(fā)家致富的海路,僅從這個港口,日本人就運走了十幾萬噸鐵礦。
小城的生意很快就恢復(fù)起來。高橋照相館和那家藥店的夫婦也帶著孩子返回了小城,他們的生意重新開張。日本人封起來的紗廠也開始招回以前的工人,更多的日本人來到此地。這里的特產(chǎn)和精美的工藝品,又成了他們將來帶回國去的紀(jì)念品。
祥濤是一個頭腦冷靜且聰明的年輕人,他明白,這個充滿殖民色彩的城市,做生意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外來文化的滲透,不得不讓他的意識隨著它們而有所改變。西方人比較隨和也很熱情,只要他們來店里選上了自己喜歡的皮鞋,就可以成交?墒歉毡救俗鲑I賣卻非常難。他從鄰居那里觀察到日本人待人接物的言行,尤其是在禮節(jié)上有一套嚴(yán)格的模式,他認(rèn)為這種禮節(jié)值得他去學(xué)習(xí)。為了以后的買賣,他開始學(xué)習(xí)日本文化和他們的風(fēng)俗習(xí)慣。
父親并沒有因為家里沒有發(fā)生任何意外而松下心來,日本人占領(lǐng)小城,他心里沒有底,他不知道日本人要把小城搞成什么樣子,他要為自己如何做今后的買賣重新做打算。
日本當(dāng)局在小城制定了一個“特別地方計劃”,他們依然將“觀光城市”作為小城的發(fā)展目標(biāo)之一。但是,日本人在這里只是獲取,而不給予任何投資。隨之而來的是部分景區(qū)遭受破壞,海水浴場被強行拆除,一些建筑被日軍占用。因此,觀光業(yè)并沒有得到發(fā)展,一切服務(wù)都是面向日軍和日僑所做的。在小城,觀光沒有得到任何發(fā)展,但小城的古物市場卻發(fā)展得極為迅速。
日本軍人到“天鷹”一般都是穿著和服來,但無論是男是女,他們總是帶著一副溫和的面孔。他們對鞋子的式樣和其他皮貨的要求都十分挑剔,可是,一旦被他們看好的東西,他們會毫不吝嗇地掏出大把票子來買。
父親十分贊同祥濤的態(tài)度,生意面前人人平等。無論是德國人,還是日本人,也無論是西洋人,還是國內(nèi)的客人,他們都一視同仁地去接待。世界上,最挑剔的人應(yīng)該是日本人,可是,凡是來“天鷹”做鞋的日本人都會被店主人謙誠實在的態(tài)度所征服。
1938年7月,日本又制定了政策,他們抓住交通要道,特別是華北方面,要把國防要求放在第一位,鐵路及水運要為軍事任務(wù)服務(wù)。他們派部隊對膠濟鐵路線實行軍事管理。后來,又被一家日本會社接管,并由日本陸軍水上憲兵隊,海洋警察隊和阜頭特設(shè)防護團等協(xié)同實行殖民管理。因此,鐵路和港口成了日本獲取經(jīng)濟資源的兩大動脈。
日本人占領(lǐng)了小城以后,他們的商社便大量擠進小城,排擠了一大批當(dāng)?shù)氐拿褡迤髽I(yè)。由“天鷹”出資開辦的那家火柴廠也不得不關(guān)門,而電料行,面粉廠和皮子加工廠為自家所用,才沒有遭到軍管和合并的厄運。
日本人所做的一切,讓父親看到了自己的買賣將要面臨的潛在危險,他不得不更加小心謹(jǐn)慎,以維護“天鷹”的名譽和信譽。
當(dāng)?shù)厝艘裁黠@地感覺到,日本人和德國人統(tǒng)治小城最大的不同,就是德國人在當(dāng)?shù)亻_發(fā)了一個具有歐洲風(fēng)格和特點的小城,他們投入了巨大的財力和物力,把一個小漁村建成了一座東方的歐洲明珠。而日本人卻是把小城當(dāng)成了一個聚寶盆,他們是來淘金盜寶的。
而對于買賣人來講,命運似乎掌握在日本人的手里,那種逃難時的恐懼心態(tài),現(xiàn)在,卻變成了大魚吃小魚,小魚吃小蝦的岌岌可危的境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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