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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第一章

我跟妻子說,我去釣魚了。如果我不想待在家里,我就只有到外面去,到了外面能干什么,就只有釣魚了。其實我不是不想待在家里,我只是更想到外面去。

每次我去釣魚,我都會跟家人說,說了N多年。我的妻子慢慢變老了,母親就更老了,兒子長大了。我的妻子不喜歡釣魚,真的,她從來沒自己釣過魚,也沒看過我釣魚。我釣到魚,她會馬上就把魚開膛破肚,做成一道菜。好像我釣魚的目的就是讓她做菜。她做魚的手藝越來越好,但她吃魚的胃口越來越差了。

我也并不是一開始就喜歡釣魚,直到我結(jié)婚,直到妻子生了孩子,我才開始釣魚,那是聽別人說,魚湯很補身體。我盼望能釣到魚,以為所有的魚我都可能釣到,我希望每天都能帶回鮮美的不同的魚類:鯽魚、鯉魚、昂公、甲魚、青魚,甚至黑魚。我的母親那時候很感激地給妻子做魚湯,女人坐月子的時候需要人服侍,而妻子生的又是一個兒子。

我因此迷上了釣魚。一有機會我就出去釣魚,有時候甚至夜里想釣魚了,我就穿衣起床。妻子驚醒了,問我起來做什么。我告訴她我去釣魚?墒峭砩萧~兒也睡覺,怎么能釣到呢,何況也看不見。

但是晚上釣魚真的是很寫意的事情。夜光靜靜地被河水反射開來,晚上生成的涼意和露水不停地落在身上。晚上魚兒也許真的在睡覺,不吃食,反正我沒有在晚上釣到過。水面有時候會不平靜,極小的破水聲傳來,就像一個含在嘴里的夢,一不小心被吐了出來,于是從很深的水底浮上來,在水面破裂開來。魚兒也許也在晚上做愛,偶爾泄露一點聲音。

每次我晚上出來釣魚,母親和妻子都有一些擔(dān)心。我能聽到她們嘆息輾轉(zhuǎn)。甚至我回來的時候,她們也會輾轉(zhuǎn)嘆息,像熟睡中自然的動作,像夢話。

唯一能在晚上陪我出去的是我的兒子。可是開始的時候太小了,母親和妻子根本不讓帶。小孩體虛,容易撞到不干凈的東西,晚上盡量不外出,走夜路也要在眼睛上蒙個東西。再大一些的時候,比較放心了,他自己又害怕起夜晚來。到現(xiàn)在甚至以后,他有了自己的愛好,更不會陪我釣魚了。

妻子對我釣魚的看法一直在改變著。開始我和她都很輕易把釣魚看成是夫妻間恩愛的一種體現(xiàn)。后來她覺得我喜歡釣魚到發(fā)瘋,是不是腦子有問題——這是她的原話。在我們關(guān)系緊張的時候,她疑神疑鬼,覺得釣魚掩蓋了我的很多見不得人的事情,那魚怎么解釋啊,花錢買的唄。最重要的是,她不愛吃魚了。如果我不力勸,她就一點不動筷子。如果我表現(xiàn)得有點生氣,她就順從地吃一口,但她晚上肯定是不理我的。嘴巴緊閉,身體也緊閉。她抱怨說,吃了魚,她嘴里總有一股魚腥味,有時候更嚴(yán)重,就是魚腸子爛了的味道,或者像淤泥味。她因為這個借口,不跟我說話,也不跟我親熱。其實晚上睡醒后,誰的嘴巴里沒有一些肚腸子味呢。

母親隨著年紀(jì)變大,越發(fā)的任性起來。她對我不滿意的時候,就把矛頭指向魚。那個時候,只要桌上有魚,她就不吃飯了,也不喝水。嚴(yán)重的時候,她就會在地上躺一會,而且肯定是有外人在場的時候,這讓我很沒有面子。她會在地上蠕動身體,同時向我的父親哭訴。我的父親早就過輩了。她說撫養(yǎng)兒子的艱辛,越夸大越體現(xiàn)兒子的忤逆,有時候還加上媳婦。但是現(xiàn)在不會了。去年冬天她也走了,同我的父親會合,我把他們的骨灰合葬在一起。她在病中也任性,有一天非得要吃香蕉,吃不到就會死掉。我知道她挺不了多長時間了,但我還是想讓她吃上香蕉。那天下著雪,很冷。我讓兒子去城里買香蕉,我自己拿了魚竿就去釣魚了。我走了很遠(yuǎn),出了村,一直走到墳地那邊。我開始釣魚。我跟父親說,母親快扛不住了。

雪天野地的,沒有一個人跡,連鳥也沒有,只有雪花不停地落下來,積起來。我釣著魚,想到雪能夠覆蓋鬼住的墳?zāi)梗瑓s不能夠覆蓋人住的房屋。第二天,我的母親就走了。

魚兒在水里游來游去,有的時候你都能看見,甚至聞到一股巨大的魚腥味。一般這種味道在村莊附近聞不到,只有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外,比如亂墳攤旁邊。那種魚腥味突然逼近,逼迫得你不能動彈,然后又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一朵烏云突然遮住太陽,瞬間云影就走了。陽光射在水面,我覺得似乎打了一個盹。

我覺得那是一條非常大的魚,比房子還大;或者是一群魚,它們結(jié)伴游玩,在水里呼嘯來去;也有可能不是魚,那是什么呢?也許是死亡。很多人不敢釣魚,不敢孤身一人釣魚,不敢在偏僻的地方釣魚,就是怕這個。

他們覺得我肯定是碰到過這種巨大的令人恐怖的魚腥味的,而我又沒有出現(xiàn)什么意外,又讓他們覺得怪異,同時他們又越來越急切地看到我的意外。

每天,甚至是夜晚,我拿著魚竿走出村莊的時候,他們肯定是留意著的。我一回來,他們肯定都知道。

比起成人來,孩子們更喜歡我一點。他們都喜歡釣魚,在這一點上他們很像是我的兒子?墒撬麄冇靡桓鶚渲,纏上一根他們媽媽納鞋底補衣服的白線,線上拴著縫衣針彎起來的鉤子,蹲在碼頭邊釣魚。碼頭附近有什么魚,除了呆子魚,他們什么也釣不到。但是釣到呆子魚他們就很高興了。他們把鉤子送到碼頭的石縫里,呆子魚看到了,就慢慢移過來。這種鉤子怎么能釣到大魚呢?鉤子一用力就會被魚嘴拉直了,魚也就脫鉤了。不過說實話,他們還太小,總有一天,他們會走出村子的范圍,他們會發(fā)現(xiàn)釣魚的好地方,會發(fā)現(xiàn)魚窩。那時候,他們就像我的兒子了。可我要這么多兒子干什么用?只要他們能發(fā)現(xiàn)并享受釣魚的樂趣就夠了。

他們會找機會問我關(guān)于釣魚的事。

“聽說你釣到過五十多斤的魚,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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