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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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聽了女兒的話,欣慰地笑了笑,點了一下頭,又說:“三丫頭,你就在這兒多陪一陪我吧,那兩個小家伙都睡下了吧?我好想他們——三丫頭,天氣涼,出去多穿件衣服,可別受了風,剛過滿月也要當心吶!”
舜瑤只是在一旁點著頭,她已經(jīng)說不出任何話來了。
母親看著丈夫?qū)ε畠赫f了那么多話,便清楚了丈夫的心思,她趴在丈夫耳朵邊上細聲細語地說:“孩子他爸,三丫頭都明白了,放心吧,?”父親的表情開始有些呆滯,但他的眼珠子卻轉(zhuǎn)向了母親,他用微細的聲音說:“孩子他媽,我有點兒渴了,想喝一點水。”
月兒忙上廚房端來了一杯用蓮子煮出來的湯遞給母親。母親接過去,用勺子一勺一勺喂進丈夫的嘴里。
父親注視著妻子,良久良久,然后,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微弱的氣息從他的嘴里吐了出來。
舜瑤一直跪在地上握著父親的手,母親也一直在注視著丈夫,這時,廷光已經(jīng)站在妻子的身后了。母親看著丈夫睡覺的樣子,松開手,抬頭望了一眼兒子和女婿,讓他們都到外邊去,然后,對舜瑤說:“你爸爸累了,讓他休息一會兒吧,走,我們也到外邊去吧!
祥濤把母親扶到椅子上坐下來,母親微微地靠在椅子背上,她環(huán)視了一下,聲音嘶啞著對大家說:“孩子們,你們辛苦了,你們爸爸現(xiàn)在睡下了,你們可以回去了,男人們明天還要上班,女人們要照顧孩子,家里有我照應(yīng)著,都回去吧!”
說完,母親又對舜瑤說:“三丫頭,你也快回去吧,正在月子里,外邊又那么涼,廷光啊,叫輛車子,你們一起回去吧,過些日子,我再去看孩子!
舜瑤看家里沒有什么事情了,便打算回家了,此時,她感到周身發(fā)疼,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廷光看著妻子的氣色不好,趕忙扶她坐下。
又過了一會兒,舜瑤站起來對丈夫說:“我再去看一眼父親,你去叫車吧!
舜瑤再一次走進父母的臥室去看父親,那一閃一閃的燭光讓她悲傷,她慢慢地走到父親的床前,低下頭去,看著父親的臉,輕聲地說:“爸爸,我先回去了,過兩天再來看你吧!比缓,她伸出手把父親的手拿起來握在自己的手里,并把嘴唇貼在它的上面。
父親沒有醒來,他仍然睡著,在昏暗的燭光下,她又趴近父親的臉龐前,輕輕地叫著父親,她看到父親的臉安詳平靜,沒有一絲痛苦和哀愁,他像一尊蠟像一樣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著看著,她感覺父親的手變得更加冰涼起來了,嘴唇緊緊地閉著。
她突然意識到了什么,“騰”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彎下腰用手搖晃著父親的肩膀和手臂?墒,父親一點動靜也沒有,他的頭只是隨著舜瑤的搖晃而擺動著。
舜瑤的臉變得煞白,發(fā)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爸爸!”便撲到父親的身上。
這聲凄慘的哭喊,在霍家的各個角落里回蕩,突然,外邊一聲炸雷,隨著一道閃電,細雨變成了傾盆大雨直瀉而下,雨點打在窗戶上,“噼啪,噼啪”直響。
舜瑤跪在地上,趴在父親的身上失聲痛哭起來。在外面的人聽到了痛不欲生的哭聲,都沖進了臥室。
斯蓮攙扶著母親最后走進臥室,祥濤上前攙扶著母親走到床邊,母親彎下腰,撫摸著丈夫的臉,喃喃地說:“孩子他爸,孩子他爸,你怎么也不打聲招呼呢?看,孩子們都在這里,你睜開眼睛再看一看他們吧??我們不是說好了嗎?等開春就搬到那邊去住嗎?我跟了你一輩子,你就這樣把我撇下不管了嗎?”母親的手顫抖著,她注視著丈夫那緊緊閉上的雙眼,用手輕輕地摸著他的全身。父親的身體還在散發(fā)著余熱,可是,任憑妻子如何呼喚他,他卻靜靜地躺在那里。
母親,這個一向堅強而又善良的女人,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身體向后倒了下去。
站在她身后的祥濤,一下子就把母親抱在了自己的懷里,把她抱到沙發(fā)上。
女孩子們圍在床前,“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剛上樓去的瑞春和瑞碧聽到了哭聲,從樓上飛奔下來。
外邊的風和雨撲打著樹枝,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音,蠟燭那又暗又弱的火苗忽悠忽悠地晃動著,它發(fā)射出來的光線伴隨著凄慘的哭聲,把整個房間帶進了凄風苦雨中。
父親沒有跟妻子告別,就這樣,帶著那個無法解開的疙瘩和無限的遺憾,獨自一個人向著海洋深處走去,一個一生兢兢業(yè)業(yè)、忠厚大度、行善施恩的“天鷹”的創(chuàng)業(yè)人,帶著他那還沒有來得及傳授的絕活,離開了這個用心血創(chuàng)建的家業(yè)。
父親,他讀懂了生意經(jīng),卻沒有讀懂人性經(jīng)。父親走了,他用他的生命教會了子女們一個道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換句話說,再好的朋友也有與你分心的一瞬間。
風,越刮越大,雨,也越下越猛,電閃雷鳴,劃破夜空。
1946年1月15日晚上十一點三十分,父親,這個胸懷大志對未來充滿期待的壯年男人,走完了他五十八個春秋,留下了一座“天鷹”和一個大家族,獨自一個人走了。
霍家父親去世的第二天,舜瑤與丈夫一起回到家以后,全身就開始浮腫起來了,疼痛難忍,以至于無法躺下來。悲傷與勞累,加上月子里冒風雨去看父親,受了寒氣又被雨淋,她的身體一夜之間就跨了下來,奶水突然沒有了,廷光不得不買來美國奶粉喂這個剛剛出生兩個星期的妞妞。最初,她不肯喝,大聲地啼哭,無論你怎么喂她,她就是不張口,這讓本來就身心疲憊的舜瑤,更加感到心力不足了,她沒有力氣去哄這個女嬰,索性就讓她哭,待她哭得沒有了力氣,再喂她用奶粉沖的牛奶,她便會大口大口地喝起來。
舜瑤病倒了,母親沒有讓她來參加丈夫的喪事,而是立即請老院長去鐘家給女兒看病。老院長看過舜瑤后,給她開了湯藥,囑咐她絕對不能到外面參加任何活動。母親十分牽掛三女兒的身體,她更害怕女兒重蹈大兒媳的路,因此,對舜瑤加倍關(guān)心起來。
為了讓舜瑤盡快消腫,母親用花生仁燉鯉魚,用酒燉老母雞,每天都派人送到鐘家舜瑤的床前。為了讓女兒有奶水,母親用黃芪燉豬腳,用甜酒煮雞蛋,給女兒增加營養(yǎng)。盡管母親非常悲傷,但她也沒有忘記叮囑傭人給女兒送去這些湯食。
廷光除了每天上班,回到家里還要照顧生病的妻子,兩個兒子和他未滿月的女兒,他也感到力不從心地勞累。每次他去霍家看望岳母的時候,才會把兩個兒子暫時放在繼母那里。而每當這個時候,四奶奶還能說出一句像個女人說的話來:“她二哥,她二嫂身體不好,有什么事情說一聲,把孩子放在我這里,你盡管去辦事情吧!”廷光對四奶奶還能幫助自己的做法多少感到一點溫暖,但是,四奶奶對于舜瑤的病卻從來沒有關(guān)心過。
自從親家去世以后,鐘四爺?shù)那榫w一直不振,他除了去自己的商社上班,每天很早就回到家里,親家對他最后一次的交心談話,時時刻刻都在他的腦子里回轉(zhuǎn),他不得不重新考慮自己和家庭的將來。但是,對于自己的特殊身份,他不能拔腿就走。此時,四爺只有一個選擇,一切聽從上帝的安排吧!親家去世以后,四爺只去過霍家一次,隨后,他囑咐兒子經(jīng)常過去看一看親家母親。
1946年的元旦,廷碩夫婦沒有回小城過年,只打來了一個電話,告訴四爺,他現(xiàn)在非常忙。
家里兩個孫子在樓里跑上跑下地耍鬧,給四爺增加了一些樂趣。他在廷光的勸說之下,終于把那把日本軍刀給撤了下來。另外,他還把自己在海司工作時防身用的兩把手槍讓廷光埋在了自己家的后花園里,只有那把每天陪伴自己的手杖依然帶在身邊。
妞妞出生以后,沒有給舜瑤帶來任何喜悅,反而讓她遭受了最痛苦的時期。父親的去世,是她有生以來最不幸,最痛苦的時候,而且又是在她坐月子期間。妞妞一生下來就體弱多病,不是哭就是鬧,任性與暴躁時常讓她煩躁不安。雖然,妞妞止住了拉肚子,但她一生下來就鬧痢疾,也讓她的身體虛弱瘦小。舜瑤在月子里受了寒氣與悲傷,使她的身體也變得虛弱無力起來,她仍然沒有奶水喂養(yǎng)女兒,只有繼續(xù)給女兒喝奶粉。
月兒回去照顧母親,舜瑤就不得不自己起來給孩子煮水沖奶粉。母親送來的湯和蛋粥,并沒有讓她恢復(fù)體質(zhì),老院長開的藥方,也沒有消去她身上的浮腫,她不愿意告訴母親這些情況,更不想讓在悲痛中的母親再為自己分心了。再加上這個剛出世不久的孩子,這一切都讓她在恐怖與焦慮中度日。
廷光非常喜歡這個女兒,對女兒嬌慣異常,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抱著女兒親一親,然后再去做其他的事情。他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也換過幾次工作,但他寧愿少掙些錢,也絕不去經(jīng)商或者去國民政府內(nèi)供職。在這一點上,他與廷碩有著截然不同的觀點。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以后,他所在的工廠關(guān)閉了,他失去了工作,在重慶的祥潤通過關(guān)系,給他介紹了一所中學(xué),讓他在那里教歷史。他那特有的風格和淵博的知識,深受學(xué)生們的歡迎,大家愛戴他?墒,他忍受不了上課不能抽煙的規(guī)矩,半年后,他只好辭去教師的工作,離開學(xué)校。后來,又在翁大哥的介紹下,開始在一家公司當上了財務(wù)會計。
對于丈夫在工作上不求上進的做法,舜瑤心里十分惱火,但又沒有辦法去說服丈夫。好在,在家里吃住只交一點飯費而已。
抗戰(zhàn)結(jié)束以后,鐘四爺在外邊的交際明顯減少,有時,會有朋友來拜訪他,但更多的時候,他愿意待在家里讀讀報紙,聽聽廣播,與孫子們一起享受閑暇的時間。在這段時間里,他的心情并不安定,盡管,他為民族做了不少秘密的解救工作,但是,他對于自己將來的命運仍然很是擔心。他并不需要得到什么報答,只需社會給自己一個公正的定論。
內(nèi)戰(zhàn)打響以后,四爺有不少朋友帶著家屬及財產(chǎn),乘上輪船去了美國和歐洲,也有的朋友去了香港,他們離開小城之前與鐘四爺告別時,仍然極力勸他:趁著戰(zhàn)亂時離開這里吧。沒有人說得清楚將來的結(jié)局是什么,因此,聰明的人,選擇了走,而眷戀國土的人,則選擇了留下來。
鐘四爺不屬于這兩類人群,他堅定地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沒有玷污自己的國家與民族,不需要夾著尾巴去做人,更不需要背井離鄉(xiāng)。
四爺不能甩手就走,他不是那種膽小怕死的人。當然,朋友的話,也深深地觸動了他的內(nèi)心世界。他明白,走出去是一條正確的選擇。
廷光一直對自己的父親不愿意離開小城感到莫名其妙,他幾乎每一天都在勸他趕緊離開這里,廷光有很多的擔心。他擔心四爺?shù)陌踩瑩募依锉槐O(jiān)視,擔心有一天四爺被人抓走,擔心自己的孩子被人綁架……然而,四爺固執(zhí)己見,堅決不離開小城,他沒有能力說服四爺,只能隨其自然,聽天由命了。
外界的局勢隨著內(nèi)戰(zhàn)的打響變得越來越不安定了,寧靜的小城市內(nèi),開始夜里槍聲不斷。有時,會聽到街上有人跑步的聲音,同時,還會聽到有追趕的嘈雜聲。有時,一聲槍響,四周立刻變得安靜起來。有時,白天出門,會發(fā)現(xiàn)在一家的門口躺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這種雞犬不寧,提心吊膽的日子,這種腥風血雨的社會,令老百姓提心吊膽。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大街小巷的門戶就會緊緊地關(guān)閉起來,在街道上幾乎見不到人影。人們怨聲載道,抱怨戰(zhàn)爭帶來的災(zāi)難。
鐘四爺每天下班后會立即返回家里,以減輕兒子對自己的擔心。月兒幾乎天天都來鐘家,帶來母親做的湯和肉以及一些補身體的食品,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調(diào)養(yǎng),舜瑤的身體有了一點點好轉(zhuǎn)。月兒白天來照顧舜瑤,晚上再回霍家去。
妞妞還差幾天就要滿月了,舜瑤就開始著手準備回娘家的行裝了。盡管她的身體還很虛弱,但她想馬上見到母親,想看到停放在家里父親的棺柩。
1月底,廷光下班回家后,沒有見到四爺,就去找繼母,四奶奶告訴他,你大大還沒有回來。廷光回到自己的房間,與兩個兒子一起玩兒。
晚飯以后,四爺還沒有回家,他開始不安起來。如果說,日本人投降以前,自己的父親晚回家,那是在外有應(yīng)酬,他并不擔心。但是現(xiàn)在,四爺一直在自己的商社里工作,回家的時間很有規(guī)律,而且一定會在晚飯前回到家里,如果有事情,他都會打電話告訴家里的,近期,四爺也很少約朋友。他想到這些,不覺心里一陣發(fā)慌,他下樓來到客廳,坐在沙發(fā)上,一邊抽煙,一邊等待著四爺歸來。
家里靜得可怕,沒有人來打攪他,他六神無主地望著墻上的掛鐘。當時針指向十點時,四爺還是沒有回來,他開始坐不住了,在房間里來回走著,他有一種不祥之感。
他心神不安地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沒有告訴妻子這些情況,而是坐在沙發(fā)上繼續(xù)抽煙,想著四爺可能會去的地方。他不明白,如果四爺有事,為什么不給家里來個電話?他一直坐到午夜,才上床躺下來,看著妻子疲勞的睡態(tài),他也漸漸地合上了眼睛。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家里的人給驚醒了。廷光慌忙起來,披了一件衣服下樓去了。此時,老張已經(jīng)站在了大門廳里,不知所措地盯著大門口,他看到二少爺下樓來了,便驚慌地望著他,說:“二少爺,外邊是誰?不會是老爺吧?我們開不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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