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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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光回到家,給這個飽受社會歧視的家庭帶來了久違的父愛。他下放勞動得到了工人們的保護,從他第一天去工地勞動起,工人們就沒有讓他動過一塊磚和一片瓦,他們把他當成了一個寶貝,讓這個知識分子幫助他們做更多的事情,并把有關文字的工作一概交給他去處理。在與工人們相處的日子里,廷光也很開心,他兢兢業(yè)業(yè)地為大家工作,并為他們燒熱水、寫家信、念報紙,讓他們一回到宿舍就能喝上熱茶水。在遠離家人的建設工地上,廷光用他的文化知識和風趣的歷史故事帶給這些男人們很多歡樂。同時,他們也從廷光的幫助中得到了精神滋潤,對廷光更加信任了。
盡管廷光沒有受到肉體上的折磨,但他始終沒有擺脫精神上的鞭策。探親回家,兒女們高興,妻子也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就在這個家庭備受煎熬的時候,兩件喜事從天而降。
廷光回家不到一個星期,佳僑告訴他,學校軍宣傳隊長和老師要來家訪,她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這讓廷光感到非常地緊張。
那一天早晨,佳僑學校的軍宣傳隊隊長與一位老師敲響了鐘家大門,廷光沉穩(wěn)地去開門。在大門外邊,一位軍人正微笑地看著他,旁邊還有一位男老師,他們介紹了自己的身份后,廷光熱情地請他們進家門。
他們走進鐘家,氣氛驟然緊張起來。接著那位軍人非常和藹地對廷光講了全國的運動情況和黨的政策,又講了佳僑在學校的表現(xiàn),最后,他嚴肅地對廷光說:“我們黨的政策一貫是不唯成分論,重在個人表現(xiàn)。目前,國家已經(jīng)停止了招生工作,應屆畢業(yè)生需要參加工作,在工作中去學習。現(xiàn)在,企業(yè)開始招收工人,我們學校要把優(yōu)秀的學生送到企業(yè)里去,名額有限。校方?jīng)Q定將佳僑作為第一批學生送到企業(yè)參加工作。祝賀你們,你有一個好女兒啊!”說完,這位軍人走到廷光面前,握住了他的手。
軍人最后的這句話,激蕩著廷光的心,他心中甚喜,無以言表,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眨著眼睛注視著眼前的軍人,軍人手上的熱量順著手一直通向他的全身,久久沒有說出話來。
長期以來,他們家不斷地為成分論付出代價,從來沒有走出過其帶來的陰影。直到現(xiàn)在,他還在為自己的家庭不斷地檢討自己、反省自己,兒子們不能走進如愿的大學,女兒不能跨進大學校門,他早已對自己孩子的前途失去了希望,他知道這個年月,好工作是絕對不會自己上門來的。
那位同來的男老師微笑地點點頭說:“今天,我們就是來通知家長的,學校要把第一批名額分給最優(yōu)秀的學生。”
真真切切、誠懇可信的面孔使廷光激動得臉色有些紫紅,他的目光里帶著晶瑩的淚花,對那位軍人說:“真沒有想到,真沒有想到啊!學校領導這么關心我們,讓我們?nèi)绾胃兄x你們吶!孩子為學校工作是應該的,應該的!
那位軍人用力地握緊廷光的手,說:“一個學生能夠在這種情況下堅持去學校是很難得的,一個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堅持做好事,我相信學校老師的眼光是正確的,你女兒有這個資格成為學校首批去企業(yè)的學生!避娙说脑拡远ㄓ辛,在廷光的心底里撞擊出陣陣回音,他要感謝這位從天而降的大救星,他有很多話要對這位軍人說,但卻不知從何說起。他那張能說會道的嘴變得笨拙起來,不停地說:“謝謝,謝謝,謝謝組織對孩子的關心!彼檬直衬艘话蜒劬。
從軍人的眼睛里閃現(xiàn)出一種無奈的神情,他誠懇地對廷光說:“學校了解你們家的情況,這個決定是學校領導共同決定的,不用擔心,你家的問題會得到解決的,只是時間的問題。我們要相信黨和國家!
廷光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就是,就是,我們要為國家好好工作,多做貢獻!
學校的老師和軍代表沒有喝一口水,也沒有抽一支煙,他們告訴了廷光這個好消息后就離開了鐘家。有生一來,廷光第一次接觸軍人,又是在這樣一種特殊的環(huán)境里,他受到了不小的震動。
佳僑是文化大革命運動中第一批被企業(yè)招收的學生,也是附近所有應屆畢業(yè)生中第一個參加工作的孩子,這給了鐘家一個巨大的慰藉。佳僑成為廠里實驗室的一名試驗員,這也是學校為她爭取到的最好的工作崗位。
軍代表走了以后,廷光看著佳僑興奮的臉,頗有感觸地說:“三丫頭多虧了你的大辮子給剪了,留著大辮子怎么能扛紅旗游行呢!”這讓他想起了佳僑剪辮子的事情。
女孩子的長辮子也成為了一種舊風俗,也要破除掉。佳僑有一頭烏黑發(fā)亮的長頭發(fā),人見人愛。當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后,她就把那一頭又濃又粗又長的頭發(fā)辮成辮子盤在頭上,戴上一頂帽子。學校老師告訴她,現(xiàn)在京劇團正在找這樣的大辮子,你可以把辮子拿到京劇團去賣,一定能賣個好價錢,聽了這樣的話,佳僑更加不敢顯示自己的那頭秀發(fā)了。
文化大革命掀起了群眾性的文化運動,幾個革命樣板戲在全國各地普及起來,機關學校、工廠、軍隊以至農(nóng)村都組織起宣傳隊,大演革命樣板戲!凹t燈記”里李鐵梅的那條大辮子特別引人注目,不少京劇團到民間尋找這種大辮子。佳僑特別害怕失去那條令人羨慕的大辮子,那一天,她梳著兩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去王府井買東西。
全然沒有注意到有一支紅衛(wèi)兵隊伍在北口執(zhí)勤。當她走進一家食品店的時候,有兩個女紅衛(wèi)兵跟在身后叫住了她。佳僑回身看見是兩個頭戴綠軍帽,臂戴紅袖章的紅衛(wèi)兵,她們的頭發(fā)齊刷刷地露在帽子的下邊,每人手里拿著一把大剪子。她們向佳僑宣傳,要破四舊、立四新,留長辮子是四舊,我們必須要剪掉它,與四舊徹底決裂。
佳僑聽明白了她們的意思,急忙解釋:“對不起,我回家后,馬上就剪掉,一定剪掉。”
可是,不等她說完話,那兩個女紅衛(wèi)兵便走上來說:“不用回家剪了,我們就在這里給你剪下來!
佳僑還想繼續(xù)爭辯下去,那兩個人沒有容她往下說,一人一把剪子,把她的那兩條過屁股的大辮子齊刷刷地剪到了齊耳朵根兒。
佳僑欲哭無淚,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用手摸著已經(jīng)成了短發(fā)的頭,站在周圍的人惋惜地說:“多好的頭發(fā)!多可惜!”
佳僑突然追了過去,向那兩個紅衛(wèi)兵要辮子:“請你們把辮子還給我吧!我留個紀念。”紅衛(wèi)兵卻說:“我們要把辮子交上去!闭f完,便揚長而去。
佳僑的頭發(fā)被剪掉了,她很難過。回到家后,舜瑤卻安慰她說:“孩子,我們應該支持紅衛(wèi)兵的工作,革命樣板戲需要這樣的好頭發(fā),剪掉了不可惜。以后參加工作,留著長辮子也不方便嘛!奔褍S聽了媽媽的勸說,心情開朗了許多,她戴上了軍帽,露出齊刷刷的短發(fā),顯得更加美麗動人了。
又過了一個星期,益強回家告訴廷光:“爸爸,我們大學已經(jīng)開始分配工作了,學校仍然留我在校工作。不過,現(xiàn)在大學已經(jīng)不招生了,留在學校也是搞政治工作,還有一個選擇就是去外地工作!蓖⒐鉀]有發(fā)表任何看法。
留校當老師是最佳的選擇,但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老師的職業(yè)被人瞧不起,人們寧愿去當淘糞工人,也不愿意當老師,老師在社會上被稱為“臭老九”,找對象都很難。大學畢業(yè)生服從國家分配,這是一個鐵的制度,不想留在學校搞政工,就意味著要去外地。益強看到大學教授下放勞動、挨批斗、受人侮辱,看到自己的媽媽整天挨整,看到大哥為自己作出的成績整天寫檢查,他們曾經(jīng)都是教育崗位上的優(yōu)秀教師,現(xiàn)在都成了挨整的對象。他害怕,他不愿意留在學校被人看成是“臭老九”,他更不愿意讓自己已經(jīng)學到的知識變得無用武之地。最后,他還是按照廷光的意思,放棄了留校當老師的機會,選擇了去小城工作。
學校同意了益強的志愿,把他分到了小城,他很幸運。因為在他的班里只有兩名家庭特別困難的同學分到了北京遠郊區(qū)的縣城小工廠,其他同學都被分到國家邊遠地區(qū)的鄉(xiāng)村企業(yè)工作去了。
舜瑤希望兒子留在自己的身邊,但是,當她自己的教育工作受到了殘酷的侮辱以后,她便不再堅持讓兒子留在學校工作了,兒子去工廠,為這個家庭增加了一分工人階級的成色,這對于他們這個成分不好的家庭來說至關重要。過去那種“唯有讀書高”的說法,在文化大革命的浪濤里,徹底改變了舜瑤的思想意識。她支持兒子去小城工作,但是,她也感嘆文化大革命讓兒子在大學里多待了兩年多。
廷光回家后的兩個星期,他的兒子和女兒比周圍任何一家的孩子都早得到了工作,他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他沒有忘記那位軍代表所說的話,他期待著妻子的問題盡快得到解決。
就在他準備返回嘉峪關的時候,舜瑤所在的學校專政組又一次來到了他們家。
那一天,專政組沒有讓舜瑤去學校,讓她待在家里寫檢查。早晨九點多的時候,有人在外邊敲門,廷光去開了門。
大門外邊站著兩個年輕人和四個學生,其中一個男人對他說,他們是學校專政組的老師,是來抄家的。他的聲音不像一年前那么兇狠了,但卻十分嚴厲。
廷光一聽是專政組來抄家,臉上的表情馬上變得難看起來,他對來人說:“你們沒有權利來抄我的家!
那個人也不客氣地大聲說,這也是她的家,我們是來抄她家的。此時,廷光的心里充滿了怒火,他大聲地質(zhì)問他們:“那好,既然你們一定要抄她的家,請出示上級領導的證件!
那幾個人看廷光并不懼怕他們,便也動怒起來,說:“我們是奉上級指示來的,你想阻擋群眾運動嗎?”
廷光并沒有露出害怕的樣子,他也不客氣地對他們講:“你們代表不了群眾,請你們出示上級的文件!
那幾個人自知理虧,但仍然要往里闖,廷光再次告訴他們:“我再講一遍,你們沒有權利動我的家!”
最后,專政組的人還是闖了進去,廷光氣憤地告訴他們:“這個家里,除了一只抽屜和兩個衣柜里有她的東西外,其余的都是我的財產(chǎn)。”
專政組的人在房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并沒有見到什么特殊的東西,便打開廷光所指的那幾只抽屜,翻了一遍,也沒有找到有價值的東西,氣急敗壞地站在房間里大聲吼叫著:“反抗到底,死路一條!彪S后便離開了鐘家。
舜瑤始終坐在家里的椅子上,不說一句話,等學校的人走了以后,她立即點燃一支煙,狠命地吸了起來。下午,學校派人把她叫走了。
廷光聽說,北京有不少人因蒙受不白之冤而含恨走上絕路,心里非常地恐懼,他害怕那種情況出現(xiàn)在自己家里,因此,在探親期間,他幾乎每一個晚上都與妻子長談。舜瑤越是想以后的生活,越覺得自己的路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這就更讓廷光為妻子捏著一把汗,他非常擔心妻子的精神狀態(tài)。
益強去外地工作,益硯就要一個人承擔家里的責任,廷光囑咐女兒們幫助益硯共同照顧好媽媽。同時,他也告訴益硯:“孩子,只要你媽媽回到家里,她的身邊隨時都要有人陪著,不得有半點失誤!
二十幾天的休假結(jié)束了,廷光帶著巨大的擔心與無限的牽掛離開了北京。
廷光走后,舜瑤在屈辱中為益強準備行裝,她把一只大牛皮箱和一只小雕皮箱送給兒子,看著兒子離開自己去了小城。
五月中旬,益強一到小城,他先去看望了病中的姥姥,又去看望了長輩們,最后,他去了自己出生的地方,那棟充滿不幸的樓房。他把自己所見到的分別寫信告訴了廷光夫婦。
益強分在山東省重點企業(yè)小城印染廠工作,他作為技術骨干備受廠領導的重視,工人們對這個從北京來的大學生十分尊敬。他常常把小城各家的情況寫信告訴舜瑤,他像一根絲線牽起了舜瑤與兄弟姐妹之間的感情交流的紐帶,也讓舜瑤了解了更多的家族事情。同時,益強也把爺爺家的情況寫信告訴了廷光。
四奶奶因娘家是工人,她在運動中沒有吃多少苦。淑青的情況比四奶奶要糟糕得多,因她的丈夫是資本家成分,除了在廠里勞動,每天還要挨批斗。她是家庭婦女又有文化,經(jīng)常受到批判,還要不斷地寫檢查。她的孩子們因為出身不好,要接受改造,他們不能上學,不能在城市找工作,她的大女兒去了新疆建設兵團,兩個兒子去了郊區(qū)的村辦小廠。她和四奶奶仍然住在那棟樓房里,一家一間,其余房子全都住上了外人。院子被搬進來的人分隔了好幾戶,又蓋出了幾間屋子,一座別致的洋樓花園,變成了一個凌亂不堪的大雜院。她們進進出出都在眾人的視線里。
秋天,益強寫信告訴了舜瑤一件不幸的消息,他的大舅,舜瑤的大哥在老家去世了。得知這個消息后,舜瑤整整幾天沒有吃下飯去,她幾乎不與孩子們說話,祥濤的死給了她一個沉重的打擊,一個有才華的人就這樣走了。
解放軍和工人宣傳隊按照中央指示精神進駐到很多企業(yè),從而控制了運動向更加偏激的方向發(fā)展的局面,但是,個人崇拜并沒有因此而削弱,各個地區(qū)的人們?nèi)匀桓吲e領袖語錄,早請示、晚匯報,不敢怠慢,革命樣板戲也越唱越普及,紅遍全國各個角落。
郵局發(fā)行的郵票全部是以領袖為題材的畫面,信封上只要貼上這種郵票就不會丟失。廷光每周寄往家里的信件,從來沒有丟失過。佳欣非常喜歡這種特殊時期的特種郵票,她決定收集郵票,這也是一種革命行動。很快,她就得到了朋友們和家里的大力支持,收集到了許多珍貴的紀念郵票。
自從益強和佳僑工作以后,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明顯地好轉(zhuǎn)起來,可是,鐘家并沒有從挨整的陰影中走出來。舜瑤每天還是照常到學校,專政組還是風雨無阻地讓她到外面勞動,打掃衛(wèi)生、挨批斗、寫檢查。她的腰經(jīng)常疼得直不起來,每次她去醫(yī)院做檢查,大夫都會給她開全休病假條,但是,專政組不再讓她休息,除非她真的爬不起來。只有當益硯親自去學校給舜瑤請假時,他們才會答應舜瑤休息一天。第二天,舜瑤再去學校,他們就會加倍地讓她干活。
只要舜瑤在家休息一天,女兒們便一定會讓她躺在床上,精心地照顧她,做最有營養(yǎng)的飯菜讓她吃,她們希望媽媽能在一天的時間里積蓄下體力。
佳僑工作以后,佳珍天天與佳欣接送舜瑤去學校,從未間斷過。無數(shù)次的批斗會和身體難以承受的戶外戶內(nèi)的重體力勞動,殘酷地摧殘著舜瑤的精神與肉體,每一天早晨,她都是強撐著身體,鼓足了勇氣,在女兒的陪伴下走出家門。每個晚上,她又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忍受著路上隨時飛來的石子和狂呼亂叫,雖然有工人的孩子保護著她,那種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的屈辱,時時都在沖擊著她的心靈。日復一日受社會歧視、受學生的污辱,讓她有一種苦海無邊的感覺。她的全身經(jīng)常浮腫,吃營養(yǎng)品、吃藥都不能控制這種全身性的浮腫,每天晚上,她不得不靠吸煙來控制自己的胡思亂想和全身的劇痛。
益硯每天晚上都要用很長時間來開導舜瑤,勸慰媽媽那顆傷透的心。舜瑤經(jīng)?拊V在學校受到的人格污辱。聽到媽媽的哭訴,益硯感到勸她已經(jīng)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舜瑤的眼睛幾乎天天都是紅腫的,為此,他特別擔心媽媽的安全,他不斷囑咐二妹:“你們接送媽媽,一定要做到萬無一失!”
佳珍接送舜瑤去學校,也越來越小心起來,每一次都有工人的孩子跟隨在她身后,但也同樣會遭到突然飛來的石子,只有到了那片工人住宅區(qū),舜瑤和女兒們才可以比較放心地經(jīng)過那里。有的時候,她看到女兒被石頭砸傷,心里又疼又氣憤,但卻沒有能力阻擋這一切。
舜瑤的情緒時好時壞,令益硯十分擔心,他安排佳燕每晚與舜瑤睡在一起,并告訴她:“燕妹,你可別睡得太死了,媽媽有什么動靜,馬上告訴我。”
可是,對于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來說,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不過,每天晚上,佳燕還是堅持到實在睜不開眼睛的時候,才會閉上眼睛。她明白,大哥每天晚上要與媽媽談到深夜,而他們的談話傳到自己的耳朵時,就會變成一團“嗡嗡嗡”的聲音了。
佳燕仍然每天都去學校參加政治學習和批斗大會,只要去了學校,就會受到欺負與辱罵,十一歲的她也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她隨身帶著一塊布,看到自己的桌子和椅子涂上了墨汁,便咬著牙擦干凈,如果看到桌子上有痰和垃圾,便用紙擦掉。對于這一切,她學會了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牢記舜瑤經(jīng)常講過的一句孔子名言:“德不孤,必有鄰。”在顛倒黑白的運動中,她也學會了忍耐。她對于周圍投向自己的目光,視若無睹,原本就喜歡我行我素的佳燕,失去了小朋友反而變得輕松起來了。她忍下了無數(shù)口惡氣,卻始終沒有告訴家里的任何人。
專政組的人開始允許舜瑤回家吃午飯了,但對她的看管仍然很嚴,他們生怕舜瑤出事,便安排兩名學生寸步不離地看管舜瑤的一舉一動。舜瑤寫材料只能用鉛筆,喝水也改成一只小鐵杯子。每天到學校,學生要檢查她的所有口袋。鉛筆用完了,學生給她削鉛筆。總之,一切可以尋短見的東西都要收走。無論學校怎樣要求她,她都像機器人一樣沒有任何表情。她對墻上貼著的大字報和外邊刷的大標語早已視而不見,她的全身已經(jīng)麻木了。正是因為這種麻木讓她挺過了每一天。
舜瑤除了經(jīng)常接到益強寫來的信以外,幾乎收不到姊妹們的信件,她只能從兒子的信里知道家族的一些事情,盡管,她很想從姊妹口里得到一些有關母親的情況,但也只能是望風懷想。
一天中午,佳珍把舜瑤從學校接回家,吃過午飯后,舜瑤準備躺下來休息一會兒,這個時候,佳欣手里拿著兩封從小城來的信,送到她的手里。舜瑤接過信一看,一封是二姐瑞佳寫來的,另一封是益強寫來的。
佳珍和佳欣在另一間屋子里說話的時候,突然,從舜瑤的房間里傳來了痛不欲生的哭聲,她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一齊沖進媽媽的房間。
只見舜瑤平躺在床上,雙手捂著臉,額頭上青筋暴露,滿臉通紅,眼淚順著手指的縫隙流了出來,把枕頭打濕了一大片,她全身顫抖著,不停地哭著。那兩封信平放在寫字臺上。
佳欣撲到舜瑤的床前,搖著她的肩膀,急切地問:“媽媽,媽媽,你怎么了?他們在信上都講了什么?”
舜瑤不停地嗚咽著,佳珍慌忙展開二姨的信,只見在信的開頭有一行醒目的大字:三妹,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母親因病去世了?吹竭@里,佳珍的眼睛也模糊起來了,她拉著佳欣離開了舜瑤的房間。在她們的房間里,佳珍告訴了四妹這個消息,姐妹倆人一起也哭了起來。
佳燕從學;氐郊遥贿M門就發(fā)現(xiàn)姐姐們的眼睛紅紅的,媽媽躺在床上全身抽動著,她急急地奔到舜瑤的床前,大聲地叫著:“媽媽!媽媽!你怎么了?又是誰欺負你了?”
舜瑤捂著臉說:“孩子,沒事,洗洗手去吃飯吧!”佳燕沒有離開,佳欣把她拉到一邊,告訴了她。佳燕聽到姥姥去世的消息后,趴在床上痛哭了起來。
十幾分鐘過后,舜瑤從床上坐起來,她清洗了臉上的眼淚,對佳珍說:“我們走吧!”
佳珍看到舜瑤紅腫的雙眼,乞求著:“媽媽,你這個樣子怎么去學校?我給你去請假吧!”
舜瑤搖了搖頭,低聲說:“不行,他們不會因為這個批假的,快走吧!”佳珍和佳欣沒有再說什么,就與舜瑤一起離開了家。到了學校,她們與舜瑤分手的時候,清楚地看到媽媽的眼睛里淚光閃閃。
下午,舜瑤在學校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因為眼淚一直忍不住地向外流,被監(jiān)視的學生匯報給了專政組。于是,專政組的人把她叫到辦公室,問她為什么哭?舜瑤沒有回答他們。
一個男老師氣急敗壞地指著她的鼻子吼叫道:“這是階級斗爭新動向!難道讓你勞動你覺著委屈了嗎?你要徹底接受勞動改造,把你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徹底肅清掉!”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舜瑤內(nèi)心深處的悲痛變成了一股按捺不住的怒火,她高聲質(zhì)問那個男老師:“難道你母親去世你也會笑嗎?”舜瑤的聲音帶著威嚴與自尊,男老師向后退了幾步,他看著舜瑤慌亂地說:“什么?你母親去世了?去世了?”
站在一邊的另一個男老師并沒有理會他們,他一步跨到舜瑤的面前,聲色俱厲地喊道:“你他媽的本性難移!一個資本家婆死了,無產(chǎn)階級少了一個階級敵人,你他媽的還為她哭!這是階級斗爭新動向!你是資本家的孝子賢孫!我們無產(chǎn)階級要讓你們這些牛鬼蛇神永遠不得翻身!”他的吼叫聲回蕩在樓道里,傳進老師的辦公室,那個看大門的老師傅聽到那種喊聲,一個勁地搖著頭。
專政組立即召開一個臨時全體教師大會,對舜瑤為死去的母親難過哭泣的行為進行了現(xiàn)場批斗會。兩眼紅腫的舜瑤,被兩個學生雙臂反壓著站在臺前,專政組的人讓大家任意發(fā)言批判她。
可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也沒有人站起來發(fā)言。最后,專政組的人只能指名道姓地叫老師上臺發(fā)言,被指名的老師并沒有站起來。專政組的人暴跳如雷,沖著全體老師喊了起來:“你們都站在了階級敵人的立場上去了!你們的階級感情到哪里去了?難道你們愿意讓資本家再剝削你們嗎?”
在一陣可怕的寂靜之后,那位出身貧下中農(nóng)的女體育老師站了起來,她正直而又勇敢地對專政組的人說:“誰都有父母,無論他們是無產(chǎn)階級還是資產(chǎn)階級,父母去世都是痛心的事情,如果對父母的死無動于衷,那還算人嗎?”女老師說完后,便坐了下去,周圍的老師都默默地點著頭。
專政組的人被問得啞口無言,看到大家沒有痛恨的表情,反而還替舜瑤說話,又氣又惱,一個男老師揮動著拳頭喊了一句:“你們的階級立場站錯了,你們要認真做檢查!”
舜瑤憤怒,她連自己哭的權利也被剝奪了。但那位女老師正義的話又給了她一些溫暖,她那顆被強按下去的頭微微地顫抖著,眼淚又充滿了她的眼眶,但沒有流出來。這次臨時批斗大會,在老師們無言的靜坐中結(jié)束了,專政組只能把舜瑤押回廁所。
在黑暗的廁所里,舜瑤頭靠著墻壁,悲痛的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流在了她的衣服上。
晚上,佳珍和佳欣把舜瑤接回家,舜瑤躺在床上沒有吃晚飯,她含著眼淚,重新又看了一遍二姐與兒子寫的信?赐旰螅怕暣罂蘖艘粓,房間里沒有人去打攪她。
舜瑤的母親帶著全身的病痛和化了膿的傷口以及對丈夫的無限思念和對大兒子的冤屈之死所帶來的巨大悲痛,結(jié)束了她八十年的生命歷程。老人家臨終的時候,她的手始終壓在衣服的最下邊,她睜著眼睛默默地走向丈夫的身邊。
霍家母親臨終時,她的身邊只有瑞佳和祥涌,瑞佳順著母親的手摸下去,她摸到了母親內(nèi)衣下邊有幾塊硬東西,她小心翼翼地用剪子剪開了內(nèi)衣的下邊,“撲啦,撲啦”幾個黃色的東西從母親的衣服夾層里落到了地上。祥涌撿起來一看,是十顆純金小元寶。
瑞佳與祥涌手捧著那十顆小元寶,望著母親骨瘦如柴的身體和慘白的面孔,他們姐倆跪在地上,趴在母親身上,他們怕鄰居聽見,用一塊布捂著自己的嘴巴,不敢放聲大哭。
母親的身體隨著時間一點一點地僵硬下去,當瑞佳把母親的衣服解開的時候,兩股暗紅色的膿血水正順著她的肚子和胸口向外流淌著,母親的肚子上有一個茶杯口一樣大的洞,胸口上有一個蛋黃一樣大的洞口,它已經(jīng)潰爛,發(fā)出陣陣血腥的氣味。
這十顆元寶是母親在十幾年前把“天鷹”全部交給國家的時候,留給十個兒女最后的財產(chǎn),她要用自己的命去保護這一點點的財富,這也是她向丈夫所要的唯一的錢財。
三十年前,她第一次開口向丈夫要十個小元寶,秉泰問她:“你要元寶干什么?”母親害羞地說:“給我十個吧,就讓我也玩一玩吧!北┙o了妻子十個小元寶。
從那以后,母親把這些東西一直帶在自己的身邊。當她被遣返農(nóng)村的前一個晚上,她坐在燈下,用顫抖的手把它們從貼身衣服里取出來又一針一針地縫進了自己棉衣的下擺里。從鄉(xiāng)下返回來后,她身患重病,這件棉衣一直穿在她的身上,即使是夏天,她也不愿意脫下來。不管外面的口號聲多么響亮,不管紅衛(wèi)兵站在她的床前如何吼叫與謾罵,她始終穿著那件棉衣。棉衣上沾滿了流出來的膿水,散發(fā)出令人難以忍耐的臭氣,但是,母親始終也沒有脫下這件棉衣。棉衣破了,她靠在床背上一針一針地縫補好。瑞芬?guī)状味枷虢o母親做件新棉衣,可是,老人家就是不肯脫下來。
霍家母親的一生中,她有過五次最高興的時候:第一次,是大兒子祥濤考上大學,老太太露出了自豪的微笑;第二次,是自己家做的皮鞋得了一枚金獎,老太太的臉上洋溢著燦爛的微笑;第三次,是舜瑤去北京上大學,老太太露出了驕傲的微笑;第四次,是霍家與鐘家結(jié)親,讓“天鷹”的爐火更加旺盛起來,老太太的臉上充滿了滿意的微笑;第五次,是霍家?guī)椭亦l(xiāng)建起了小學堂,老太太的臉上掛滿了慈善的微笑。母親因家業(yè)紅火而備受外界的關注,但她卻始終沒有改變自己一向勤儉的品德,她沒有把自己的精力用在如何奢侈及如何與其他富裕家庭主婦攀比上,她把所有的精力都傾注在子女的文化教育和默默無聞地幫助丈夫打點買賣上。她毫無怨言地為霍家生兒育女,她寧愿花銀子留下一個有技術的伙計,也不愿意為丁點小事去傷害伙計。
她的一生,也有過五次最痛心的時候:第一次,是自己的丈夫因信賴的大徒弟背叛自己卷錢逃跑而大病一場離開人間;第二次,是政府公私合營,“天鷹”的財產(chǎn)全部上交;第三次,是二兒子被迫脫黨和失去工作;第四次,是紅衛(wèi)兵撕碎了自己的壽衣,并砸毀了自己的壽棺,又將她打倒在地;第五次,是大兒子祥濤死在了農(nóng)村。而這些痛心,一次比一次更加殘酷,母親的身心也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摧殘與污辱,讓這個在農(nóng)村土生土長的貧農(nóng)的女兒飽嘗了因富有所帶來的災難。面對這些,她仍然咬著牙忍受著心靈上的折磨和肉體上的劇痛,醫(yī)院不給她看病,傷口化膿潰爛,她始終咬著牙挺過了一天又一天。
當?shù)弥t衛(wèi)兵來抄家的時候,她對幾個孫子說:“把家里那臺鋼琴抬到當鋪去賣了吧!”孫子們把十元人民幣交給了母親:“奶奶,這是賣鋼琴的錢!。母親閉上了眼睛。幾天以后,她又讓孫子們把自己的幾件家具也賣掉了。
瑞雪看著母親那套精美的家具當?shù)袅,心里非常難過,她對丈夫說:“我們節(jié)省一點,我想去把我媽的家具買回來作為紀念!闭煞蛑С至怂南敕,他們夫婦又去當鋪買回了母親的家具。她的大宅院內(nèi)到處刷上了大標語,從前名揚國內(nèi)外的“天鷹”成了專門打造反革命、特務、右派、壞分子和資產(chǎn)階級分子的黑窩。母親飽受那些罪名的污辱,即使最后一刻,她也沒有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
盡管老太太身上背了各種罪名,但是鄰里街坊卻沒有人說她的壞話,紅衛(wèi)兵讓大家揭發(fā)檢舉老太太的罪行,卻得不到半點他們想要的東西。
母親,一個純樸、善良、聰明美麗、心胸坦蕩的貧農(nóng)女兒、資本家的妻子,帶著痛苦,帶著冤屈離開了人間,當她的呼吸停止以后,她身上仍然流著膿水和血水。直到最后,瑞雪才從她的大姑姐那里知道了母親得的是胃癌和乳腺癌。
兒女們看到母親臨終時的慘狀,相互摟著痛哭了一天,她們含著眼淚給母親做了一身紅袍子及帽子,作為她的壽衣,在這種特殊的環(huán)境里,霍家的兒女們抱著母親的骨灰,把她埋在了她丈夫的旁邊。
霍家母親走完了她的一生,她沒有穿上早已預備好的壽衣,也沒有躺在早已打造好的壽棺里,兒女們沒有舉行任何儀式,更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放聲大哭。老人走了,消息傳到她的故鄉(xiāng),那里的村民痛心不已,有不少曾經(jīng)在“天鷹”干過活的人們和得到過母親恩惠的村民們,躲在自己的家里祭拜這位老人。
舜瑤手捧著兩封信,想起了幾個月前瑞佳來信要買六神丸的事情;艏益⒚每粗赣H胸前鼓出來的大包和不斷流出來的膿血,都以為那是癤子。她們聽說六神丸可以治癤子,而這種藥在小城根本就買不到,于是寫信讓舜瑤在北京買藥。因文化大革命,工廠停止了生產(chǎn),藥店只剩下了庫存藥,那還要一早去排隊,才能買到。
舜瑤告訴自己的孩子,無論如何也要買到這個藥。佳欣天不亮,就乘車去了一家大藥店排隊,她很幸運買到了幾盒六神丸。然后,益硯用加急件寄到了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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