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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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郡的守軍里,閑著無所事事的不光有大小軍官、各營士兵,還有主將劉牢之。他雖然記掛京口,但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回去的理由。孫恩似乎已經(jīng)沒有能力再次從海島反攻,所以劉牢之雖然整天擺出一副繁忙的樣子,其實不過是無事找事。
我一有機會就去劉牢之府上和他對飲,大談兵法。
劉牢之最為欣賞的人是項羽。他把《史記》《漢書》以及其他關(guān)于項羽的記載通讀了許多遍。
“你知道項羽為何能百戰(zhàn)百勝?”他問我。
“善于出奇戰(zhàn)!蔽一卮稹
他笑笑說:“沒錯。不過,出奇戰(zhàn)的不僅僅他一個!眲⒗沃酒饋恚蛑謩菡f,“項羽擅長用勢。而且,凡以勢為兵者,無出其右!
“嗯。他的破釜沉舟、背水一戰(zhàn),便是典型的以勢為兵的戰(zhàn)例!蔽腋胶椭f。
“項羽之‘萬人敵’,歸根結(jié)底,其實便是一個‘勢’字。不過,就這個‘勢’字我先前也想錯了。試想,那日德輿你孤身一人戰(zhàn)賊兵,何其非凡!本以為足下和我一樣只專注于‘萬人敵’,而不重‘一人敵’。然而,現(xiàn)在想來,項羽自己便也是一個‘一人敵’的勇士!眲⒗沃畤@了一口氣說,“我果然是錯了!
“項羽是‘一人敵’,末將可不是啊。將軍謬贊了。那天的事只是事出偶然,形勢所逼,便只好學(xué)霸王背水一戰(zhàn)。既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那還有什么可畏呢?”
“此前吳郡、滬瀆等戰(zhàn)事,德輿的用兵之法的確是令人欣賞。這些天時常在想,盡管我方屢屢戰(zhàn)勝,倘若那時在勇之上再輔以勢,必當(dāng)有更佳之戰(zhàn)果!
“將軍所言極是!”
劉牢之起身一面思考著什么,一面踱到墻邊。他喃喃地念著幾句話,徘徊幾步后,抽出掛在墻上的一把劍,邊念邊舞。一套劍法舞完,他學(xué)著項羽的語氣對著劍說:“劍一人敵,不足學(xué),學(xué)萬人敵耳!
之后,他撫著劍身自言自語似的說:“不過,倘用得好,劍亦可以萬人敵!敝笙胂胗謸u搖頭,轉(zhuǎn)頭對我說:“不應(yīng)該是劍,而應(yīng)該是劉參軍斬賊兵的長刀!
我笑著說:“將軍,切莫再取笑了。末將無地自容。”
劉牢之也笑笑,說:“德輿,在你看來,我軍碰到孫恩的第一戰(zhàn)是哪一戰(zhàn)?”劉牢之俯下身盯著坐在身邊椅子上的我。我感覺到有一股無形的壓力襲來,身體略往后靠了靠。
“我軍嘛,當(dāng)然攻破吳郡城池的那一戰(zhàn)!贝鸢甘呛茱@然的,只是猜不透劉牢之問這么明顯的問題用意何在。
“不,在我心里,第一戰(zhàn)恰恰是你獨自殺賊的那一戰(zhàn)!眲⒗沃鹕恚D(zhuǎn)過身背朝著我,望著墻上掛著的一幅字。
那幅字是故去的會稽內(nèi)史王凝之的手筆。不少附庸風(fēng)雅的文官武將都有王羲之父子的墨寶。劉牢之、孫無終等與王凝之有舊,所以他們手上也有幾件王凝之的字。
墻上掛的這一幅,其實并非王凝之的真跡,而是按著劉牢之家中的真跡臨摹的。除了這些字,還有幾幅他京口府中掛著的畫的摹本。把這些摹本掛在這里,只不過是為了平息他的思鄉(xiāng)之情。也正是受到劉牢之的啟發(fā),前些天我也寫信回京口請家人送幾件家中常有且便于攜帶的小物件過來,擺在吳郡的住處。
聽劉牢之說我對敵賊兵的那一戰(zhàn)才是我軍的第一戰(zhàn),我很好奇:“將軍何出此言?”我也終于明白:難怪他今天一再提到我殺敵的事。
“孫恩草寇為害。凡所到之處,無不是攻城略地。各郡持兵的將士與地方官員均被打敗而身死任上。孫恩等人無比猖狂,屢敗王師之后,憑借其人多勢眾完全不將帝國軍隊放在眼里。德輿你雖只是意外遭遇孫恩之流的伏擊,然而卻是我軍遇到孫恩以來打勝的第一仗。當(dāng)然,我把那一仗看作我部的第一戰(zhàn),原因并不僅如此!
我忙說:“劉將軍如此夸獎,末將實在羞愧難當(dāng),那哪里是戰(zhàn),完全是斗毆。倘若要真以‘戰(zhàn)’命之的話,也充其量不過是‘毆戰(zhàn)’而已!
劉牢之見我稱之為“毆戰(zhàn)”,覺得有趣,不禁哈哈大笑。
既然劉牢之對那近似群毆的事件如此關(guān)注,我也很想聽聽他的見解。所以就不再過分謙虛,請劉牢之說下去。
“德輿啊!吳郡攻城如此之順利,我與謝琰敗孫恩又如此之快,你大概不知道原因吧?”
“末將不知,請將軍明示!
“原因就是因為有你的第一戰(zhàn)啊。我那天雖然并未親臨戰(zhàn)場,可是敬宣親眼目睹了當(dāng)時的場景。你也知道,敬宣雖然年輕,但也帶過幾次兵,曉得一些兵法。你養(yǎng)傷的那幾天,我同幾位參軍、將領(lǐng)好好研究了一番你的那場戰(zhàn)斗!
“是嗎?我怎么沒聽萬壽或無忌說過?”
“因為那時所談的多半是戰(zhàn)爭部署。我所領(lǐng)悟到的,敬宣等未必知曉。而出人意料的是我們研究了幾天得出的破敵之法,謝琰竟然也看破了!
“這個破敵之法就是將軍方才所說的‘勢’?”我問道。剛才劉牢之提到“勢”時,恰恰跟我那天殺賊之時想到的是一致的,只不過在主將面前我不好表現(xiàn)得太過聰明。
畢竟,有時候在上司面前把事情看得太透,并非一件好事。
“的確是。孫恩聚集的賊兵雖多,但畢竟源自百姓,他們原本并不知兵。尋常百姓,一貫對王師存有畏懼之心。以往他們碰到王師,都是仗著人多,所以畏懼之心減弱了許多。一旦善用勢,以勢臨陣,只要王師略勝一籌,賊兵便會膽怯,隨時有潰逃之心!
“賊軍士氣完全靠人數(shù)支撐!
“誠然。我軍出陣時,領(lǐng)軍之將居前,身先士卒。而賊兵出陣,孫恩等人卻是躲在士卒之中。我軍碰到不利局面,領(lǐng)軍之將逃無可逃,只能更加奮勇迎敵,以待后援;賊兵則全然不同,一旦見勢不妙,賊將率先逃竄。將且逃走,士卒何為?如此一來,除了作鳥獸散,還能如何呢?”
“這倒也是。想不到末將的僥幸之舉,倒使得將軍看透了敵人的本性。”我說。
“那豈是僥幸之舉?倘若未曾經(jīng)年研習(xí)兵法與武藝,那天哪能全身而退啊。孫無終可從未向我提到過你是如此厲害。哈哈!眲⒗沃笮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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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我躺在榻上仔細(xì)回想了與劉牢之的談話。士氣、軍威等看似無形之物,其實是可以用肉眼觀察得到的。而勢,卻是極難察覺。你本以為有勢,很有可能無勢;你本以為無勢,則很有可能有勢。同樣的勢,既可以為我所用,也可以為敵所用,只是看誰先能察覺、誰先能借勢而為了。
其實在兵法中,勢是無處不在的!秾O子》一書中對此也多次提及。然而真正能領(lǐng)悟、能把握、甚至能創(chuàng)造勢的人,除了孫武、吳起、白起、項羽、韓信等人外則是鳳毛麟角。
謝琰、劉牢之破敵的場景一再在腦海里重復(fù)著。此前,我對那一戰(zhàn)研究的全是陣法,而今天在劉牢之的啟發(fā)之下,我開始試圖去找出打擊敵人士氣的勢來。盡管劉牢之一再說,那一戰(zhàn)他只是嘗試著用勢,但并沒有用好。
晚餐過后,我取出卻月刀來。一面回憶著吳郡城外毆戰(zhàn)的刀法,一面糅合進(jìn)以前在京口大營中所學(xué)的槊法、槍法,希望可以創(chuàng)出一套進(jìn)可攻退可守的招法,使這把卻月刀真正成為一件博采眾兵之長的稱手兵器。
第二天家鄉(xiāng)有親戚來訪。我去營里點了卯回來,換了身便裝就出去會親友。
來的不是旁人,是我的幼弟劉道規(guī)。同來的還有兩個親戚:劉懷慎和劉懷肅。劉懷肅由京口調(diào)任會稽,而劉懷慎是借機一同赴會稽看望自己的兒子。劉道規(guī)知道他們此行要經(jīng)過吳郡,就跟著一道來了。
道規(guī)是我同父異母的兄弟;懷慎、懷肅與我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然而我幼年被父親遺棄后正是被他們的母親撿回來撫養(yǎng),可以說與這兩人也如同胞兄弟一般。
兄弟們見面,分外親熱。我?guī)е麄兊搅碎嬮T內(nèi)的那個酒樓,按那天和劉敬宣等人吃飯的樣式點了一桌當(dāng)?shù)夭,再點了一壺上好的酒。
掌柜見我又一次來用餐,很是高興,還準(zhǔn)備再次替我免酒錢。我忙制止了。說如果掌柜要這樣的話,以后再也不好意思來了。掌柜只好作罷,他讓一個大伙計照應(yīng)樓下,自己拉了條長凳在樓上坐著,主要照應(yīng)著我們這一桌,也兼顧著別的客人。
我雖然只是幾個月沒有回家,但是在幾位兄弟看來似乎我已離家很久。我們聊著許多親戚鄉(xiāng)鄰的趣事,大家相談甚歡。
劉懷肅常隨軍調(diào)防,所以對各地的民情有一些了解。我找個理由把掌柜支走之后,就吳郡城內(nèi)富人產(chǎn)業(yè)未遭受損失的事情向他討教:“孫恩占據(jù)吳郡期間,城中的富人似乎并未受到損失和劫掠,就如這間酒樓一般。之前聽說孫恩賊兵的資財都是這些富人們接濟(jì)的,不知道這個說法是否確切?”
懷肅說:“說接濟(jì)也未嘗不可,但是跟尋常的接濟(jì)也不盡相同。吳郡遭受孫恩攻擊時,窮人們都打點好行裝,荷擔(dān)而立,隨時都可以出城逃避兵災(zāi)。那些富人們家大業(yè)大,自己一逃,所有的產(chǎn)業(yè)便化為烏有。人逃掉容易,可是家卻逃不掉。許多人瞻前顧后,直到孫恩破了城,富人們也沒有一個逃掉的。孫恩的兵破城之后,開始也有恣意燒殺搶掠的,但是之后他們便有所節(jié)制了。想是孫恩本人也知道,打仗不能僅憑著天師道的號召力,畢竟士兵們還是要吃飯的。光靠劫掠資財只能管一時,最終還是要靠錢從外地購買。留著富人們,就是留著取之不竭的錢庫!
“富人們難道就真不擔(dān)心孫恩會動他們?”劉道規(guī)聽到這里不禁插嘴問。
“擔(dān)心自然是有的。不過,據(jù)我所知,”劉懷肅聲音放低了些,“孫恩入城之前,富人們就已經(jīng)與孫恩有過接洽了。入城也有被殺被劫的富人。那些都是未曾向?qū)O恩‘孝敬’的!睉衙C用“孝敬”來描述賄賂。
“這樣說來,吳郡城的富人們豈不是通敵?”劉道規(guī)大聲道。
我用手臂撞了撞道規(guī),示意他不要那么大聲。我環(huán)顧了一圈,樓上另兩張桌上的客人正在酣談,沒有注意到我們說的話。
劉懷肅點點頭說:“他們是被逼無奈!苯又颜f話的聲音壓得更低:“兩個會稽專政,無論人貧人富,所受的壓榨遠(yuǎn)過于孫恩!
懷肅這里說的兩個“會稽”,是指會稽王司馬道子、會稽世子司馬元顯。
這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劉懷慎開了口:“我們從京口到吳郡的路上,還聽到不少對朝廷政策有質(zhì)疑的聲音,甚至還有人說要去會稽、甬東投奔孫恩呢!
道規(guī)點點頭,說:“嗯,這是我們在京口時根本無法想象的事情!
他們說的這些我并不懷疑,因為南下這幾個月來,民情如何我還是知道一些的。
劉懷肅接著又說:“之所以沒有人出來揭發(fā)他們通敵,我想原因你們應(yīng)該猜得到吧?”
原因自然是不言自明的,但我畢竟是大晉國的軍人,目前奉旨協(xié)助劉牢之將軍守吳郡,對于這樣的情況,于情是理解的,于法是反對的。我不便說的事情,卻被劉道規(guī)卻出言點破了:“他們不光賄……‘孝敬’賊兵,自然也會‘孝敬’官兵”。
道規(guī)也學(xué)懷肅那樣,把“賄賂”改成“孝敬”。
“嗯,道則說得不錯。無論是賊兵來、官兵來,他們都得以自保,這是原因之一。此外,他們中的許多人與朝中大臣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以你寄奴的地位、甚至劉牢之將軍的地位,能輕易動他們嗎?”劉懷肅這幾句倒是點中了要害。我們收復(fù)吳郡以來,盡管接到過許多關(guān)于通敵的舉報,無不是壓下來不理不問。
這樣的事情,理也理不清,問了反倒一著不慎會把自己拉下水。
聽到這里,大家不言語了。我站起來給懷肅、懷慎兩位斟滿酒,等道規(guī)給我也斟上后,四兄弟共飲了一杯。
這時懷慎取出一個包裹交給我,說:“這是俺娘讓我?guī)Ыo你的。一個人在外,自己要多加小心!
我接過包裹,問:“俺娘還好吧?”自小起我就稱懷慎兄弟的母親為“娘”,而不是姨母。
“好的。就是有點兒想你。”
“道規(guī)過些天回去了,多去走動走動,替我多孝敬一下俺娘!蔽覍Φ酪(gu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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