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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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建繼續(xù)說:“我就怕我媽攔著我才偷著跑出來的。那兩個同學的成分都不好,一個是地主家庭,一個是特務(wù)家庭,他們也都是偷著跑出來的�!蓖A艘粫䞍�,他又對舜瑤說:“三姨,不用怕,我們什么壞事也沒做。”他們又說了一些事情后,小建打算告別舜瑤。
臨走時,舜瑤從身上掏出一塊錢遞給小建,內(nèi)疚地說:“孩子,不是三姨不給你錢,你來的不是時候。路上買幾個饅頭吃還是夠的,注意安全。”
小建顯然很不好意思,他說:“三姨,我不能又吃又拿的,還帶了人來吃,這錢我不要。”舜瑤還是那句話:“買幾個饅頭吃吧。”
小建收下了錢并告訴舜瑤,他們打算第二天去趟頤和園,然后晚上乘火車回小城。外甥走了,舜瑤終于知道了一些家里的情況。
說來也巧,小建走后的第二天下午,又有人敲門,還是佳欣去打開的門。門打開的同時,外面?zhèn)鱽硪粋€親切的聲音:“三姨在家嗎?你是佳欣?我是大姨家的悅敏呀!”
佳欣高興地把她讓進房間。當舜瑤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的時候,悅敏高興地叫了一聲“三姨!”后,激動地迎上去,緊緊地拉著舜瑤的雙手。
舜瑤見到外甥女,感到很意外,她用詢問的口吻問:“你也是偷著跑來的嗎?”
悅敏一愣,滿臉迷茫,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舜瑤把小建來過的事情告訴了她。悅敏恍然大悟,她告訴舜瑤:“這個調(diào)皮鬼,讓家里人好找,誰都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悅敏又說,她與幾個女同學串聯(lián)來北京,也想去天安門看一看領(lǐng)袖,因當天火車晚到北京,所以沒有趕上當天的接見,她們想第二天再去天安門。
家鄉(xiāng)來人,讓舜瑤既高興,又為難——她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悅敏只是想來看一看三姨,母親還托她給舜瑤帶來了一包花生米和一包海米。
她和悅敏聊了很長時間,到了吃晚飯的時間,悅敏想告辭離開,舜瑤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外甥女餓著肚子離開,她掏空了家底做了一頓飯。用家里僅有的兩碗面,烙了兩張蔥油餅,又做了幾個玉米面貼餅子,熬了一鍋白菜,炒了一盤咸菜。
悅敏邊吃邊對舜瑤講:“三姨,這餅真好吃,我家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吃到白面了,爸爸幾個月都沒有工資了,好在我大哥還有份工作,我們?nèi)椰F(xiàn)在靠大哥的工資生活�!睈偯舻囊幌�,讓舜瑤感到自己掉進了冰窟窿里一樣。
吃過晚飯,悅敏與舜瑤一直聊到晚上八點多才離開。臨走時,悅敏交給了舜瑤一封信。
從小城來的兩個外甥帶來的消息,令舜瑤夜不能寐。她最擔心的就是母親的身體,她真想立刻回到母親身邊,哪怕安慰安慰母親也好。
大串聯(lián)開始后,瑞芬便催著大女兒一定要找個機會去趟北京看看三姨。她寫了一封很長的信,讓女兒到北京后親自交給舜瑤。
舜瑤知道大姐很少動筆寫信,逢年過節(jié),她都讓翁大哥代筆寫信。舜瑤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大姐的親筆信了,這幾頁信紙令她感到驚訝。大姐的信里,字里行間充滿著擔憂、焦慮、后怕、不安與痛苦。
兩個星期過去了,益強的大學結(jié)束了干部政治學習的串聯(lián)任務(wù),回到家里。舜瑤看到兒子返回來,心里踏實了四分之一。
益強一回到家,就把身上剩余的錢全部交給了舜瑤。舜瑤一看兒子幾乎沒有花什么錢,心里有點難過。益強笑著說:“媽媽,在外面吃住一分錢也不花,大家都是這樣的,我只買了一本書�!�
益強回到大學的時候,整個學校已經(jīng)沒有人了。幾個好同學請益強組織大家到外地串聯(lián),于是,益強作為組織者,再次準備到外地去,他回家告訴了舜瑤這件事情。
舜瑤看到兒子懇求的表情,沒有說什么,拿出兒子退給自己的錢再次遞到兒子的手里,對益強說:“這一次,是你們私人去外地,身上還是帶著錢吧,遇到急事就不用慌了�!�
益強告訴舜瑤:“媽媽,我們有十幾個人一起去,不用為我擔心。我們打算去韶山、湘潭、廣州、南昌和杭州、上海、南京,這幾個地方都有一部革命史,我們應(yīng)該去看一看。”舜瑤理解地點了點頭。
佳茗上三班,幾乎天天下班后都要開會學習,回到家后就喊累,她很少過問舜瑤在學校的事情,舜瑤也不愿意跟大女兒說自己的情況。家里除了佳欣和佳燕,有時能跟舜瑤說幾句話外,更多的時間,舜瑤都是趴在寫字臺上不停地寫東西。
佳燕的小學也開始發(fā)生了變化,學校成立了紅小兵組織,她因家庭有問題被排除在外。她看到周圍的小朋友都帶上了紅袖章,一種強烈的自卑感使她在同學當中抬不起頭來。在政治課上,一個新的詞匯“專政”常常使她感到不安,她不理解這個詞匯的真正的含義。
舜瑤在遠近的學校有名,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們都知道佳燕是誰的孩子。但在學校,她從來不提媽媽的事情,即使有老師問她,她也是以一個微笑作為答復。她認為,學習是自己的事情,好成績一定要靠自己去努力,這跟媽媽的名聲沒有任何關(guān)系。所以,她對外界的贊揚聲熟視無睹,她要用自己優(yōu)秀的成績在學校樹立自己的形象。
佳燕的學校組織政治學習,大到學校,小到小組,不僅要讀,還要討論,最后,要落實到每一個人都要發(fā)言,并推薦優(yōu)秀的稿子到年級、甚至全校去發(fā)表。越是大家爭先恐后地發(fā)言,佳燕的心里就越緊張,盡管同學們的矛頭是針對那幾位優(yōu)秀的老教師,但佳燕卻感覺到是指向自己的媽媽。她不愿意用那些污言穢語去誹謗自己尊敬的老師,更不愿意聽到那些高喊出來的口號聲。
老師,是多么高尚的稱呼!如果沒有她們手把手地教孩子們寫字,教孩子們算術(shù),教孩子們語文和美術(shù),那么,孩子們將會成為一群白癡。佳燕始終不明白學生們?yōu)槭裁磿䦟蠋熍稹?
作為一個只有九歲的孩子,佳燕所能做的就是在發(fā)言會上朗讀大篇的語錄和選擇幾段報紙上的文章,以這種發(fā)言形式擺脫心靈上的壓抑。但她很快就感覺到周圍向自己投來了各種奇怪的目光。
隨著運動的進展,紅衛(wèi)兵在全國各地風起云涌地成立了各種各樣的司令部,他們挑選運動中表現(xiàn)突出的紅衛(wèi)兵為領(lǐng)導者,組成革命造反派隊伍,專門造那些階級敵人的反。他們以“破四舊立四新”為名,對那些所謂的階級敵人的家庭進行大搜查。
天氣漸漸冷了起來,舜瑤又增加了一份擔心,孩子們出去的時候,沒有帶上足夠的衣服,他們現(xiàn)在在哪里?她望眼欲穿地等待外出的兒女們快快歸來。
十月底的一天,佳燕像往常一樣趴在窗戶上向外張望。突然,她興奮地跳了起來,一邊喊著一邊沖向大門,高聲地對舜瑤喊著:“媽媽,媽媽!三姐回來了!三姐回來了!”她不顧一切地跑了出去。
佳僑風塵仆仆地像個女戰(zhàn)士一樣出現(xiàn)在舜瑤的面前,激動地喊了一聲:“媽,我回來了!”
舜瑤驚喜萬狀,她上下打量著眼前的三女兒。只見佳僑頭戴一頂綠色軍帽,頭發(fā)塞進帽子里,穿著一件藍布棉襖和一條綠色布褲子,樸素大方。
舜瑤第一句話就問:“孩子,你見到爸爸了嗎?”
佳僑高興地說:“媽媽,我見到了爸爸,爸爸還讓我給媽媽帶回來一包東西和錢�!闭f著,佳僑小心翼翼地從貼身內(nèi)褲上剪下一個縫在上面的小口袋交給了舜瑤。
三女兒回家,舜瑤非常激動,她滿臉期待地注視著女兒的臉。但看到女兒滿臉疲憊和渾身的灰塵,她突然想起來前一段時間,樓里鬧跳蚤的可怕場面,她沒有讓女兒馬上坐下來休息,而是立刻讓女兒離開房間,并讓女兒脫下全身的衣褲。
舜瑤讓佳欣去燒開水,又讓佳燕把臟衣服拎到院子里去。十月底的北京,房間里寒氣襲人,佳僑脫得只剩下內(nèi)衣和內(nèi)褲,她開始打起寒戰(zhàn)來,舜瑤讓她忍耐一會兒。直到佳僑洗完熱水澡以后,舜瑤才讓她坐在椅子上,這個時候,佳燕已經(jīng)把三姐的衣服全部泡在了大木盆里。
佳僑回到家,又洗過澡,身上的倦意跑掉了一半兒,她開始向舜瑤匯報出去的經(jīng)過。
那一天,佳僑離開家去北京火車站,她們一直等到下午才擠上了一列開往嘉峪關(guān)的列車,她們擠上車后幸運地找到了兩個座位�?墒�,這種幸運沒過多久就變得辛苦起來了。火車每到一站,都會涌上來一大批人,經(jīng)過五個車站后,車廂里便人滿為患,車門被堵得已經(jīng)無法再上人了。于是,站臺上的人開始砸窗戶,企圖從窗戶里爬進車廂,站臺上的服務(wù)員根本就招架不住潮水般的人流。車上的人不打開窗戶,外邊的紅衛(wèi)兵就用硬器去砸,坐在車里的人怕玻璃碎了傷著人,只能打開窗戶。那些無法從車門擠進車里的人,便開始把人舉起來從窗戶鉆進車廂里,這就是特殊時期的特殊行為,道德和禮貌,謙讓與友愛都成為運動中的舊風俗,人們理直氣壯地從各個縫隙里爬了進來。
因為是串聯(lián),每個人只有一個背包或一只挎包,所以,行李架子上始終是空著的,地上已經(jīng)沒有立足之地了,一個聰明的年輕人第一個爬上了行李架,舒服地躺在上邊休息,人們醒悟過來,都開始往上爬,行李架子上很快也擠滿了人。一雙雙穿著膠鞋,帶著腳臭的腳,從架子上垂下來,隨著列車的滾動,在人們的頭頂上晃來晃去。椅子的靠背頂上也坐著人,而坐在椅子上的人只好背靠在他人的腿上。座位的下面也躺滿了人,要想挪動一步比登天還難。只有當進入下一站的時候,有人下車,人群才可能騷動起來。可是,要想下車,如果沒有豁出去的勁頭,那簡直就是做夢。有的人為了拼命擠出車廂,干脆踩著他人的肩膀上,甚至人群的頭上,站著的人想歪一下頭的間隙都沒有。車廂里只聽到怨罵聲,卻沒有揮動拳頭的空間。
佳僑和同學也由原來的兩個座位擠成一個座位,她們只能一個人坐著抱著另一個人,她們都帶著飯和水,可卻沒有空間去吃飯,要想去廁所,就只能從人群的下邊往外鉆,廁所里也站滿了人,很多學生都是坐幾站就下車,然后再上另一列火車,短途的人可以不上廁所,可是,對于要一直做到終點的人們來說,廁所卻是必去的地方。如果有人想方便,站在廁所里的人會自覺地挪出蹲坑讓你使用,那個時候,只要你有勇氣,在眾目睽睽之下蹲下去,就能解決問題。這也是特殊時期的特殊做法,不會有人因為惡臭而指責你。
佳僑和同學都具備了特殊的忍耐力,她們白天忍饑挨餓,到了夜間車廂里略微松快一點的時候,才會打開飯盒吃一點東西。
火車越往北開,車廂里也變得寒冷起來,好在人多,擠在一起也不覺著凍人,但車廂里的空氣卻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氣味。到了夜里,從椅子底下,行李架子上,便會傳來如雷的鼾聲。
火車就這樣開開停停,本來三天兩夜的路程,佳僑和同學卻在這種艱辛的車廂里度過了一個星期的旅程。不能說翻山越嶺,也夠歷盡艱辛,她和同學終于到達了終點,她們也終于可以走下那空氣渾濁,人聲嘈雜,人摞人的火車了�?吹饺藗兎鋼矶�,她們感到奇怪,這些人跑到這里干什么?這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呢?
她們一下火車,便領(lǐng)受到了大西北的寒冷,這幾天,她們在車廂里度過了半饑半飽的日子,困倦與饑餓勞累讓她們感覺到力不從心,她們的腿腫得像蘿卜一樣粗,臉色發(fā)青,站在外面感到刺骨的冷。在車站附近,她們找到一家小餐館,一人要了一碗面條,這也是她們一個星期以來第一次吃到熱東西。吃過熱面條,她們感覺身上有了底氣,于是,她們按照地址,坐上了一輛公共汽車。
一個小時后,汽車到達終點站,她們走下汽車,在她們身后也下來了幾個男人。汽車開走以后,佳僑和同學立刻感到自己站在了一個無邊無際、沒有人煙的曠野里,兩個女孩子心里開始發(fā)毛,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走。與她們一同下車的幾個男人,邊向前走,邊回頭看她們,這就更讓兩個女孩子害怕起來。忽然,佳僑聽到前面一個男人說:“那兩個女孩子好像是北京人,她們到這里干什么?”于是,他們停下來,站在原地回過身來看著兩個女孩子。過了一會兒,一個男人大聲地問她們:“你們是從北京來的嗎?”
兩個女孩子靠在一起,同聲回答說:“是的!”
“你們到什么地方去�。俊�
她們回答:“是去北京援建的建筑公司。”一聽到這句話,那幾個男人便向她們走了過來,兩個女孩子害怕地拉起了手,緊緊地站在一起。
一個男人走到她們面前說:“我們就是那個公司的人,你們看,前面的房子就是�!闭f著,他用手向前方指了指,佳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過去,遠遠的空曠的沙土地里,矗立著幾排房子。
那個人關(guān)心地問她們:“你們是從北京來的吧?找誰呀?”
佳僑看著那幾個男人不像是壞人,說話挺親切的,臉上也沒有什么惡意,心里踏實起來,她問:“你們那里有沒有姓鐘的人?”
那幾個男人不約而同地說:“是老鐘吧?是不是叫鐘廷光呀?”
佳僑一聽對方說出爸爸的名字,不顧一切地喊了出來:“對!對呀!他是我爸爸!”
那幾個人也激動起來,他們親熱地湊上前來,問:“你們是怎么來的?一路上是站著來的吧?真是好樣的!趕快跟我們走吧,一會兒就能見到你爸爸了�!�
佳僑和同學早已忘記了疲勞,她們興奮極了,居然在這邊遠的大西北找到了自己的親人。那幾個男人帶著她們興沖沖地朝著一排房子奔了過去。老遠,一個男人就大聲喊了起來:“老鐘!老鐘!你看誰來了?”那個人沖著佳僑指了指前邊的一排房子說:“你爸爸就在那排房子里,就是那扇門,快進去吧!”
佳僑迫不及待地跑向前方,沖著那扇大門,大聲地喊了起來:“爸爸!爸爸!”同時,她不顧一切地推開門闖了進去,一股暖烘烘的氣息撲向了她,她用眼睛尋找著廷光的身影。她看到在房子的深處有一張熟悉的面孔正驚訝地望向門口,她忍不住又大喊了一聲:“爸爸!”正在工作的廷光聽到外邊的喊聲,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就聽到有人叫“爸爸”,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女兒從天而降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他先是一愣,然后,從椅子里跳了起來,快步走到站在門口的女兒面前,就在那一瞬間,佳僑看見廷光的眼睛里閃著亮光,她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廷光心疼又愛撫地摸著女兒的頭說:“難道你也是串聯(lián)來的嗎?你這孩子怎么會到這個地方來呢?”
佳僑睜著一雙大眼睛望著廷光,說:“是媽媽讓我來看爸爸的�!�
廷光一聽說妻子,馬上問道:“你媽媽近來怎么樣?家里都好嗎?”同辦公室的一位同事關(guān)切地說:“老鐘啊,你女兒坐了一個星期的火車,趕快讓她坐下來吧�!�
廷光這才注意到,同事們正圍在自己的周圍,投過來熱情羨慕的目光,正注視著他們父女倆。
佳僑指了指站在身邊的女孩子說:“爸爸,她是我的同學,她也是來找父親的�!蓖⒐廒s緊詢問女孩子父親的名字,他查了一下名冊,便派人帶女孩子去找她父親去了。
大西北的十月,已經(jīng)是冬季了,白天短夜間長,他們沒說幾句話,天就黑了下來。廷光看著女兒衣著單薄,心疼地說:“孩子,你穿得太少了,明天我?guī)闳ベI衣服�!�
佳僑搖著頭說:“爸爸,我不冷,我已經(jīng)穿上棉襖了,我不需要買什么衣服�!彼嬖V了廷光家里的一些情況。
廷光擔心地說:“都出去了?你媽膽子可真大,一下子放出去四個。你也真棒,跑到這個地方來了�!�
佳僑寬慰他說:“爸爸,不用擔心,車上雖然擠,但卻很安全,家里還有大姐和兩個妹妹,媽媽就是不放心爸爸,說你一個人在外,一切都要自理,這次我說來,媽媽也沒有攔著我。”佳僑說完以后,把一封信還有媽媽給爸爸買得兩條內(nèi)褲和一件毛衣交給了廷光。見物生情,它們一下子勾起了廷光對妻子的思念之情。
佳僑與廷光說了一陣話后,她才開始認真地打量起自己的爸爸來。廷光穿了一件褪了色的藍布棉外衣,褲子的膝蓋上縫了兩塊補丁,一副勞動者的打扮。但是,他那寬寬的前額和那雙智慧的雙眼永遠也無法遮蓋住。爸爸的臉比以前更黑了,他還是煙不離手。佳僑又環(huán)視了一下屋子的陳設(shè),有五張桌子、五把椅子,還有幾個大柜子,那就是辦公室里的全部家當。
廷光告訴女兒:“這是勞資科,我在這里辦公,在另一間房子里睡覺。這里有食堂,有洗澡堂,也有招待所,晚上,你和同學去那里睡覺,在食堂吃飯,生活還比較方便,就是到了周末,大家就開始想家。”
佳僑看到爸爸住的房子,冬天用火墻取暖,即在磚墻中間有通氣的煙道,熱氣通過煙道熏熱墻壁,再把屋子熏熱,這樣讓房間既干凈又暖和。
男人們遠離家鄉(xiāng),來到這里,都變成了單身漢。也有少數(shù)夫妻同在一個單位,在這片人煙稀少的地方,還能見到幾個女人的身影。佳僑與同學的到來立刻給這里增添了幾分新鮮的光彩。
女兒來看自己,令廷光又驚又喜,又疼又愛。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跨過幾個省市,從中國的最東邊乘了一個星期且擁擠不堪的列車奔到大西北來看自己,女兒沒有像其他孩子那樣去游江南名勝,而是不辭勞苦地直奔自己而來,他備受感動,打算用自己最大的能力來款待女兒。
佳僑同學的父親,是一個施工隊的工人。晚上,廷光邀請女兒的同學和她的父親一起吃晚飯,他還特意讓廚房做了幾個菜,并拿出一瓶二鍋頭來,那位工人表示不敢接受。
廷光爽朗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說:“老兄呀,看在女兒的份上,咱哥倆也該高興高興��!她們從那么遠的地方來看我們,應(yīng)該為她們接風嘛!來吧,兄弟,今天咱們也過過家庭的日子�!�
那位工人局促不安地看著廷光,難為情地說:“科長,你對我們下邊的人總是那么好,從來沒有瞧不起我們,也不嫌棄我們臟,見到你心里就踏實,大家都尊敬你,你女兒初來,我們還是單吃吧。”
廷光生氣了,他說:“她們是同學,一同來的,分開吃像話嗎?大家一起吃飯才熱鬧吶!來吧!”那位工人看著廷光誠懇的臉和有情分的話,便與女兒一同分享這個美好的夜晚。
佳僑不遠千里從北京來到大西北看爸爸,令單身漢們羨慕極了,尤其是佳僑的美貌,更成了大家茶余飯后的話題。大家都知道,廷光有一個既有文化、又有地位還很漂亮的老婆,又看到他的女兒如花似玉,便都說他是天底下最幸運的男人。廷光對同事們的說笑,表面上不露聲色,可心里卻是美滋滋的。
他與公司一起遷到了大西北,與此同時,北京各大部也進行了一次人員大調(diào)動,去外地支援三線建設(shè)。他所在的單位,主要是幫助當?shù)卣üS。他們離開北京,只留下了家屬與孩子們。有些家屬沒有工作,可以在家里照顧孩子,而更多的家屬都在紡織廠工作,她們不得不邊工作,邊照顧家和孩子們。因此,有不少家庭在這個時候,把老人從鄉(xiāng)下接到城里來幫助照看孩子。還有一些家庭,夫妻同在一個公司上班,公司外遷,夫妻雙雙都去了外地,他們只能把孩子寄托在親戚家里。男人們一走,家里留下的便是老和小,婦女就要挑起全部的生活擔子。
離開家的男人們在地處偏僻、人煙稀少的地方度日,沒有娛樂,沒有家庭,生活單調(diào),枯燥無味,與苦行僧沒有什么兩樣。只有到了周末,大家才能聚在一起打打牌,喝點酒,或者坐汽車到鎮(zhèn)上去轉(zhuǎn)一轉(zhuǎn)。那些男人們想家的時候,就拿出一張妻子的照片看一看,大家最高興的時候,就是收到家信,沒有收到家信的人,也會去享受一份從他人那里得到的快樂。
廷光在工人眼里就像孔子一樣受到他們的尊敬,他沒有任何架子,熱心爽快,尤其是他經(jīng)常到工人當中去了解情況,席地而坐與工人們聊天。他從不摸牌,但喜歡聊天,到了晚上,工人們就請他到他們住處講歷史故事,廷光也很愿意把自己知道的東西講給別人聽。只要他一開口,工人老大哥們便會屏著呼吸,神情專注地去聽。開始只有一個班的人,結(jié)果一傳十,十傳百,到了后來,晚上吃過飯,大家都來聽他講故事。
時間一長。廷光怕上級領(lǐng)導給他扣上傳播舊文化的帽子,便想取消這種故事會。工人老大哥們堅決不放過他,他們拍著胸脯說:“鐘科長,你講的故事比看電影都過癮,上邊找下來,我們頂著,你不用怕!”
越是與工人們在一起,廷光就越有一種安全感,有很多工人不識幾個字,無法給家里寫信成了他們最大的苦惱。廷光從一個干部嘴里知道了這個情況后,便開始為工人們寫家信,他以此為樂。工人們把他當自己人,把家中的隱私毫無保留地告訴他,他也愿意幫助那些遠離親人而又沒法進行感情交流的工人們。沒過多久,那些純樸的工人們便排著隊,請他寫家書。
廷光從來沒有厭煩過,工人們說一句,他寫一句,因此,他也知道了很多人家的家事。只要他知道了哪位工人生活有困難,他便會從自己的生活費里拿出幾塊錢塞進信封,寄到困難的工人家里。天長日久,大家便知道了是廷光在接濟他們。他以無私的坦誠在工人群眾中間深深地扎下了根。
廷光給女兒買了一身絨衣褲,每天買最好的飯菜招待女兒。在佳僑離開的前一天晚上,廷光交給她一個小包,內(nèi)有八十元人民幣和一封長信。
佳僑在廷光處住了四天后便與爸爸告別,乘著那擁擠不堪、空氣混濁的列車返回了北京。女兒在嘉峪關(guān)短暫的探望,給廷光那顆孤獨的心注進了一劑興奮劑,他被女兒的勇氣與堅韌所折服。女兒不僅給他帶去了歡樂,同時,也把一種更深的戀家之情留給了他。
舜瑤聽完了女兒的全部敘述后,那顆久久對丈夫的牽掛與惦念的心,才算平靜了一些。
佳僑去看望廷光的消息一下子就在整棟樓里傳開了,街坊鄰居們一個接一個地來到她們家詢問那邊的情況,只要佳僑一走出家門,立即就會被鄰居們包圍起來,每一個人都想打聽關(guān)于自己的丈夫或者自己父親的事情,大家都豎起大拇指夸她勇敢,佳僑成了一名英雄。
幾天以后的一個晚上,佳珍也風塵仆仆地回到了北京,她給家里買了很多各地土特產(chǎn),她和同學們?nèi)チ宋靼�、延安、成都和重慶,整整出去了一個月。
她激動地告訴舜瑤:“媽媽,我們在外面,見車就上,到站就下,吃住都是在當?shù)氐膶W校里,外地人見到北京去的紅衛(wèi)兵都特別熱情,不僅讓我們吃飯,走的時候?qū)W校還送給我們東西,走走停停,回來晚了,請媽媽原諒�!�
舜瑤奇怪地問:“你也是紅衛(wèi)兵嗎?”
佳珍理直氣壯地說:“當然是了。我們一起出去的同學,都是家庭有問題的人,我們一合計,就在外面買了紅袖章戴在了胳膊上�!�
舜瑤心里明白,紅袖章如同身份證一樣,它是一種革命的標志,有誰敢去阻攔紅衛(wèi)兵的行動?但她為女兒的做法感到有些不安�?吹脚畠浩狡桨舶驳鼗氐郊依�,又讓她那份不安減輕了很多。她見女兒背回那么多東西,便問:“你身上沒有帶那么多錢,二十塊錢能買那么多東西嗎?”
佳珍望著舜瑤那雙疑惑的目光,解釋說:“媽媽,在外邊,無論走到哪里,都有人管吃管住,送給我們的都是吃的東西,一路走一路就吃掉了,甘蔗、涼薯、米粉糕和糖果,這些土特產(chǎn)都非常便宜�!�
舜瑤看著女兒伸出大拇指說:“你真有本事,那么遠,往回背甘蔗,你們怎么上得去車?”
佳珍自豪地說:“媽媽,沿路上,有時能碰上較松快的火車,所以,沒感到特別累。好在南方比較暖和,到了北京才感到穿得少了。”
舜瑤嗔怪地說:“那是,這都什么季節(jié)了,你還穿兩件單衣服呢!”佳珍把剩余的錢全部交給了舜瑤。舜瑤拿著女兒退回的錢,心疼地說:“孩子,你可沒有花什么錢吶!”
佳珍對舜瑤講了實話:“媽媽,有時候,看到路邊上的小吃真想買點嘗一嘗,但還是忍住了,我們大家只要能在學校吃飯,就足足地吃一頓�!睆呐畠旱恼Z氣里,舜瑤發(fā)現(xiàn),這個女兒很會調(diào)節(jié)自己的心態(tài),能夠隨機應(yīng)變,她明顯地意識到女兒已經(jīng)變得成熟起來了。
佳珍回來后,又過了幾天,天氣驟然冷了起來,舜瑤翹首期盼著兒子們返回家。十一月初的一天下午,益強風塵仆仆地從外邊回來了。舜瑤望著眼前這個衣著單薄,臉被凍得通紅的兒子,久違了的笑容浮現(xiàn)在她的臉頰上。
益強一進家門就雙手合在一起,連聲說:“媽媽,對不起,我回來晚了,讓您老著急了。不知為什么,回來的時候,車次好像比以前少了許多,我們只能坐一段車,再下來,換另一趟車,這樣,就耽誤了不少時間,回來的時候,北京車站也不像以前那么擁擠了�!�
舜瑤心疼地看著益強,她沒有怨兒子回來晚了,不停地說:“天已經(jīng)冷了,我擔心你在外邊凍著。”盡管益強很是疲勞,但她也沒有讓兒子進房間里,而是讓他脫下衣服先去洗澡。佳欣又去燒開水了,佳燕也不顧寒冷,把二哥的衣服全部拿到院子里。舜瑤告訴兒子:“孩子,別怨你媽媽,凡是從外地回來的人,都要這樣做�!�
益強比二妹走了更多的地方,他也背回來很多土特產(chǎn)還有不少南方的點心、糖果和茶葉。舜瑤望著兒子拿出來的東西,更加心疼起來,埋怨他說:“孩子,你背這么多東西,怎么能上得去火車?”
益強說:“媽,我的同學都買了不少東西,咳,年輕嘛,多背些算不了什么,只是給媽花了一些錢�!币鎻姲淹撂禺a(chǎn)全部拿出來以后,他又把沒有花完的錢如數(shù)交給了舜瑤。
舜瑤看著兒子退回來的錢,搖了搖頭說:“你們這些孩子,都是好孩子,就是這點錢,你們在外邊吃點好吃的不就行了嗎?還都退給我。”
益強忙岔開話對她說:“媽媽,看來,就是我們家出去的人多,一下子跑出去四個人,誰家能拿出這么多錢來?我的同學想帶著弟弟一起出去,家里拿不出錢來就是沒同意。就是乘火車吃飯不花錢,身上也要帶一些錢吧!媽,你真是一個偉大的母親!”益強發(fā)自內(nèi)心地稱贊舜瑤的心胸及對子女的寬容。
佳珍在一邊插言道:“我的同學家里都是抽簽,只有我們家誰出去媽媽都支持。”
佳欣和佳燕靜靜地聽著哥哥姐姐們講外邊的見聞,分享著他們的快樂。她們并沒有告訴哥哥姐姐們,家里已經(jīng)到了快揭不開鍋的地步了。哥哥姐姐們相繼回家,令佳燕興奮了很長一段時間,她從來沒有見到家里一下子會有那么多好吃的東西,但是,大哥不回家,舜瑤不讓大家吃。
舜瑤天天聽兒子和女兒講外邊的事情,她非常遺憾,沒有讓兒子去小城看看自己的母親。益強也很后悔,他說:“媽媽,其實我們經(jīng)過了小城,媽媽不讓我去,我也就沒有下車,同學們還怨我不帶他們?nèi)タ创蠛取!?
益強回家以后,益硯成了大家時時談?wù)摰膶ο�,他第一個走出家門,卻比其他人回來得都晚,令大家牽掛不已。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傍晚,舜瑤正在廚房做晚飯,門外響起了敲門聲,佳燕掀開門簾一看,激動地打開門,大聲喊了起來:“大哥!”
益硯終于在眾人的期待中回到了家里。他儼然一副遠涉重洋,千辛萬苦的老干部的模樣,外邊的寒風把他的臉吹的僵硬而又通紅,他一進家門就不停地雙手來回搓個不停,邊搓邊說:“北京可真冷,北京可真冷啊!”
舜瑤聽到大兒子回家了,急忙從廚房走出來,快步走到兒子面前。益硯大聲地叫了一聲:“媽,我回來了!”舜瑤仔細地打量著他,埋怨地說:“真讓人著急,你走的時候天氣還暖和,這會兒回來已經(jīng)凍人了�!彼船幷绽龥]有讓兒子進房間,佳欣仍然去廚房燒熱水,佳燕也還是把大哥的衣服拿到了院子里。
十一月中旬,整個住宅通了暖氣,益硯一回到家里,凍僵的身體立刻就暖和起來。
佳燕開始注意起大哥的背包,可是,她發(fā)現(xiàn)大哥走的時候包有多大,回來的時候卻沒有變大,也沒有多出一個包來,于是,她不假思索地問:“大哥,你還有包嗎?”
益硯一聽小妹妹問自己,心里奇怪,他反問了一句:“那我還有幾個包呀?”
佳燕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離開了大哥。她失望了,大哥只給家里買了幾卷山楂片。益硯并沒有感到少買東西回家有什么不合適,他說:“媽媽,每天都要換地方,哪能背上東西到處走?再說,車上那么擠,東西多了也不方便。”家里沒有人說他的不是。
益硯感觸最多的就是品嘗到了當?shù)氐拿�,他說:“媽媽,我吃不來那些不花錢的飯菜,有同學做向?qū)�,也知道哪里吃飯便宜和有特色。我不在乎睡覺的地方,衣服臟一點臭一點都沒關(guān)系,吃飯可不能不講衛(wèi)生�!彼謱λ船幷f:“媽媽,我們除了在學校住以外,全部飲食都是自己花錢到外邊吃,學校的飯菜太不合我的胃口了�!币娉庍€說:“我們帶著學校的介紹信,每到一個地方,當?shù)氐膶W校都給我們安排單獨的房間,我們可以不慌不忙地在周圍仔細地游覽參觀。”
四個兒女相繼回家,又都是滿載而歸,一個月的擔心總算結(jié)束了,舜瑤很是欣慰。孩子們有機會出去見見世面,不僅對他們的意志是個鍛煉,對他們適應(yīng)外界環(huán)境的能力也是一次好的嘗試。令她自豪的是,孩子們出去串聯(lián),沒有游山玩水,他們帶回來不少革命教育史的資料,也增長了對國家革命史的了解。左鄰右舍稱贊她說:“霍主任,你真棒!你的孩子都出去了一趟,你的心可真夠?qū)挼��!?
舜瑤讓四個孩子參加了一場革命教育大串聯(lián),大家欽佩她的勇氣與膽量,也佩服她寧愿自己勒緊褲腰帶也要拿出錢來讓兒女們出去長見識的思維方式。
舜瑤就是這樣一個母親,她支持兒女們的每一個正當行為,尊重兒女們的每一個正確建議。她常常教育兒女們:要知難而進,學而不厭,學無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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