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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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濤安排三弟暫時去省會管理店鋪,這樣,祥涌也就不能再去北平繼續(xù)念書了,他成了店鋪的老板。
自從父親病了以后,母親就在自己的臥室里擺上了香燭,天天為丈夫祈禱,企望得到上帝的幫助,同時,她也急切地盼望著二兒子從重慶寄出來的藥快些收到。
以往郵件十幾天就可以收到,可是現(xiàn)在,這個郵包走了快三個月也沒有收到,據(jù)醫(yī)院里的大夫講,這種新藥是專治腎臟發(fā)炎的藥,只要用上這個藥,病人會在一兩個星期內(nèi)得到治愈。所以,這個藥讓她日思夜想,而現(xiàn)在,她卻毫無辦法。
丈夫不在身邊,母親就是這樣翹足引領(lǐng)度日,她開始害怕一個人睡在床上,便把被褥鋪在沙發(fā)上度過每一個夜晚。
在岳父住院期間,廷光有時會帶著兒子去霍家看望岳母,而母親只要一看到這兩個可愛的小外孫,就能暫時忘掉丈夫的病。廷光帶著兒子,一來,可以幫助母親分擔一些痛苦,另外,也可以幫助母親做一點事情。
平進和重慶只要一來到姥姥家,整棟樓就會響遍他們的腳步聲,在這里他們有足夠的地方大鬧天宮。三歲的平進帶著一歲多剛剛能夠走路的重慶與已經(jīng)上了小學的大表哥岳翔,會在樓上樓下瘋跑瘋鬧。店里的人稱他們哥倆是“哼哈二將”,一個白臉,文文靜靜,一個虎頭虎腦,黑紅黑紅。母親看到他們,就會從柜子里拿出點心來給他們吃。
中國有一種迷信的說法,幼童嘴里吐真言。有一次,當孩子們玩耍的時候,母親突然對正在跑過來的重慶問了一句:“姥爺好得了好不了?”重慶頭也不回,腳也不停地順口說了一句:“好不了!睆哪赣H眼前跑了過去。
重慶根本不懂得姥姥話里的意思,隨口說出去的話,卻觸動了母親的禁忌,她陰沉著臉離開了孩子們。一直跟隨在母親身后的廷光馬上明白了丈母娘的用意,他慌忙追上重慶,把他抱起來,笑著對母親說:“媽,媽,這孩子還小,他哪里聽得懂大人的話?您老可別往心里去呀!”母親的臉始終陰沉著,她的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重慶,一種不能原諒的神態(tài)掛在她的臉上。
重慶睜著大眼睛恐懼地看著姥姥,突然,他大聲地哭了起來,緊緊地依偎在爸爸的懷抱里。母親看到外孫哭了,掉過頭去,離開了他們。
廷光看到岳母不高興,馬上給孩子們穿上衣服,帶著他們匆匆地離開了霍家。
從那以后有很長時間,廷光都沒有再帶孩子們來看姥姥。母親也不再喜歡這個大眼睛的外孫了。
霍家的事情與自家的煩惱,使鐘四爺滿頭的黑發(fā)變成了灰白色,外界局勢的急速變化,讓他不得不重新考慮自己的將來與孩子們的前途了。門外不斷高呼“漢奸”的口號聲,像一支利劍戳進他的心里,他想利用日本人離開后的機會好好休整一下自己的身心,可周圍的環(huán)境卻沒有給他一個休息的時間。
就在鐘四爺重新著手再開商社的時候,政府要處理財產(chǎn)的風聲一天高于一天,令他憂心忡忡,他無法讓自己靜下心來,每天回到家后,便把自己關(guān)進書房,晚餐也不與家人一起吃,而是獨自在書房里吃。
鐘四爺?shù)牡诙位槿,并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幸福,他沒有從那個女人身上得到絲毫女人的品位,也從來沒有喜歡過這個鐵匠家的小腳女人,對她沒有絲毫感情可談。直到現(xiàn)在,他也不明白,為什么當初自己糊里糊涂地娶了這個女人?不過有一點,這個小腳女人因為沒有文化,又沒有親戚在城里,也減少了許多是非與麻煩。這個女人也算幫了四爺一個忙——起碼在日本人眼里,他是有家室的男人。
可是,自從這個杜氏女人進了鐘家門后,原來那個有尊嚴、有規(guī)矩的家族就不再是那個有親情、有溫暖的上流家庭了。家庭里原有的生龍活虎、朝氣勃勃的氣氛,被這個女人的陰郁與貪婪扼殺得一干二凈,即便是這樣,名聲在外的鐘四爺也沒有把這個女人趕出家門。
在海司干事,風險與生死每時每刻都伴隨著四爺,但他有兩件法寶一直捍衛(wèi)著他,一件就是他的萬貫家財為他鋪道,另一件,是他對民族的忠誠與對自己智慧的胸有成竹。他每天早晨邁著堅實的步子踏進那座魔窟,晚上,又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走出那扇陰森恐怖的大門。用廷光的話來說,大大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實際上,四爺是個談笑自若而又爽朗的山東漢子,但現(xiàn)實生活里的四爺,卻不能這樣。
每天,鐘四爺都要接觸各類不同身份的人,但他從不沾深酒,與朋友只是碰碰杯子,沾沾舌頭而已,他煙不離手地靜靜地坐在煙霧中去觀察對方的一舉一動。在外界,他的宗旨就是少說為佳。他以小心謹慎的心態(tài),去觀察周圍的一切,一有風吹草動,他身上的每一根毛發(fā)都會乍立起來?此朴心樣忻娴娜宋锖陀绣X有勢的身份,但卻過著常人無法承受的壓抑生活,而長久處于高度緊張和不安精神狀況下的四爺,感到自己的精力和體力無法顧及家庭生活。盡管,每天回到家里,全身就像散了架子一樣疲勞,但他還是從孩子們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些問題。他感到心痛,但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他只求家里平平安安就好。
現(xiàn)在,鐘四爺可以按時回家了,他漸漸地看出了家里的問題。淑青在家里指手畫腳,對哥哥們蠻橫無理,對弟弟厲聲訓斥,可她在那個女人面前卻表現(xiàn)得溫順服帖。
廷碩的大眼睛有一股怒火隨時都會噴射出來,廷光眼睛里充滿了蔑視的神情,桂枝高聲炫耀的樣子令人不舒服,舜瑤倒是不言不語的,她的臉上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笑容。廷平自回家養(yǎng)病以來,很少在家里露面,他眼睛里的那種自卑感,令四爺心疼不已。
只有那個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似乎活得最自在。家里的氣氛死氣沉沉,大家形同過路人一樣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當他真的坐下來觀察這個家的時候,一切都已經(jīng)變得無法挽救了。可是,四爺始終也不明白,淑青為什么這樣順從于那個女人?
自從小兒子從醫(yī)院回家修養(yǎng)以來,他開始認真關(guān)心起廷平的生活來了。本該朝氣勃勃,享受快樂童年的孩子,因失去母愛,又沒有得到父愛而變得精神憂郁,他沒有得到應有的生活。只要一看到小兒子瘦弱的體質(zhì),鐘四爺心里就有一種愧罪感,要不是在海司干事,小兒子的生活應該是陽光燦爛的。廷平那張沒有血色的面孔讓他看著心里難過。所以,他想利用自己在家的時間,好好照顧,關(guān)心一下這個可憐的孩子。
廷平回家修養(yǎng),暫時沒有去學校,四爺讓廚子為他做小灶,可是,廷平只要一聽到淑青的聲音,就會渾身顫抖不已,到嘴里的飯也會難以下咽,這一切都被四爺看在了眼里,他開始教訓自己的女兒了。
12月初的一天,廷碩約了幾個同在日本東京大學念書的同學來家里玩兒,一個小伙子引起了鐘四爺?shù)淖⒁狻?
這個小伙子姓劉,與廷碩是同一個系的同學,家里只有他一個孩子,父母經(jīng)營小化妝品店鋪,生活雖不富裕,但也能拿出錢來讓兒子去日本念書。此人相貌不錯,高高的個子、白皮膚,文文靜靜的,看上去很老實,只是不愛說話。廷光稱此人沒有什么才學,也沒有什么本事,在他的身上除了帶上一道曾經(jīng)留學日本的光環(huán)外,沒有可取之處,廷光很是瞧不起他。
鐘四爺忽然想到了淑青,他暗自盤算著給女兒說這門親事。一來女兒已經(jīng)到了這個年齡,二來女兒出嫁后,家里也少一個惹是生非的人。他想,雖然這個男孩子沒有什么出息,但卻配得上自己的女兒,再者,男孩子的家里也清靜。
很快,鐘四爺便托人去劉家提親。這支高枝伸進家里來了,對方正求之不得呢,他們馬上就同意了這門親事。
當淑青知道父親為自己提親的事情后,她明白,這一切都是四奶奶幕后操縱的。
1945年12月中旬,廷碩在大學同學的介紹下,去天津參加一個面試,正是這次面試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
國民黨在天津有一家面粉廠,專門為軍隊提供軍糧,因廠長退休而空下一個職位,人事部門在天津設(shè)立考場,招聘人才。廷碩以他的才學、智謀與膽略獲得了這個廠長的職務。這是一個級別很高又有權(quán)力的職務,上級配給廷碩一棟小洋摟,配有專車和司機,廠里有秘書,家里有傭人。
廷碩回國以后,一直想在國民政府和軍隊里獲得一個好的職務,現(xiàn)在,他如愿以償了。
但是,鐘四爺卻沒有看好長子的這個工作,他是一個搞政治的人,抗戰(zhàn)結(jié)束,國共開戰(zhàn),為國民黨軍隊干事危險巨大,他不希望長子吃政治這碗飯。如果說,自己為日本干事是出于無奈,那么,兒子便是自己往火坑里跳。
抗戰(zhàn)結(jié)束以后,鐘四爺才意識到二兒子的選擇是最明智的。盡管看上去廷光顯得沒有什么出息,但是,他不用為了風險而整日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四爺曾經(jīng)對廷碩講過,他可以出資讓兒子開工廠或者接管自己的房產(chǎn),做自己的買賣。但是,四奶奶的存在,讓廷碩受到巨大的精神刺激,他不愿意再動用家里的一分錢,更不愿意插手家里的買賣,他痛恨家里的一切都流入到四奶奶的懷里,他更不能原諒大妹對自己妻子的欺辱,他早就想離開這個沒有親情、沒有溫暖的住所了。他此次能夠離開小城,感到心里十分解氣,他終于可以出一出這口惡氣了,他要報復那個不知羞恥的小腳女人,同時,他也要報復父親把那個鐵匠的女兒娶回家的錯誤的選擇,他沒有聽父親的話,而是堅決地去了天津,當了那家面粉廠的廠長。
12月下旬,廷碩在天津安頓好了一切之后,就把桂枝及兒子接到了天津。從此,他們夫妻真正過上了屬于他們的上流社會的生活。
廷碩不愧是經(jīng)濟系的高才生,他擔任廠長一周后,就制定了一套自己的經(jīng)營方法,他得到了上司的賞識,他的傲慢也水漲船高了起來。
桂枝從一個科長夫人一躍成為廠長太太,她的精神也隨著洋溢起來,她開始笑傲天下,也不用再翻丈夫的兜了,家里的錢全部由她來支配,她想到哪里,叫上司機就可以在天津到處轉(zhuǎn)悠,吃飯有廚師,喝茶有人給她端到眼前,她總算熬到了被人奉承的臺位上。
由于是軍糧,廷碩天天要與軍人打交道,這也讓桂枝有了與國民黨上層太太們之間的來往機會。廷碩來到天津后,也想讓二弟離開小城,不過,廷光并沒有接受大哥讓他去天津工作的好意。他既不想當官,也不想離開小城,這種對高官和金錢的冷漠,令所有的人感到奇怪。
廷光永遠不會忘記生母是為什么而喪命于九泉之下的。他不想與任何人攀比,只想靠自己的工資養(yǎng)家。
廷碩到天津兩個星期后,已經(jīng)是年底了,他打算回小城看望父親。
1945年底的一天早晨,廷光夫妻帶著孩子正打算去看望霍家的父親,這個時候,門廳的電話鈴響了起來,廷光拿起聽筒,一問是大哥和大嫂要來家里,他們是從一家飯店打來的。
廷光掛上電話沒過多久,一輛美國轎車就停在了自家大門外,一個衣著十分華麗的女子從車里伸出一條短腿,慢慢地將整個身子從里面探了出來。她的頭上戴著一頂寬邊洋帽,身穿一條墨綠色拖地長裙,上穿一件束腰翠綠色絨外衣,一條過胸項鏈在陽光的反射下閃著金光,左右兩只手腕上帶著粗粗的手鐲,一顆大粒珍珠戒指戴在了左手的無名指上。紅紅的嘴唇,兩頰粉紅粉紅的,細細的描眉高高地挑了起來,那張長長的臉上,露出了十分得意的微笑。她的手上還拿著一副絲絨手套,提著一只奶色坤包。
她,就是桂枝,在她的身后跟著小強。
廷光出門迎接了他們母子。桂枝故意扭著腰肢,慢慢地走在他的前面,擺出一副貴婦人的架勢,裝出矯揉造作的樣子,邊走邊說:“二兄弟,可把我累壞了,這哪里是一流飯店,飯也不可口,臟得讓我無法入睡。哼!”
廷光見桂枝那一身打扮,再聽她說話的語調(diào),便接過去說:“大嫂是今非昔比了,廠長太太嘛!當然受不了委屈了!
桂枝一聽廷光也稱自己為廠長太太,立刻眉開眼笑起來,她不笑還好,一笑起來,那張長臉顯得更加長了。
他們走進大門,廷光讓他們在客廳里休息一下,就上樓去了。
桂枝見家里沒有人來招待自己,于是,起身來到四爺?shù)姆块T外,她敲了幾下房門,一個女孩子打開了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來人,忽然,高興地喊了一聲:“是大嫂啊!”那幼稚的童音,立刻就讓桂枝樂了起來,小強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其實,他們搬走也只有兩個星期,小強卻忘記了如何稱呼眼前的女孩子了。桂枝忙捅了一下兒子,告訴他:“這不是你小姑嘛?怎么不認識了?”淑琴卻顯得十分大方地走出來拉起小強的手說:“這不是小強嗎?快叫我呀?你來跟我一起玩兒吧!”
在與四奶奶生活的日子里,桂枝一向受到四奶奶和淑青的歧視,四奶奶也很少讓女兒跟小強在一起玩兒,他們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能見上一面。而實際上,孩子們才不懂得大人們之間的事情呢。只要有機會在一起,他們就會耍鬧一會兒,盡管他們之間輩分不同,可是,淑琴還是愿意把小強當成自己的“弟弟”,而小強則仍是稱她為“小姑”。
四奶奶聽到桂枝的聲音后,隨后也從房間里走了出來,桂枝不冷不熱地叫了一聲“娘”后,就不說話了。四奶奶看到桂枝叫自己,忙搭話說:“啊,是桂枝回來了?你在客廳里先坐下來休息,你大大一會兒就回來。”
桂枝返回客廳,坐在沙發(fā)里,環(huán)視著四周,這間她熟悉的房子,曾經(jīng)留下了她多少怨恨,盡管它還是和從前一樣華麗,但卻感覺不到以前的生機了。她想到這些年來,在這里受到的冷落和被人輕視的屈辱,心里立刻就充滿了怨恨,她慶幸自己終于離開了這個家。
桂枝想著想著,突然,一種凄涼的感覺涌上她的心頭,她久久地望著墻上掛著的婆婆的遺像,從丈夫那里,她知道這個從未見過面的婆婆才是一個真正的好人。
坐了一會兒,桂枝正要起身出去的時候,舜瑤一手抱著重慶,一手領(lǐng)著平進推開客廳的門,禮貌地叫了一聲:“大嫂,你回來了。”
桂枝看到舜瑤帶著孩子來看她,高興地迎上去:“是他二嬸呀!真不好意思,沒有上去看你們!彼f話的時候,一股子嗆人的香水味直撲舜瑤的鼻腔,她下意識地用手絹揉了揉鼻子。
舜瑤衣著華貴卻不妖艷。她身穿一件寬松式奶油色軟料旗袍,一雙米色繡花軟緞鞋只露出一雙腳尖,大波浪式的烏黑頭發(fā)披落在肩頭上,頭上別了一只綠色玉制蝴蝶夾。盡管挺起來的肚子讓她的形象受到了一些影響,但絕沒有蓋住她那高貴的氣質(zhì)和勻稱的身段。她那豐滿的曲線,增加了她少婦的姿色,細嫩的皮膚沒有因懷著孩子而變得粗糙,她還是那樣亭亭玉立,都說演員是服裝的模特,可是,舜瑤那絕代佳人的風度,再一次讓桂枝感到自慚形穢。
舜瑤把重慶放在地上,讓他們兄弟倆去門廳與小姑和堂哥一起玩兒,她便與桂枝說起話來。
沒過多長時間,四爺也回到家里。桂枝見到他,親切地叫了一聲:“大大”。
四爺很是高興,向她詢問了去天津的生活。桂枝借機眉飛色舞地描述了一番令她滿意的外地生活。四爺和舜瑤一直恭耳傾聽,沒有插話。桂枝只管自己不停地嘮叨著,過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只是自己在講話,頓感沒趣。于是,她停了下來。
四爺問她:“今晚,若不返回天津,我們一起吃頓飯吧!
正說著,就聽到門外的車響聲,是廷碩的車。隨從打開車門,他從里面出來。他身穿一身高檔細呢子做的淺棕色西裝,配了一雙淺色皮鞋,頭戴一頂亞麻色西式帽子,昂著頭、挺著胸走進家門。
老張恭恭敬敬地給廷碩鞠了一個躬,說:“大少爺,呦,是鐘廠長回來了。”廷碩高興起來,看著他說:“老張,還在這里干吶?”
老張謙卑地說:“是啊,是啊。這里就是我的家呀!”
這時,廷光也從樓上走了下來,廷碩徑直走進客廳,他見到四爺?shù)臅r候,很是激動。他快步走到四爺?shù)拿媲,連聲叫道:“大大!大大!你近來可好?”
四爺也望著兒子,心中涌起萬分激情,他的眼睛有點兒潮濕了。
看著四爺表情的變化,廷碩心里明白,四爺雖然有錢,但他的生活并不開心,從他的眼神里,廷碩感覺到四爺好像有什么心事在瞞著自己。
廷碩看著四爺?shù)哪槪f:“大大,我們那里的情況不錯,若大大愿意的話,到我那邊住一段時間。戰(zhàn)后有些情況對大大不利,離開這里,暫時避一避或許會好一些。俗話說,人挪活,樹挪死;蛘,大大去日本也不錯。大大這輩子與日文打交道,總該去那里看一看吧?我可以托朋友在那里先買下房子,現(xiàn)在那邊的房子十分便宜,趁著大大還年輕,在日本養(yǎng)老也比較合適。目前,國內(nèi)的形勢動蕩不安,內(nèi)戰(zhàn)打起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結(jié)束。我們可以從天津港口去日本。我此次回來,一是看大大,二是來告訴大大,還是離開這里為上策。以后忙起來,可能回來的機會就少了!
廷光夫婦在一旁點頭稱“是”。
這個話題已經(jīng)是兒子們第二次提起來了。兒子們的心思,四爺完全明白,但是,他的情況怎么能說走就走呢?
12月初,軍政部、陸軍總部、港口司令部及美國海軍在煉焦廠設(shè)立了日本俘虜集中營,并分期分批遣送日俘回日本。接下來還會有什么行動,四爺估計不好。他考慮了片刻后,笑了笑,對兒子們說:“孩子們,我已經(jīng)五十好幾的人了,若是在二十年前,我或許會出去闖蕩一番,可是現(xiàn)在,那種愿望沒有了,只想待在自己的家里。至于‘她’嘛,我并不在乎,她拖不住我的腿!彼臓斖A艘粫䞍,又繼續(xù)說:“只是近來,我時常夢見你們的娘,只要一見到她,她就責怪我,沒有照顧好你們,這讓我自愧難耐吶!大大不糊涂,以后,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我都不會走的。”說完,四爺把眼睛轉(zhuǎn)向了廷光,接著說:“我早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任何時候,任何地點,我都不會心慌意亂的。我這輩子,吃的是日語飯,但沒有做過昧良心的事情,我心里有數(shù)!蓖⒋T不理解四爺這番話的意思,他看了一眼廷光。
過了一會,四爺面帶憂郁地說:“廷光啊,將來發(fā)生什么事情,我都要跟你娘在一起,無論我是如何死,我這把骨頭都要埋在你娘的墳邊上。我們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沒有走到白頭,以后,我也會伴隨著她一直走到底的。廷光、廷碩,你們一定要記住我的話!彼臓?shù)脑捵尶蛷d的氣氛變得悲凄起來。
廷光換了一個話題,說:“大大,今天是高興的日子,你看,大哥與大嫂都回來看你了!蓖⒐庥职言掝}扯到孩子們的身上,這樣,四爺才又有了笑容。
淑青知道大哥和大嫂回家來了,卻根本沒有露面。她從二樓的窗戶看到大嫂的裝扮,心里十分反感,她特別討厭桂枝的那種窮人乍富的做派,倒是二嫂的大家風度讓她感到應該去尊重二嫂。她又反感大哥,當個廠長有什么了不起的,還用得著炫耀嗎?她還氣不過的是,四爺過早地為自己提親?傊谶@個家里,她沒有一個可以說上心里話的人。
廷碩回來,一來想跟四爺聊一聊在天津的情況,另一方面,也想跟全家人到外面吃一頓飯。但一想到四爺一定會帶著那個女人的時候,這個念頭即刻就打消了。他在家里只待了一個多小時,就跟四爺告辭了,臨走時,他拿出四瓶茅臺酒和兩條美國香煙。最后,他對四爺說:“大大,兒子愿意隨時為大大盡力和效勞。我還是那句話,大大再考慮一下去日本的事情!
四爺看著廷碩,微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廷碩啊,有時間常給家里來個電話,說一說你那邊的事情!
廷碩答應著,朝著大門口走去,桂枝帶著孩子跟在他的身后。四爺站在門廳里望著他們的背影,久久地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廷光夫婦把他們送上車的時候,桂枝看著舜瑤那高高挺起來的肚子,關(guān)心地說:“他二嬸,多注意休息,別累著身子,明年開春帶著孩子到天津去住些日子,散散心!
舜瑤感謝她還能想著自己,客氣地說:“大嫂,以后有時間我們會去天津看你們的,有時間來個電話,好了,上車吧。”她們又客套了幾句話后,乘車離開了鐘家。
四奶奶始終沒有露面,四爺也沒有讓兒子與她打聲招呼,他只是想在這個不長的時間里與兒子多待一會兒。兒子的規(guī)勸讓他感動不已,在這個世界上,關(guān)心自己的除了孩子們還有誰呢?
當他想心事的時候,廷光夫婦返回客廳,舜瑤讓丈夫留在家里陪著公公,她打算自己帶孩子去看望父親?粗拮颖恐氐纳眢w,廷光關(guān)心地說:“那怎么行呢?這兩個孩子很是累人,你在家里休息,我去看看你父親吧!
霍家父親近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這讓舜瑤十分掛念,她自己又懷著九個月的孩子,母親沒有讓她去醫(yī)院,而是讓她在家里好好養(yǎng)身體。她聽了丈夫的勸說,決定過幾天再去看父親。
廷光去了霍家,舜瑤上樓去了。四爺感到這個家里比以前安靜了許多,最起碼少了桂枝那故意惹人心煩的聲音和廷碩每天晚上回家時從他們房間里傳出來的吵鬧聲。但是,四爺也為長子擔著一份心,廷碩干的是軍用糧食,任何差錯都會受到軍事處置,這絕不是一件可以炫耀的事情。
舜瑤的兩個兒子給鐘家?guī)砹松鷼猓麄兓顫娍蓯,討人喜歡,就連四奶奶也樂意讓這兩個小家伙在自己的房間里玩兒。四奶奶認為平進和重慶都是小孩子,她在房間里辦事也不背著他們。她的桌子上總是放著一個木頭雕刻提手的布袋子,里面裝滿了小元寶。盡管平進才三歲,但當他看見四奶奶把包里的元寶倒在桌子上的時候,還是驚奇地叫了起來。那些小東西堆成一個小山包,閃著金光。他沒有去動,因為,母親告訴他,到奶奶房間,不要亂動房間里的東西,也不許要吃的,這一點,他牢牢地記在心里。四奶奶對平進的驚叫聲也沒有當回事。
有一天,平進趴在舜瑤的腿上問她:“媽媽,我看見奶奶那里有很多黃黃的小豆豆,那是什么?”
舜瑤把這件事講給丈夫聽,廷光告訴妻子說:“那包東西是我娘留下來的,就是這包小元寶她沒有送到銀行去。我娘一直鎖在自己的柜子里,這是我們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實際上,那包元寶是我娘留給淑青的嫁妝錢,都讓這個女人貪去了。淑青將來能得到什么?錢,錢是什么?都是身外之物,讓她把著吧!”
廷碩夫婦不在,廷光夫妻仍然過著自己不惹是生非的小日子,他們的兒子仍然讓鐘四爺高興,尤其是重慶會走路以后,他和平進滿樓道的跑步聲給這個冷清的家里帶來了不少歡樂。
鐘家住宅的四周全部是鐘家的房子,因此,每到月底,賬房先生去收房租,都會高聲吆喝著“收租子了!收租子了!”只要聽到這個聲音,重慶都會好奇地問舜瑤:“媽媽,什么是租子呀?”看到兒子那稚氣的小臉,舜瑤會耐心地告訴他:“租子就是房費。”重慶睜著大大的眼睛望著舜瑤,似懂非懂地搖晃著大腦袋。
抗戰(zhàn)結(jié)束后,日本商人離開小城,很多生意人無法在這里繼續(xù)做買賣了,還有很多商人因交不起稅租而不得不關(guān)閉店鋪,不少商人離開了小城,鐘家的房客因此也減少了很多。內(nèi)戰(zhàn)打響后,鐘家的房產(chǎn)受到了更大的影響。
自從廷碩一家離開小城以后,四奶奶開始對廷光夫婦好了起來。這個女人很會為自己打算。因為,在這個家里除了這對夫婦還能叫她以外,便沒有人去稱呼她了。其實,她并不反感廷光夫婦,因為這對夫婦從來不在家里惹是生非,對自己還算尊重,起碼見到她還能叫一聲“娘”。再說,她的女兒也需要一個伴兒,她想借此來拉攏舜瑤靠近自己。
可是舜瑤卻不吃她那一套,對于四奶奶的心思,她看得清楚,她在這個家里受到的欺負,使她無法改變對四奶奶的態(tài)度,因此,舜瑤一直與四奶奶保持著一段距離。
霍家父親得病以后,四爺每個星期都去醫(yī)院看望這個老哥哥。他想盡辦法也無法從日本搞到藥品,這讓他感到自己沒有本事,中國與日本斷絕一切來往,讓他黔驢技窮。
1945年12月臨近年底,霍家父親讓廷光把四爺請到醫(yī)院。這是一次刻骨銘心的談話。
他們兩個兄弟見面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緊緊地握住了對方的手,盡管父親的身體已經(jīng)很虛弱了,但是,他還是久久地握著四爺?shù)氖。他們用眼睛相互注視著對方,很久不說一句話。
他們老哥倆彼此的心情各不相同,但都相信對方是個正直的人。四爺用他溫暖的手焐熱了親家那雙冰涼的大手,關(guān)心地問道:“三哥,從重慶寄的藥還沒有收到嗎?咳!這個年月,到處都在打仗,鐵路破壞得十分嚴重,那邊的人過不來,這邊的人也過不去,藥品緊缺,好藥都上了那邊,要是在半年前,這種消炎藥是可以從日本人的店里買到的?墒乾F(xiàn)在,一點辦法都沒有了。真是的!”說著,四爺更加用力地握著親家的手。
父親親切地看著四爺,心情翻騰著,他的手在四爺?shù)氖掷锫嘏推饋怼L撊醯乃酶屑ざ直傅目跉鈱λ臓斨v:“四弟呀!可有些日子沒有見到你了,讓你這么掛記著?!藥還沒有收到,我的病恐怕是難治好了,你看,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可就是不見效。∠炔徽勥@個了。我叫你來,是有件事情必須要告訴你。我的一個朋友前幾天來這里,他對我說,很快政府就要抓捕那些給日本人干過事的人了,那個字眼兒可不太好聽吶。我看吶,四弟,你還是出去躲一躲吧,來日方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呀!我了解你,你是咱山東的好漢子,我敬重你,在我們這里,你與其他人不一樣,我可以看得出來。但是,說歸說,還是行動起來吧,你可以去日本,也可以到其他的國家去,到臺灣也好,我已經(jīng)買了地,你可以先用上。四弟呀,別再猶豫了,我的心里著急呀!”說著,父親的臉上露出了焦急的表情,他睜大了眼睛望著四爺。
四爺?shù)谋砬樽兊脟烂C,并且雙目緊皺,他深沉而又平靜地對親家說:“三哥,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情況,我這個人,做事從來也不后悔,也不做對不住自己同胞的事情。或許,我在外人的眼里是個漢奸,但我心里清楚我干過什么。三哥,我明白,前面的路不容易走,可是讓我離開這里,是不太可能的。當然,我還是要認真地思考一下這個問題!
父親不能理解四爺為什么還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他真的有點動氣了,他一下子把四爺?shù)氖掷搅俗约旱男厍,急躁地說:“四弟呀!你真的不明白我話里的意思嗎?你再不走,我是說,他們來抓你,那個時候就晚了。我是替你著急呀!我知道你難拔出腿來,家里有廷光他們照應著,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年輕,往后的路還長著呢,聽我的一句勸,走吧!”說完,幾滴眼淚從父親的眼里流了出來,他最后的話帶著一種難舍難分的情調(diào),他從心里不愿意看見悲劇在這個兄弟身上發(fā)生。
四爺感激親家這樣掏心地對自己說出這番話來,他不得不承認,在他們之間有一種比親兄弟還要近的一層關(guān)系,心照神交,唯我與他。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面前的另一種危險會從何而來。可是,四爺有難言之隱。面對將來,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就是自己已經(jīng)不可能離開這個國家了。四爺望著親家的臉平靜地說:“三哥,小弟的事情讓你費心,真擔待不起呀!你先踏實地養(yǎng)身子,容我再想一想好嗎?漢奸——”。說到此,四爺苦笑了一下。
他們聊了很長時間,彼此都為對方擔心,但又無能為力去幫助對方,雙方的眼睛都充滿了對對方的擔憂與崇敬。當鐘四爺離開的時候,他伸出臂膀抱緊了父親的雙肩,父親也用自己微弱的力氣抱住了四爺?shù)难,他們久久地、久久地抱在一起,他們這一次的擁抱竟成了兩個山東漢子最后的訣別。
這兩個昔日好友在病房里留下了他們一生中最后的一次談話。
父親的病在醫(yī)院里治療了近三個月,不僅沒有任何好轉(zhuǎn),反而情況一天不如一天,只是靠著打葡萄糖液來維持生命,而市面上的藥品不僅短缺,還非常昂貴,父親每天用藥就要花掉幾十塊大洋,再加上醫(yī)院其他費用,一天就要花去上百塊大洋。
斯蓮在醫(yī)院的一個朋友告訴她說:現(xiàn)在醫(yī)院里真的沒有辦法弄到消炎藥,你父親只靠打點滴沒有任何作用,你們別再把錢扔給醫(yī)院了。斯蓮把朋友的話轉(zhuǎn)告給了丈夫,祥濤與母親商量后,決定把父親接回家來調(diào)養(yǎng)。
無論怎樣,霍家父親能在家里過新年,這讓四爺感到了一種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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