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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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鐘四爺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鐘家成了一盤散沙。淑青上不了大學(xué)，也結(jié)不了婚，高中畢業(yè)后就待在家里，有時出去會會朋友。淑青待在家里的時候，不是對廷平發(fā)火，就是大聲地喊叫，她已經(jīng)不再聽四奶奶的指使了。
廷平的日子過得最為艱難，他經(jīng)�？人缘盟恢X，淑青對他根本不聞不問，只有廷光偶爾帶他去看看醫(yī)生，為他煎藥，從外面買回好吃的東西，都會拿給廷平一些。但是，自從廷光失去了工作以后，便無能為力再帶廷平看大夫了。因此，廷平的日子過得更加艱辛起來，他經(jīng)常饑一頓飽一頓，身體日漸衰弱。廷光眼看著弟弟迅速消瘦下去而束手無策。
四奶奶見丈夫被關(guān)了起來，心里很是害怕，尤其是上一次與廷光發(fā)生了爭執(zhí)以后，她就更加害怕起來。很長一段時間，只要廷光回到家，她就會躲進自己的房間里，直到廷光上樓休息。從那以后，她不敢再向廷光提錢的事情了。家里沒有錢，她只能變賣家財來維持生活，盡管如此，她也沒有辭退老張。
廷光對四奶奶不冷不熱，只要她不耍刁，他就不去搭理這個女人。好在這個女人每天給自己的父親送飯，多多少少地讓廷光感到四奶奶對她的丈夫還有點感情，就憑這一點，他回到家的時候，仍然先去四奶奶那里打一聲招呼。
1949年3月的一天下午，家里突然來了四個身穿便衣的男人，他們要見這個家里的男主人。老張只好打電話給廷光，讓他立即回家。
廷光趕回家的時候，看見四個陌生的人站在門廳里，他心里一陣緊張，暗自思忖：莫不是大大出事了？他的頭上冒出了汗水。
一個矮個子的男人見到廷光，兇巴巴地對他說：“我們是奉政府的指令來查封你們家的。”說著，他從皮夾子里拿出一張紙交給了廷光。
廷光接過那張紙，只見上面寫著：查封鐘四爺?shù)乃饺擞梦锛胺块g。這幾個字像一把利劍刺入了他的眼睛，他的頭脹疼起來，手也開始顫抖起來了。
對方?jīng)]有容他多想，催著他馬上簽字。廷光猛然清醒過來，他的臉變得灰暗，汗水順著臉頰流到了脖頸，又流進了他的胸前。他看著對方，嚴肅地說：“這座房子是我父親的財產(chǎn)，我沒有權(quán)利決定，請你們等他出來以后再來查封吧！”
來人聽他這么一說，從腰間抽出手槍頂在了廷光的腦門子上，其他三個人也圍了上來。他們的臉陰沉可怕，眼睛里露著兇光，逼著廷光簽字。
廷光面對這種局勢，不得不在那張紙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隨后，那四個人就開始去各個房間查看，并讓廷光告訴他們，哪一間是鐘四爺?shù)奈葑印?
最后，他們從四爺書房里搬走了那張用來擺貢品的長條大桌子和四爺用來辦公的大寫字臺，并在書房的門上打上了封條。
做完這些事情以后，那四個人走了，廷光望著他們的背影，心里一片凄涼。又過了幾天，還是那幾個人帶著廷光查封了鐘四爺?shù)纳躺�。自己的父親失蹤以后，家里的房產(chǎn)地產(chǎn)被查封了，現(xiàn)在，他們又把自己父親最后的財產(chǎn)也給查封了。
廷光看著自己父親和生母用心血和生命掙來的巨大財產(chǎn)，一夜之間被他人奪走，心里流的已經(jīng)不再是淚而是血了。他望著這唯一可以棲身的房子，苦笑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父親干了這個差事，本人不僅坐了大牢，還把自己一生的財富也搭了進去。他初次看到了被社會拋棄的殘酷現(xiàn)實，他不敢想象以后還會發(fā)生什么。
財產(chǎn)被查封以后，舜瑤發(fā)現(xiàn)丈夫變得非常憂郁，偶爾還會看到他躲在客廳里哭泣，她沒有能力挽回這些，只能坐在丈夫身邊陪著他一起嘆氣。
鐘四爺?shù)暮芏嗯笥褞еY產(chǎn)陸續(xù)離開了小城，他們暗自為四爺嘆息著。每每廷光看到又一個朋友離開的時候，心里就會發(fā)出痛苦的長嘆。
廷光在祥濤的介紹下，去了一家紗廠做會計工作。四奶奶依然每天去監(jiān)獄給丈夫送飯，每一次她去監(jiān)獄看望丈夫的時候，都希望四爺能讓她帶著女兒來�？墒牵臓攨s從來沒有給過她這個機會。
廷光是在郁悶、煩惱、不安與焦慮的狀況下度過每一天的，他天天都盼望著自己的父親能夠早一天返回家里。他大量地吸煙，一瓶一瓶地喝掉家中存放的清酒，他滿頭的黑發(fā)開始成把成把地往下掉，令舜瑤驚愕不已。這一年，廷光才二十九歲，他身上的擔(dān)子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內(nèi)戰(zhàn)的趨勢變得越來越明了，國民黨節(jié)節(jié)敗退，共產(chǎn)黨屢屢勝利。眼看著四爺就要刑滿釋放了，廷光的擔(dān)心與日俱增，他害怕情況會再次發(fā)生變故，因此，他徹夜不眠，引發(fā)了神經(jīng)衰弱，苦不堪言。他吃不下飯，身體急速消瘦下去。舜瑤看著心里著急，只能祈禱上帝，保佑公公平安回到這個家里。
1949年4月中旬，廷光突然接到了“鐘四爺刑期已滿”的通知，讓他去監(jiān)獄接人。他拿著通知，一屁股坐在了沙發(fā)里，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妻子的臉，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舜瑤看著他的臉，突然感到一陣恐懼。
幾秒鐘過后，廷光“騰”地從沙發(fā)里彈了出來，他手里拿著那張通知，眼睛里的淚水像開了閘的河水傾瀉而下。同時，他摟住了妻子的脖子，哽咽地說：“大大終于可以回家了！大大終于可以回家了！”
舜瑤被丈夫摟得喘不過氣來，她感覺到丈夫猛烈的心跳，這也是他們結(jié)婚以來，第一次緊緊地擁抱對方，是喜還是悲？此時，舜瑤的心情無法用語言表述。她喃喃地對丈夫說：“總算把這一天等來了，等來了！”她的眼睛也模糊起來了。
廷光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四奶奶，這個女人的長臉上露出了久違的淡淡的微笑。三年了，對于她來說，生活得很艱辛，她無冬無夏，風(fēng)雨無阻地去監(jiān)獄給丈夫送飯，飽嘗了寄人籬下的滋味，她終于明白了權(quán)勢的重要性，同時，她也看透了社會上用錢買通關(guān)系的丑惡一面。這三年來，她花掉了不少銀兩討好監(jiān)獄的看守，以此來讓丈夫得到一些照顧。
周末一大早，廷光就起來了，他在客廳里見到了四奶奶。四奶奶把一包東西遞到他的手里，說：“他二哥，這是你大大的衣服和鞋子，讓他穿得干干凈凈地回來吧！我們等著你們�！闭f完這句話，廷光看到這個女人的眼睛里閃著亮光，他的心里一動：這個女人還算有點良心。
廷光拿了東西后，就要返身離開客廳，四奶奶趕忙加了一句話：“他二哥，這點東西，你帶給看監(jiān)獄的看守吧，這幾年，他還是挺關(guān)照你大大的。”說完，她把一個小兜子遞給了廷光，那里面硬硬的幾粒小東西觸動了廷光，他攥著小包，馬上離開了客廳。
三年來，舜瑤第一次看見丈夫的臉上有了紅光，也第一次看到了四奶奶的臉上出現(xiàn)了溫和的笑意，她更是千叮嚀萬囑咐地讓丈夫一路小心。
廷光帶著平進，老張蹬著三輪車，拉著他們?nèi)チ吮O(jiān)獄。
當看守帶著四爺走出大門的時候，廷光一眼就看見了自己的父親，就是這一瞬間，他的眼淚就充滿了眼眶，他幾步走到四爺面前，一把抱住了自己父親的肩膀。
鐘四爺在走出那扇門的同時，就看到了兒子，心里頓時涌起了無限深情，他的眼睛也潮濕了。當兒子擁抱自己的時候，他終于體會到了骨肉之情是天底下最最珍貴的財富，那是一個讓男人們也會掉淚的場面。
這個時候，平進仰起頭來高聲喊叫著：“爺爺！爺爺！我們一起回家吧！”鐘四爺?shù)拖骂^去，用手撫摸著孫子的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廷光把那包東西交給了看守，為四爺辦理完手續(xù)，讓他換上了干凈的衣服后，他們一起走出了那座監(jiān)獄。
外面晴朗的天空，清新的空氣，讓鐘四爺精神振奮起來。廷光一手領(lǐng)著平進，一手擁著自己的父親，坐進老張的車子里。
午后，當他們的車子停在院子外面的時候，廷平已經(jīng)站在了臺階上，他沖著車子，老遠就喊了起來：“大大！大大！”他的聲音里帶著驚喜，但卻是那樣的無力。
鐘四爺聽到了小兒子的喊聲，不顧一切地沖到廷平的跟前，一把抱住了他弱不禁風(fēng)的身體，父子二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廷平的身體在四爺?shù)膽牙镂⑽⒌仡澏吨臓敻杏X到小兒子的身體像一塊冰，沒有一點熱量。
這個中年男人在抱住兒子的瞬間，他的心碎了。
在他們的身后傳來了嫩嫩的喊聲：“爺爺！爺爺！”四爺松開雙臂，轉(zhuǎn)過身子一看，是妞妞喊自己，她的身邊站著重慶，舜瑤抱著靜靜也站在臺階上，四爺看著孫子孫女們，有些茫然。他失蹤的時候，廷光的女兒才兩個星期，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得這么高了，舜瑤又生了一個丫頭，重慶虎頭虎腦的，討人喜愛。
突然，淑青從后面探出身子，摟住了重慶，指著四爺，告訴他說：“重慶，快叫爺爺呀？”
重慶虎生虎氣地叫了一聲“爺爺”。四爺?shù)男睦镉行┧岢�，是啊，他失蹤的那一年，重慶還不到三歲，爺爺?shù)拿婵滓呀?jīng)忘記了，他把孫子摟進了自己的懷里。
淑青小聲地叫了一聲“大大，你回來了�！北悴辉僬f話。四爺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舜瑤抱著靜靜，問候了一句：“大大，你回來了。這是我們的二女兒，叫靜靜�！彼臓斢檬州p輕地摸著靜靜胖乎乎的小臉。
這個時候，淑琴也擠到四爺?shù)拿媲�，仰著臉，怯生生地喊了一聲“大大”。鐘四爺用手摸了摸她的頭，什么也沒有說。他領(lǐng)著重慶走進了門廳，看見了站在那里的四奶奶。這個女人，面容有些憔悴，她看著四爺走了進來，小聲地說了一句：“孩子她爸，你回來了！”
鐘四爺望著這個女人，客氣地對她說：“啊，我回來了，我不在家的日子，讓你受苦了�！彼哪棠搪牭秸煞虻倪@句話后，眼圈紅了起來，她趕忙低下頭，去了廚房。
廷光看到自己的父親回到家里，立刻就感到身上的擔(dān)子減輕了許多。大家見過面以后，舜瑤帶著孩子們上樓去了，淑青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廷平依偎在四爺?shù)纳砼�，享受著久違的父子情。
這個晚上，廷光在外邊叫了幾個菜，四奶奶做了蔥花火腿面，大家圍坐在一起，吃了一頓闊別三年的團圓飯。四爺?shù)膬蛇吶匀蛔竭M和重慶，看著孫子長高了許多，四爺高興地舉杯一飲而盡。
坐在四爺對面的淑琴，眼巴巴地望著四爺?shù)哪�，她不明白，為什么大大不喜歡自己？在她的記憶里，大大從來沒有抱過自己，看到大大抱著侄子高興的表情，她很是羨慕。
鐘四爺對于這個與四奶奶所生的孩子沒有一點感情，他不喜歡這個孩子，但又不能拋棄她們母女，他對這個女兒的態(tài)度十分冷漠。四爺從來不讓這個女孩子坐在自己的身邊，對此，四奶奶絲毫沒有辦法。
淑琴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四爺了，四奶奶告訴她，大大出遠門了。而當四爺回家以后，四奶奶高興的樣子，也讓女孩子感到奇怪，她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娘是在想這個男人的。盡管她害怕四爺?shù)难劬兔婵祝�，在大家吃飯的時候，她卻突然天真地問了一句話：“大大，你還會再走嗎？”
聽到這個女孩子的話，四爺剛剛拿起酒杯的手，停在了嘴唇邊上，高興的表情頓時一掃而光，他感到這個女孩子的話很晦氣。他沒有回答女孩子的話，喝了一口酒，看了一眼四奶奶。
四奶奶忙把頭低下去，女孩子哪里注意到大人的表情，她繼續(xù)說：“大大，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娘天天都在哭。”這一句話，讓所有的人把眼光投向了四奶奶。
四奶奶聽了女兒的話后，感到十分委屈，她的眼圈有點兒發(fā)紅，可又不敢說話。四爺聽到這句話后，心里一動，表情有些沉重，他用一種抱歉的口吻對坐在對面的四奶奶說：“孩子她娘，這一段時間，讓你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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